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眸清澈而深沉。

    真如神像睜了眼。

    鹿啟明心神俱震，竟在這目光下深感無所遁形的狼狽。

    蔣星歪歪頭，笑起來，什么啊，你怕我？

    他在盆中跪坐直身體，渾身滴著水，把鹿啟明擁入懷里，親昵耳語：啟明。

    毛巾落在地上，緩緩浸出大片水漬。

    渾身的力氣都像因兩人接觸而被蔣星抽干了。

    蔣星輕快地笑起來，躺回水中打破這幻夢境。

    我覺得我得吃點(diǎn)藥。他咳嗽著，或者姜茶。

    鹿啟明猛地站起身，從柜子里抽出大張的浴巾，我去買。

    蔣星被塞進(jìn)被子里吹頭發(fā)，鹿啟明打定主意不聽他逗，閉著嘴不說話，蔣星很快沒了興趣，昏昏欲睡地趴著。

    穿過發(fā)絲的手指沉穩(wěn)有力，傳達(dá)著無言的安全感。

    鹿啟明撫過他頭皮，干透了，不會加重感冒。

    我去給你買藥。

    蔣星嗯了聲，已經(jīng)快睡著了。

    鹿啟明披上衣服，臨出門前遲疑一瞬，還是喊了焦躁不安的鹿衡。

    你進(jìn)去看著蔣星，床頭柜上有氧氣罐，他不舒服你就給他吸一點(diǎn)。

    鹿衡一聽更加不安，也顧不上和哥哥打招呼，三兩步跑進(jìn)臥室里把門關(guān)了。

    屋內(nèi)暖得人犯懶，鹿衡端了個小凳子坐在蔣星身邊，下巴擱在手臂，眼睛一眨不眨。

    蔣星還在發(fā)熱。

    鹿衡頻頻看向窗外，他哥怎么還不回來？

    他耳朵一側(cè)，聽見蔣星發(fā)出來的動靜。

    蔣星大口大口地喘氣，指尖揪緊被子，很快又卸力松開。

    鹿衡心中一緊，趕緊撕開氧氣罐封膜，輕柔罩住蔣星口鼻。

    高濃度的氧氣蓋過炎癥帶來的壓力，蔣星身體驟然放松下來，手指牽住鹿衡衣角。

    鹿衡手指顫抖，看著氧氣呼吸罩上漸漸凝結(jié)水珠，蔣星終于安靜下來，眼角有些許痛苦掙扎出的水漬。

    鹿衡不敢移動氧氣罐，一直保持這動作，到后來手臂已經(jīng)感受不到酸痛，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都顧不上，滿腦子都是蔣星還難不難受。

