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7)
這馬車雖然不算豪華,卻也還算舒適,斜躺著一個發(fā)須盡白的干瘦老頭,閉著眼睛在睡覺。 洛白探頭觀察了他一會兒,輕輕地嗷了一聲。 我可以進來嗎? 老頭睜開眼,和車簾下方的小豹對視了幾瞬,又閉上了眼。 洛白覺得這是允許的意思,便整個身體鉆了進去。他不好意思上座位,便有些拘謹?shù)刈谲噹唤?,安靜得沒有一絲存在感,只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睛打量四周。 車廂內(nèi)放著一盆炭火,燒得很旺,洛白見老頭依舊閉著眼,便伸出兩只前爪,在炭火上面烤。 剛才他在雪地上奔跑,爪子浸了雪又濕又冷,這樣烤了會兒,將毛烤干至雪白蓬松,又在炭火前慢慢轉(zhuǎn)圈烤全身。 當他轉(zhuǎn)向老頭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醒了,正用那雙蒼老混濁的眼睛看著自己。 洛白一動不動地和他對視著,尋思他要是趕自己下車的話,那也只能下去繼續(xù)跑,卻不想老頭竟然又閉上了眼睛繼續(xù)睡覺。 洛白吁了口氣,走到車廂一角趴下,開始想著楚予昭的事。 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樣了,現(xiàn)在還有吃的嗎 正在胡思亂想,面前突然掉落一樣物品,嚇了他一跳,結(jié)果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青布靠墊。他去看老頭,見老頭換了個姿勢躺著,便知道是他扔給自己的,伸出爪子將靠墊撥近些趴了上去。 他開始跑了太久,又累又擔心,現(xiàn)在車廂溫暖,靠墊舒適,恍恍惚惚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回憶起了一些事。 樹林里奔跑著兩名男孩,皆是上氣不接下氣,大的那個衣衫掛著幾條碎縷,像是被什么撕扯出來的。 哥哥,那熊,那熊好像沒有追過來,我們要不要歇歇? 現(xiàn)在不能歇,它可以,可以嗅聞氣味追蹤,我們得跑到前面那條小河,整個人泡進去,它,它就聞不到了。 年幼的洛白畢竟腿短,有些跟不上,大一些的楚予昭便拽著他胳膊,半拖半抱地往前跑。 洛白咬了咬唇。他剛才和哥哥一起在樹林里撿菌子,竟然遇到了一只黑熊。最近村里獵戶說過山中有熊的事情,卻并沒引起他的警惕。畢竟他生活在這里,從來只在后山見過麂子或是兔子,最多有那么一只瘦骨嶙峋的野豬。在他意識里,這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現(xiàn)熊這種大型猛獸。 但他和楚予昭就那么遇到了。 他們從山坡上往下滾,顧不上一頭一臉的灰土,沒命地往前跑。黑熊不敢下陡坡,便沖向旁邊樹林繞著追,這樣給了兩名小孩逃脫的時間,一口氣跑到了山這邊。 再堅持一會兒,前面就是河。 楚予昭一手拖著洛白,一手拿著準備砍柴的砍刀,汗水從他的臉側(cè)滾落,衣衫后背也浸透。 他此時已是少年模樣,身材高挑但單薄,俊美的臉龐初初有了成熟男人的輪廓,卻又透出尚且青澀的稚氣。 洛白跑得發(fā)髻都歪了,幾縷頭發(fā)灑落在頰邊,一雙大眼睛里分明全是驚恐,卻也沒有哭叫,只抿著唇跟著不停地跑。 洛白費勁地扭頭,沒有看見黑熊的蹤跡,邊跑邊道:哥哥,好像,好像它沒有追來。 楚予昭自小習武,聽覺比普通人要靈敏,他能聽見遠處林子里有樹枝折斷的咔嚓聲,還有大型動物奔跑時,地面發(fā)出的悶響。 那聲音越來越靠近,按照這個速度,他倆在被熊追上之前,是趕不到那條河的。 但他并沒有告訴洛白,看見旁邊山壁上有處一人大小的山洞,便將洛白往那處拖,將人塞進洞,喝道:你就在里面不要出來。 