此刻，氈帳中的少女卻讓他想起了學(xué)過的那些詩詞。比詩詞給人的印象更明快，也更生動。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想讓心跳停下來，卻發(fā)現(xiàn)身上練就的定力早已無影無蹤。只是覺得傍晚的陽光很亮，很亮，透過糊窗的膜，照得人目眩神搖。

    見兩個少年端著茶碗發(fā)呆，少女更覺有趣。雙目數(shù)度流轉(zhuǎn)之后，那個身穿淡藍(lán)色蘇綢曲裾的女子露齒而笑，低聲催促道：“快喝啊，難道我親手熬的奶茶味道不好么？”

    這兩句，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腔調(diào)。徐、李二人被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把整碗的奶茶扔到地上。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二人臉上顏色更紅，仿佛剛剛過了火焰山般，連脖子都給烤成了血色。

    “陶闊脫絲，不要故意捉弄客人！”族長見兩個少年滿臉尷尬，低聲呵斥道。

    那名字叫陶闊脫絲的少女卻扭了扭身子，發(fā)辮末梢的銀鈴隨著身形晃動發(fā)出一陣亂響。在鈴聲繚繞之間，少女撒嬌般用突厥語說道：“父親您快看這兩個中原伢子啊，大男人居然也會臉紅！”

    能聽懂幾句突厥語的商販們哄堂大笑，大伙設(shè)了半天圈套讓徐、李二人出丑，居然不如女孩子家看上兩眼好使。眾奉茶少女聞言，果真湊上前仔細(xì)觀察，直把把徐大眼、李旭二人看得如煮熟了的大蝦般，從頭到腳都變成了鮮艷的紅色。

    “你們不要胡鬧嚇了客人，出去看一看阿思藍(lán)他們整治的羊rou可曾好了！他們旅途勞頓，走了上千里呢”族長大人顯然也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揮了揮手，笑著把少女們趕出了大帳。（注4）

    經(jīng)過這一番嬉鬧，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兩個族中長老也被少年的靦腆和少女的頑皮逗得老懷大慰，隨著客人笑了一會兒，說了幾句客套話，接著就問起孫九等人的目的來。

    孫九雖然直爽，卻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去奚人的部落撲了一空，才不得不來到霫人聚居區(qū)。只是托辭說自己帶著商隊北上，半途中遇到了郝老刀，聽對方說霫人熱情好客，所以才不遠(yuǎn)千里趕過來交朋友。

    兩個族長也知道孫九所言未必盡實，但霫人部族聚居區(qū)離大隋太遠(yuǎn)，中間又有奚族各部相隔，所以平素很少有中原的商隊來到這里。而經(jīng)過奚族、突厥、契丹等部族轉(zhuǎn)手倒賣給霫人的貨物，非但價格居高不下，質(zhì)量也比中原商販們手中的貨物打了不少折扣。所以自從上次郝老刀護(hù)送的商隊無意間闖入了這片草原后，部落中的貴胄們就日日盼著有漢人商販再度光臨。孫九等人此刻冒昧而來，卻正好如了霫人的愿。

    所以，長老們也不深究孫九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先感嘆了幾句旅途勞苦，然后向族長建議道：“西爾，不如你派人給臨近的幾個部族送個口信，讓他們?nèi)蘸蟮皆蹅儾柯淅飦砼c中原來的兄弟交易。這樣，中原來的貴客可以早日把貨物脫手，在暴雪遮斷道路前南返！”

    孫聞聽此言，連忙站起來致謝。“感謝兩位長者，長生天會記住您的善行！”

    “感謝長老的美意！”眾商販紛紛起身施禮。大伙在路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正發(fā)愁一個部落是否能把所有貨物吃得下。如果為了甩貨而忍痛壓價，大伙這番辛苦難免有些不值。而長老們的建議剛好解決了他們面臨的困境，幾個部落同時趕來交易，非但可以讓貨物迅速出手，價格上，商販們也能討到不少好處。

    部族首領(lǐng)蘇啜西爾非常聰明，立刻明白了長老所提建議中的長遠(yuǎn)打算。揮揮手，大度地說道：“兄弟們何必客氣，給客人們提供便利，是我蘇啜部之責(zé)！”

    “恐怕過不了幾年，蘇啜部的天鵝頭上會多一頂金冠！”在一片紛亂的感謝聲中，徐大眼用極低的聲音，悄悄地跟李旭嘀咕。在進(jìn)入部落之前，他就發(fā)現(xiàn)對方的戰(zhàn)旗所繪的天鵝頭頂，沒有胡人特制的那種山峰般的金冠。這說明蘇啜部只是霫人中間的一個小部落分支，霫族諸部公認(rèn)的大頭領(lǐng)并不是出身于附近幾個氈帳。

    商販不顧旅途危險，冒死北上，求的就是一個財字。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不出兩年，在暴利的誘惑下，無論路途多遠(yuǎn)，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周圍的各部族，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子。長此以往，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沒有太多的正統(tǒng)顧忌。

    李旭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rèn)同。實際上，族中長老在講什么，徐大眼在說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見。內(nèi)心深處，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fēng)格。