    外面夜風(fēng)撞得玻璃晃動，鎮(zhèn)上的藥店肯定關(guān)門了，鹿啟明到底去哪了？

    鹿衡默默換了只手，甩甩手臂。

    早知道蔣星病情會加重，鹿啟明肯定會直接把他帶去診所。

    夜色漸深，蔣星發(fā)熱褪了點(diǎn)，人也清醒些許。

    啟明？他低聲嗚咽著，冷。

    鹿衡搖搖頭，可蔣星閉著眼看不見他動作。

    也不知道自己不是哥哥。

    蔣星睫毛輕顫，模模糊糊看見面前的人明明就是鹿啟明，猛起口氣抬手拽進(jìn)了對方領(lǐng)口往下拖。

    鹿衡嚇了一跳，氧氣罐被兩人動作撞到床底，金屬瓶身咕嚕咕嚕滾動。

    聲音驚嚇到蔣星，他眼睛睜大，毫無焦點(diǎn)，茫然又可憐。

    鹿衡心亂如麻，二人手心與手背交疊，也不知是想拉開還是握緊。

    理智告訴他蔣星誤認(rèn)了人，可情感卻不舍離開。

    蔣星抽抽鼻子，抱怨道：好冷。你都不抱我。

    鹿衡垂首，額頭相碰，不如剛才燙了，應(yīng)難飌該是穩(wěn)定下來。

    他松了口氣，鼻梁撞到蔣星，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距離近得發(fā)指。

    蔣星唔了聲，似乎無法理解誰離他這么近。

    不過這么適合親吻的架勢，又在高原不是聶雪凡就是鹿啟明吧。

    他心里分析得頭頭是道，手上把青年拽得更緊。

    抬頭，親吻鹿衡。

    青年一整個僵住，雙目圓瞪，像是被施了咒術(shù)，靈魂和身體割裂開，無法做出反應(yīng)。

    蔣星抿唇一笑，傻子。

    聶雪凡只會立刻吻回來。

    所以肯定是鹿啟明。

    長得也像。他心里篤定地加上一句。

    可他手指掠過鹿衡眼角，說的卻是：像小梅花鹿一樣。

    鹿衡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蔣星甚至疑心自己看見了淚光。

    哭什么呀。蔣星笑說，手臂酸軟，便干脆摟著青年后頸放松力道，要我哄你嗎？

    鹿衡從耳根到脖子全脹紅了，蔣星看得笑不停，好可愛。

    過來一點(diǎn)。他輕聲道。鹿衡已經(jīng)忘了呼吸，只能聽從指令。

    親吻又一次落在唇上。

    濕潤而guntang。

    鹿衡撐在蔣星上方，淚砸落下去。

    蔣星一愣，指尖碰了碰臉上濕潤，突然說：空調(diào)是你故意弄壞的吧。

    他知道是鹿衡。

    第66章 高原雙子9 心機(jī)小鹿

    【空調(diào)？星星說二樓的？】

    【對，當(dāng)時就有不少人看出來了】

    【牛哇 我還尋思小鹿真就單純小鹿了呢】

    鹿衡眼神一下慌亂起來。

    蔣星看得好笑：你怎么想到的，嗯？

    故意把空調(diào)弄壞，我就能去你屋子里了？好算盤呀小鹿。

    鹿衡第一次被人這么親近地呼喚，又是自己一眼就心動心軟的對象，整個人燙得像煮熟的蝦米。

    可惜再怎么逗都聽不到鹿衡說話，蔣星有點(diǎn)遺憾地嘆了口氣，推開他，我要睡覺了，下去。

    青年人的身體一動不動，撐在蔣星臉頰旁的手臂銅澆鐵鑄。

    如果他真的讓開了，是不是就再也沒有后續(xù)了。

    鹿衡心里發(fā)慌，想說話、想解釋自己只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不知道該怎么去表達(dá)這份感情，不知道如何從更加耀眼的兄弟手中贏下蔣星的心。