那哥哥你呢?洛白驚慌地問。 楚予昭伸手摸了摸他臉頰:莫怕,哥哥就守在洞口。 少年的手掌并不寬厚,帶著暖熱的溫度,洛白抓住那只手:你也進來,你也快鉆進來。 這處山洞雖然不大,但容下兩個人藏身還是綽綽有余。 楚予昭搖搖頭,聲音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但并不難聽:沒事,哥哥就在外面。 不行,那熊會看見你的,你得進來。洛白還想將他往里拖,少年卻已掙開手,面朝黑熊奔來的方向,雙手握緊砍刀,用自己單薄的后背將洞口堵住。 黑熊的鼻子非常靈,就算兩人都躲進了洞,也會被它找到,既然跑不過,當下之際只能硬拼。 前方的樹林拼命搖晃,黑熊就要出來了。 楚予昭的心跳得很快,面色一片慘白,畢竟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人,恐懼之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顫。但盡管如此,他也堅定地用背擋著洞口,緊握砍刀,充血的雙眼死死盯著撲來的黑熊,一步也沒有挪動。 他似乎要用那并不寬闊的胸膛和并不粗壯的胳膊,將那只龐大的黑熊擋在洞外,保護住后背那方洞口里的人。 洛白在洞里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只驚慌地問:哥哥,那熊來了嗎? 楚予昭看著那只沖來的黑熊,汗水順著額頭滑下,卻用沙啞的聲音強作鎮(zhèn)定道:還沒有,別怕。 洛白一直在腦海里交戰(zhàn)。 他倘若用豹形,再加上娘教給他的法術(shù),就算打不過黑熊,也能確保兩人平安逃離。可娘平常千叮萬囑,那些話千萬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他是豹的話已經(jīng)根植于心。 娘說這話時的模樣他也記得,不再如平常那般嚴肅,茫然中透出幾分凄涼,眼睛里閃著水光。 洛白,娘的這些話你要時刻記著,特別是不能讓你喜歡的人發(fā)現(xiàn)你是豹,不管曾經(jīng)有多少動聽的話,那些甜言蜜語最不可靠,一旦發(fā)現(xiàn)了你和普通人不同,便會像你爹一樣,逃得不見蹤影 洛白怕楚予昭發(fā)現(xiàn)自己是豹,怕他就像娘說的那樣,逃得不見蹤影。 他喜歡這個他從河邊撿來的哥哥,比起眼下這只黑熊,他更怕哥哥發(fā)現(xiàn)他是豹后,便悄無聲息的離開。 所以盡管他變成豹后能帶著哥哥脫身,他也一直沒有變,只跟著哥哥一起狼狽奔逃。 他帶著幾分僥幸心理想,黑熊不會非要和他們過不去的,只要藏起來,找不著人就會離開。畢竟這后山還有其他獵物,單純是饑餓的話,黑熊完全不必來攻擊他倆。 不過要是黑熊真要追來的話,為了哥哥的安全,他就算暴露,也要變成豹了。 楚予昭其實是可以逃的,只要他順著山壁向上,爬上半坡的一個落腳點,在黑熊攻擊洞中的洛白時,他便可以悄悄逃走,但他半步都未曾挪動,只面朝黑熊,擋住身后的洞口。 黑熊已經(jīng)看見了楚予昭,僅有的一只獨眼透出嗜殺的兇光。它停下嚎叫,慢慢走向楚予昭,似乎在享受獵物們死亡前的驚恐。 這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熊,從它瞎掉的一只眼就可以看出,它生性兇殘好戰(zhàn),捕獵并不是只為了果腹。 洛白還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只催促楚予昭快進洞,楚予昭沒有做聲,因為他現(xiàn)在全部心神都放在對面那只黑熊身上。 他看著黑熊縱身撲來,那龐大的身形在瞳孔內(nèi)迅速放大,甚至可以看見它張大的嘴里鋒利的牙,聞見那令人作嘔的腥臭。 