    就在半柱香前，那名藍(lán)衫少女，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

    直到晚宴開始，李旭才從眩暈狀態(tài)解脫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定力強(qiáng)的緣故，而是肚子里的咕嚕聲迫使他不得不從夢想回歸現(xiàn)實。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每天吃得幾乎都是干rou、硬胡餅和冷水，胃口都吃得縮小了一半。此時，熱呼呼的飯菜對旅人來說，誘惑遠(yuǎn)遠(yuǎn)比美麗少女來得真切。

    草原地域?qū)掗?，所以胡人的飲食?xí)慣也跟周邊環(huán)境相襯，粗糙而大氣。飲酒用的是大號銅碗，盛酒用的是大個牛皮口袋，所謂的菜，更是大到需要用兩個壯漢才能抬上席來。那是一頭首尾俱在的煮全羊，俯身在餐盤上做食草狀。而分布在羊身體周圍的“草”和“石頭”，分明是整根整根的野蔥和整個整個的大白蘑菇。

    族中年紀(jì)最大的長老被請上了席，唱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祝辭后，老人顫抖著手拿起小刀，在羊背上rou最肥厚的地方切下長長的一條，放在一個小銅盤子里親手端給了李旭。這是霫人的用餐禮儀，源自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食物匱乏的季節(jié)，年齡最小者每餐總是能分到第一塊rou。只有如此，才能保證整個部落生生不息。

    李旭含笑接過了銅盤，盡管腸胃被rou香吸引得上下翻滾，他卻不肯吃第一口。而是輕輕地抓起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切下羊頭上的犄角，還有頭頂上與羊角相連的薄薄一層rou，端在銅盤中敬到了座中最長者面前。

    這是草原少年應(yīng)該做的回報，既表達(dá)了對長者的敬重，也體現(xiàn)了對主人的感謝。北行之前，李旭和父親多次演練過這套用餐禮儀，所以，他能做得一絲不茍。

    幾個霫族長老都欣慰地笑了，他們覺得自己沒看錯人。眼前這個以狼為伴的少年的確與塞上民族淵源頗深。看來長生天今年特別照顧蘇啜部，入冬之前不僅送來了茶葉、布匹，還送來了預(yù)示著部族興旺的征兆。

    族長蘇啜西爾拍拍手，兩隊盛裝少女再次走了進(jìn)來。每人端起一碗馬奶酒，高舉到一個客人面前，齊聲放歌。歌聲婉轉(zhuǎn)嘹亮，混雜在酒香里令人迷醉。

    李旭再次紅了臉，因為這回給他敬酒的依舊是那個藍(lán)衫少女。少女的嘴角輕抿著笑，眼神中分明露出了幾分頑劣意味。有了上一次被捉弄的經(jīng)驗，李旭不敢惹這少女發(fā)怒，接過酒碗，把里面的酒一口悶進(jìn)了肚子內(nèi)。

    少女的目光中露出幾分嘉許，口中依然唱著那嘹亮的長調(diào)，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拎起與自己最近的皮袋，利落地把李旭的酒碗再次斟滿。

    “還喝？”李旭用眼神詢問，在少女的目光中卻看不到任何答案。好在于自己家中，他就已經(jīng)喝慣了舅舅的私釀。這馬奶酒雖然比尋常黃酒炙烈，卻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舅舅張寶生的秘釀程度。

    端起酒碗，李旭將里邊的酒再度一飲而干。少女的眼神愈發(fā)歡快明亮，藍(lán)汪汪的，就像一湖春水。盈盈的波光間，照映著天空的顏色。

    第三碗酒又舉到了李旭面前。少年覺得腹內(nèi)熱熱的，豪氣直沖霄漢。接過銅碗，問亦不問，迅速讓碗底露出。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編貝。沒等李旭欣賞完那如花般燦爛笑容，第四碗酒又端到了他面前。

    李旭的臉開始紅了，這回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因為酒力所致。馬奶酒雖然力道不足，他卻是空腹而飲。此刻滿肚子的酒仿佛都化成了血液，順著經(jīng)絡(luò)涌遍了全身。他感覺到頭有些大，腳有些軟。卻不肯在異族少女面前失去禮儀，強(qiáng)撐著，把第五碗又灌進(jìn)肚子內(nèi)。

    少女的歌聲如黃鶯出谷般明快，第六碗酒又端到了李旭面前。這次，沒等他干掉，一個低低的聲音卻傳到他的耳朵內(nèi)：“中原伢子，你可以慢慢喝的啊。歌聲未止，我就不能讓你的酒碗空掉！”

    “啊！”李旭楞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少女笑著望向自己，好像又看到了一個怪物。那雙嬌艷櫻唇?jīng)]有隨著其他女子一同唱歌，顯然，善意的提醒是來自眼前。

    李旭尷尬地笑了笑，抬頭張望。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其他商販正端著酒碗慢品，沒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樣碗到即干。而部族中的幾個長者，正笑呵呵交頭接耳，顯然自己魯莽的舉動早已再次成為了人家的趣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