    但他說不了，于是只能呆呆地?fù)卧谀抢铮路疬@樣就能蒙混過關(guān)。

    熱燙的淚一滴滴落在蔣星臉上，他偏開眼，頭一回在他的攻略目標(biāo)面前感到棘手。

    他可能做了件錯事。蔣星有些后悔，鹿衡跟聶俞之流比起來根本不是一路人，比起他哥鹿啟明都差遠(yuǎn)了。

    大概就是哄騙了一頭幼鹿，結(jié)果對方動了真心，反而讓蔣星手足無措了。

    好了蔣星斟酌詞句，開個玩笑而已，我知道空調(diào)就是意外。別生氣了，嗯？快下去。

    倉惶的吻堵住蔣星雙唇，把所有拒絕疏遠(yuǎn)的話語擋在唇齒間，嚼碎了吞進(jìn)肚子，再也不給機(jī)會說出來。

    他好想說不是意外，也沒有生氣。但沒辦法，只能在本能驅(qū)使下親他。

    蔣星睜大雙眼，難以置信。

    鹿衡半閉著眼睛，并不敢看蔣星，臉頰通紅一片。見蔣星轉(zhuǎn)頭想要擺脫自己，便分出一只手掌控住他下頜，溫柔，卻無法掙脫。

    這個吻兩天前就該屬于他了。

    青年根本不會接吻，純粹是剛剛長成的小獸胡亂舔吻，用最直白的方式，笨拙地傳達(dá)情感。

    蔣星被迫昂著頭，剛剛補(bǔ)充的氧氣從肺中被人奪走，可他不覺得窒息難受，只有心跳如擂。

    誰能拒絕一頭單純小鹿的愛。

    鹿衡花了點(diǎn)時間親吻蔣星嘴唇，試探著以舌尖頂開牙關(guān)，里面灼燙的溫度幾乎讓他心都燒起來。

    蔣星輕輕嗚咽著，生病的身體無力推拒，被迫敞開唇舌任鹿衡探尋。

    他眼眶發(fā)熱，逃避般閉上眼，好似第一次與人親吻般稚拙遲鈍。

    鹿衡讓他束手無策，他可以直白地斥罵聶雪凡，卻不忍心對鹿衡說半句重話。

    如此赤誠的稚子之心，燙得蔣星無處可逃。

    鹿衡還在不聲不響地流淚，淚珠順著蔣星臉頰滑入發(fā)中，在情切的吻與相觸中濡染彼此面頰。

    別哭。蔣星終于抬手按住鹿衡口鼻，側(cè)首低低呼吸，夠了。

    鹿衡聽話地停了下來。

    青年已經(jīng)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禮物，親熱地吻他手心，乖乖翻身下床，拿濕毛巾給蔣星擦臉。

    動作輕緩溫柔，生怕觸碎了一件玻璃藝術(shù)品。

    蔣星濕漉漉的眼睛是他的，殷紅的唇也是他的

    鹿衡拿了紙筆過來，趴在床沿上認(rèn)真寫字，蔣星臉頰包裹在被子下，提不起勁。

    青年寫了幾句話，紅著臉展示給蔣星。

    不啻于剖開真心送到他面前。

    對不起

    空調(diào)是我弄壞的。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但是我很開心，對不起

    青年羞澀地一笑，繼續(xù)寫：星星快點(diǎn)好起來吧

    蔣星閉上眼，學(xué)著鴕鳥把頭臉藏進(jìn)被子里，悶聲道：誰準(zhǔn)你叫我星星了。

    鹿衡立刻僵住了。他從沒與人戀愛，根本不懂哪些話是玩鬧，哪些又是認(rèn)真。

    他因?yàn)樾愿穸裢鉀]有安全感，于是對待蔣星每個表情都全神貫注。

    蔣星聽不見他動靜，哪能想不明白青年又誤會了，只得破罐子破摔道：叫就叫吧，別鬧我了。

    鹿衡心中甜澀摻半，他笑起來，好像突然明白了電視劇里那種黏糊曖.昧的氛圍到底從何而來。

    縱容與依賴。

    小心試探到得寸進(jìn)尺。

    他在本子上珍重地寫下星星，趴在手臂上守著蔣星。

    他不用看手機(jī)，也不必蔣星和他說話，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對方就已經(jīng)覺得滿足。