這瞬間,他顧不上去想自己會是何種下場,會不會被那鋒利的爪尖和尖牙撕成碎片,整個人反而冷靜下來。 他知道躲不過,只能趁黑熊對著他攻擊時,用手里的劈柴刀,劃破黑熊的肚子。只希望在劃破它腸肚后,自己還能有站著的機會同它纏斗,讓洛白可以逃走。 黑熊龐大的身軀帶著風撲下,鋒利的爪尖刺進楚予昭肩頭。少年悶哼一聲咬緊牙關(guān),不顧肩頭處傳來的劇痛,雙手握緊劈柴刀,奮力向上捅,待刀尖刺入黑熊胸膛,再用盡全力往下剖。 黑熊吃痛,發(fā)出一聲慘嚎,爪子也往下劃動,楚予昭胸口頓時出現(xiàn)幾道深深的爪痕,鮮血噴涌而出。 他無視自己的傷,繼續(xù)握緊刀向下,口里發(fā)出怒吼,手臂上青筋暴起。 隨著刀刃下剖,黑熊的慘嚎聲越來越大,同時嵌入楚予昭胸口的爪子也跟著用力,像是想將他的心臟生生掏出。 劇痛中,楚予昭視線開始模糊,身體里的力量也在快速殆盡,但他依舊握著刀柄沒放,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殺死它,不惜一切殺死它,不能讓它有機會去傷害洛白。 洛白變成豹從洞口擠出來時,眼前就是這樣一幅慘烈的景象。 那只體積龐大得足有楚予昭幾倍的黑熊,正伸著爪子抓在哥哥胸口,而那胸口處,正往外噴涌著鮮血。 洛白腦中空茫一片,似乎整個世界都變了顏色,被楚予昭胸膛處涌出來的血染成了一片殷紅。 他被楚予昭的血激得失去了神志,以至于后面回想這一切時,都只能記起滿目的紅色,還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小豹發(fā)出絕望的嘶吼,躍起身咬住那只抓進楚予昭胸膛的熊爪,拼命撕咬,拉扯,嘴里嘗到一片腥咸,不知道是熊的血,還是楚予昭的血。 小豹的牙齒還有些稚嫩,他卻能聽見牙齒嵌入骨頭的聲音,再咬碎,撕裂,連皮帶骨地拉扯。 他咬斷那只熊爪,再撲向熊頭,活似變成一只真的野獸,絕望而憤怒的撕咬,扯下大塊連著皮的血rou。 也許是太痛苦,也許是不愿回憶,洛白已經(jīng)將后面的事都忘記,但那種痛徹心扉和悔恨,卻刻印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后悔自己沒有及時變成豹,后悔在哥哥遇到危險時,沒有變成豹。 如果,如果還能有以后,我絕對不會再犯這種錯。我發(fā)誓,只要哥哥有危險,無論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救他! 第74章 去往邊境 耳邊當啷一聲重響, 洛白倏地睜眼躍起身,雙眼異常兇狠,狺狺著露出尖牙。 但眼前卻沒有那只黑熊, 也沒有傷重的楚予昭和大片鮮血, 他感覺到身體在搖晃,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時想不起自己這是在哪兒。 嘬嘬嘬,嘬嘬。 他順著聲音看見一名老頭, 穿著富貴花暗紋的藍色緞袍,這才終于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在去邊境的馬車上。 那名開始一直躺著昏昏欲睡的老頭, 已經(jīng)坐起身, 嘴里嘬嘬著, 伸著干枯顫抖的手, 往前遞著一塊骨頭。 餓了吧?來吃, 嘬嘬。老頭見洛白看向自己, 又用干癟的下巴示意他前方地面, 那兒也有。 洛白又看向前方, 看見那里躺著一塊骨頭。 骨頭散發(fā)出誘人的rou香,讓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畢竟他午飯沒吃便出了宮,一直在雪地上奔跑, 這樣睡過一覺后, 雖然疲累消退, 精神恢復的同時也感覺到了饑腸轆轆。 可是他又不是狗, 再餓也不能去撿地上的骨頭吃啊。 老頭見洛白對著兩塊骨頭來回望, 但是卻端坐著不動, 便端起旁邊的一只碗,顫巍巍放在洛白面前。 