    鹿衡心中對莫拉告解著：魔鬼其實(shí)不是魔鬼。蔣星只是恰好撞進(jìn)了自己心里，從沒刻意耍弄過自己。

    星星是珍貴的寶藏。恰好被鹿家兄弟撿到。

    如果他莫拉真聽見了這話，恐怕要?dú)獾锰_。

    蔣星睡了一覺，似乎有人帶著一身寒氣推門進(jìn)來，勉強(qiáng)抬眼。

    鹿啟明回來了，還有一個蒼老的醫(yī)生。

    鹿啟明脫下幾乎凍成冰的外套，掃過空空如也的床頭柜：氧氣罐用過了？

    鹿衡點(diǎn)頭，趕緊給醫(yī)生讓開位置。

    醫(yī)生檢查了一下蔣星的喉嚨，壓舌板按得太重，蔣星咳嗽著反胃。鹿衡坐不住，立刻湊到他身邊拍撫后背。

    鹿啟明手指收緊，眼神銳利如鋒。

    面對兄弟質(zhì)問般的視線，鹿衡心慌了一瞬，但很快挺直脊背瞪回去。

    鹿啟明沒想到他竟然能邁出這一步，指節(jié)捏得嘎嘎作響，一拳捶在墻壁上。

    沒動靜，光是從骨頭疼到心里。

    鹿啟明面對著墻，默然嘆息。

    他早該知道一定會走到這一步。他們是最了解彼此的雙生兄弟。

    醫(yī)生用本地話說：燒已經(jīng)退了，有炎癥，得推一針消炎藥，不然晚上還得發(fā)熱。

    消炎藥是肌rou注射，疼得蔣星快把下唇咬破。推完針立刻縮進(jìn)鹿衡懷里不動了。

    醫(yī)生沒說什么，對鹿啟明頷首。

    鹿啟明用他們那里最鄭重的敬語道謝，送醫(yī)生回家。

    蔣星：他是鎮(zhèn)上的醫(yī)生嗎？

    鹿衡回憶一下，搖頭。

    難怪鹿啟明去了那么久，恐怕是開車跑了附近好幾個鎮(zhèn)子，千辛萬苦才找到一位有消炎藥的老醫(yī)生。

    蔣星再醒過來除了肌rou酸痛，發(fā)熱帶來的昏倦一掃而空。

    鹿啟明正收回放在他額頭上的手掌，身后窗外已經(jīng)蒙蒙亮了。

    醒了？餓不餓？

    蔣星搖搖頭，你快來睡覺。

    鹿啟明眼睛里都有血絲了。

    青年俯身，隔著被子半摟著他，睡吧。

    蔣星蹭蹭他肩膀，累不累。

    還好。鹿啟明似有若無地勾著他發(fā)尾，以前宰牛羊的時候，從天黑忙到天黑。

    蔣星沒聽他說過自己的過去，你從小就這么悶？

    悶？鹿啟明笑了笑，他在蔣星面前笑容是最多的，是吧。

    蔣星：小鹿呢？

    鹿啟明為小鹿這個稱呼微微一哂。

    他看出蔣星有多喜愛鹿衡了。

    小衡表面上看他覺得乖，其實(shí)倔得要死。鹿啟明道，說不了話，被人欺負(fù)了，只會悶頭自己敷藥。

    蔣星立馬就能想象出小小鹿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默默忍痛的樣子，心中酸澀。

    他不能說話這個，能治嗎？

    鹿啟明：能。

    蔣星訝異道：那怎么

    小時候說不了是因?yàn)椴?，長大是心理。

    我父母帶他去過很多醫(yī)院，都說能治，但又治不了。鹿啟明視線低垂，也許突然哪天就好了。

    【有一天，就是星星在的今天！】

    【醫(yī)學(xué)奇跡了屬于是】

    【嘿嘿，小鹿沒說過話，肯定聲音又啞又沉，嘿嘿，喊星星名字，嘿嘿】

    【樓上口水收一下（撐傘】

    兩人一覺睡到正午，店今天自然是不開了。

    鹿衡煮了牛排骨，只加一點(diǎn)鹽，小火燉到軟爛脫骨，又仔細(xì)濾去油脂，只余下豐富的蛋白質(zhì)和鈣。

    蔣星第一次吃到了他們傳統(tǒng)的主食，甜膩的糖油制品在病后格外振奮精神。

    有點(diǎn)糙。蔣星咽下食物，很快面前又遞過來一杯奶茶。

    你自己吃呀。

    鹿衡光是點(diǎn)頭，一點(diǎn)不動。眸如點(diǎn)星，亮晶晶地看著蔣星，等著他一吃完就繼續(xù)捏小餅。

    今天沉默的人變成了鹿啟明。

    蔣星回屋繼續(xù)養(yǎng)病，兄弟兩人默默走到院子里，并不交談。

    鹿衡心情很好，興致勃勃地侍弄好院子里的野花，還不忘把二樓的多rou拿下來澆水，放到蔣星窗臺上。

    一抬眼就能看見漂亮的綠色。

    他想了想，又在院中挑挑揀揀，最終選了一朵明黃色，輕輕扯斷后放在多rou枝干間，像是多rou開出的一朵小花。

    鹿啟明靠在桌邊抽煙，微甜的紅酒味讓他想起與蔣星初次見面的夜晚。

    二人倚欄而立，呼出的煙氣交纏融混，如同某種宿命的預(yù)兆。

    鹿啟明摁滅煙頭，小衡。

    鹿衡終于從花草間抬首，靜靜看向兄弟。

    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堅(jiān)定。

    小衡，你根本不懂。

    鹿衡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