那是一碗白米飯,還泡著香噴噴的雞湯。 吃吧,我不想吃,給你吃。老頭可能不光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太好,說話的聲音很大。 洛白瞧著那碗飯,有些遲疑地看向老頭,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給自己吃。老頭又對他指了指碗:吃吧,我一坐車趕路就不想吃東西,可我兒子偏偏要我吃。 老頭抱怨地說完,又窸窸窣窣地從靠墊下掏出一個布包,從里面摸出幾個烤栗子,剝掉一顆喂進嘴,用僅有的幾顆牙慢慢咬著。 我就喜歡吃這個,兒子不準我吃,我就藏著吃。老頭含混地道。 洛白輕輕嗷了聲表示謝意,緊了下背上的包袱,便埋頭開始大口大口吃飯,雞湯泡飯很香,他很快就將那碗吃光,還用舌頭將碗底的幾顆飯粒舔干凈。 老頭一直看著他,見他吃完飯,又端起小桌上的那盤排骨遞給他:這是我吩咐人專門給你做的,我啃不動骨頭。 洛白直起身,用前爪接過那盤排骨,坐到車廂角落,拿起一塊排骨細細地啃。 你這狗真稀奇,老夫活了這么多年,還未曾見過狗啃骨頭會端著盤子啃。 洛白不予爭辯,也沒法子爭辯,便默認了自己是條狗,只兩眼盯著老頭,嘴里不停地啃著排骨。 通人性,好狗。老頭嘖嘖嗟嘆:還知道藏進我這馬車里躲避風雪,如此靈性的狗,也不知竟被哪家人戶攆出了家門,是嫌棄你背上長了個大瘤嗎?我大兒子在邊境的津度城做官,帶了幾次信讓我去他那兒住,我覺著那里太冷,不想去,但小兒子成天管東管西,不準我喝酒,不準吃烤栗子 老頭一直絮絮個不停,但洛白卻沒聽見他后面的話,注意力被津度城三個字吸引住了。 津度城,哥哥就在津度城,他要去的地方也是津度城,那可以一直跟著這輛馬車去往津度。 聽說津度本地的酒很好喝,烈卻不上頭,當?shù)氐那鷥阂埠寐牐们潞镁?,所以我就準備去津度投奔我大兒子?/br> 老頭說到這兒,嘴里開始哼著小調(diào),半閉上混濁的眼,隨著馬車顛簸微微搖晃,一幅很享受的模樣。 洛白吃飽了,去到門簾處看了眼外面,發(fā)現(xiàn)馬車行駛得很快,同他奔跑著的速度不相上下,便穩(wěn)下了心,坐在馬車一角胡思亂想。 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樣了,但他那么厲害,一定會沒有事的。 老頭唱完歌,有些口干舌燥,想去取茶壺倒水喝,洛白見他歪著身子去拿茶壺,怕他被馬車顛下地,便起身上前,躍到桌上,用雙爪舉起茶壺倒水,再捧到老頭面前。 老頭詫異地看著他,再接過茶杯,洛白又跳下地,回到炭火盆前趴著。 身下雖然是車廂的木地板,但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趴著很舒服。 老頭喝完了茶,那雙看向洛白的混濁眼睛都泛著光,再次感嘆:我也曾養(yǎng)過幾條狗,可是都沒有你這樣靈性。真是條好狗。 接下來的時間,老頭一直在對他說話,洛白偶爾聽聽,大部分都在想著心事。 要說到斗蛐蛐,誰不提一句我的名頭?我敢說整個京城,都找不著能有我劉四好養(yǎng)出的蛐蛐強 洛白不知道這個劉四好,明明看著風吹都要倒,為什么卻能不停地說上整日。若是平常,他是很喜歡聽的,但現(xiàn)在的確提不起什么興趣,頂多在他講完一段后,敷衍地拍拍爪子。 漸漸行至天黑,馬車停了下來,簾子被掀開,一名中年男人探進頭:爹,就在這鎮(zhèn)子住一晚吧,等到明天天亮這是個什么東西?他看著火盆旁端坐的洛白,驚訝地伸出了手指。 洛白有些緊張地站起身,若是這人要趕他下馬車,那就只能下去。 劉四好道:這是我養(yǎng)的狗。 爹,我怎么不知道您還養(yǎng)了條狗?何況您看看,這是狗嗎?這是只貓不對,這是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