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官員們紛紛交頭接耳,有人大聲問:既是治水,紅大人可是從巢江畔的臻口、千源挖來的土? 紅四:那是自然。 被巢江泛濫沖毀的良田?另外的人問。 紅四搖頭否定。 我知道了,里面有腐爛枯枝,定是從堤壩旁的樹林里挖的。 紅四繼續(xù)搖頭。 跪在地上的李尚書神情愈加慌張,臉色也變得慘白。 在場的人還在繼續(xù)猜,有說是巢江底挖出來的泥沙,有說是被淹沒地帶的江水沉淀物。 洛白對他們說的不關(guān)心,他只關(guān)心坐在殿首的楚予昭,不斷拿眼去偷偷看他,還學(xué)他的動作,抬起左手,用大拇指摩挲自己下巴,做出一臉的諱莫如深。 紅四聽著這些猜測,回頭看了眼楚予昭,見他對自己微微頷首后,轉(zhuǎn)回身打斷道:諸位大人,紅四帶回來的這袋土,既不是林子里的土,也不是巢江底的泥沙,而是我親手從臻口、千源兩府的堤身里挖出來的土。 紅四話音一落,朝堂上頓時炸開了鍋。 什么?我沒聽錯吧?堤身里挖出來的土?堤壩不都是用最堅固的青岡巖修建的嗎? 是的,前不久李尚書還在奏稟,說青岡巖不太好采。 李尚書此時已是汗如雨漿,朝服后背上的那團深色濡濕痕跡愈加擴大,他求助地看了眼右側(cè),又轉(zhuǎn)回頭繼續(xù)跪著。 楚予昭正要開口,有人在這時突然走出人群,站在殿中央,手捧笏板行了個大禮:陛下,臣有話要說。 楚予昭在聽到這人聲音后,濃黑的眉頭微微一皺,眼底也閃過一絲寒芒,整個人在那瞬間發(fā)散出nongnong的戾氣。 不過他立即又恢復(fù)了平靜,把那份情緒掩飾得無影無蹤。 其他人沒注意到楚予昭的瞬間變化,但一直在盯著他瞧的洛白可是看在了眼底。 他雖然腦子不靈,卻能敏銳地感知到楚予昭的心情變化,當(dāng)察覺到他不喜歡說話的這人后,不由也瞪了過去。 第5章 楚予壚 這是名面相俊美的年輕人,眉目間依稀和楚予昭有幾分相似,但身形單薄,氣質(zhì)也更顯陰柔。 他行禮平身后,便朗聲侃侃而談:陛下,臣以為,如今邊關(guān)吃緊,達格爾人頻頻進犯我大胤邊境,而巢江兩岸又遇洪澇,正是內(nèi)憂外患之際。我大胤子民,朝堂上下,這時候最當(dāng)做的,就是同心協(xié)力,扭轉(zhuǎn)目前的局面。邊境將士還在浴血奮戰(zhàn),軍餉糧草都不能缺,但巢江的水患也不能不治。既然國庫空虛,臣雖無甚錢財,卻也愿意捐出白銀三千兩,全府茹素半年,用作賑災(zāi)固堤之用,盡上一份心。 對對對,祿王說得對。跪著的李尚書宛若看到救星,臣,臣也愿意捐出白銀三千兩,再去巢江畔搭建粥棚,施粥到雨季結(jié)束。 祿王說完這通話后,全殿先是一片靜默,接著就陸續(xù)響起了應(yīng)和聲。 陛下,臣覺得祿王所言極是,現(xiàn)在不是清查堤壩垮塌的時候,最緊要的是怎么補救。 是啊,祿王之言,下官感觸頗深,決定捐出半年月餉用于賑災(zāi)。 臣也愿意捐出半年月餉。 聽著越來越多的附和聲,祿王雖然垂著頭,嘴角卻勾起了一抹不易覺察的笑。 怎么?你們都愿意替朕分憂,解決國庫空虛之難題嗎?楚予昭突然開口。 他聲音雖然輕淡,但語氣中透出一股懾人的壓力,所有人頓時閉嘴噤聲,整個大殿重新陷入安靜。 也好,既然祿王如此慷慨,眾位肱骨也大義凜然,那么這次工部和戶部欠下的漏子,就由諸位來補上。楚予昭蒼白俊美的臉上透出幾分陰鷙,冰冷的視線從眾人臉上逐次滑過,一字一句道:諸位真是國之棟梁,朕心甚慰。 劉懷府! 臣在。 算一算重新修建堤壩還要多少銀子。 臣遵命。 隨著響亮的應(yīng)聲,從大殿最后走出名清瘦的中年官員,手捧一本冊子急急走到最前,也不同楚予昭行禮,直接將手中冊子一抖,嘩啦一聲,抖出長長的一條。 重采青岡巖,臻口葫蘆礁一段,經(jīng)測量為三里,就需七千兩銀子,臻口茶埡一段,徑測量為二里,因河道崎嶇,需八千兩銀子 隨著劉懷府的誦讀,長長的冊子慢慢從這頭到了那頭,殿上的人也開始不安,互相面面相覷,互相遞詢問的眼神,臉上顯出驚疑不定之色。 洛白對他念的這些絲毫不感興趣,眼里只注意著楚予昭。剛進大殿時,他還有些擔(dān)心會被侍衛(wèi)抓住趕出去,但進來這么久都沒被人發(fā)現(xiàn),漸漸也就沒有開始那么緊張,腦子里也活絡(luò)起來。 他圓溜溜的眼珠子四處轉(zhuǎn),看到楚予昭龍座的左邊,有一條通往內(nèi)殿的通道,前方擋著一層比較厚重的紗簾。 他覺得自己若是從那通道慢慢靠近,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 畢竟漂亮哥哥很專心地在聽那些人說話,不會注意到自己,而隔著一層紗簾,下面的侍衛(wèi)也不會看見他。 洛白覺得這個主意真的太棒了,以至于心里都在小雀躍,他開始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地,向著紗簾后的通道挪動。 千源的民夫人工費,每人每天為十文,一個工期下來,就需要五千兩銀子 龍座左側(cè)的紗簾后,立著御茶房小太監(jiān)雙喜。在皇帝上朝的這段時間內(nèi),他得時刻留意著龍案上的茶盞,沖泡、續(xù)水、兩道后換新茶,水不能太沸燙了嘴,也不能太溫吞茶葉久久散不開,續(xù)水不能太勤,也不能斷了杯,得潤物細無聲地讓帝皇感受到熨貼。 這個位置處在接近內(nèi)殿的通道里,距龍座還有段距離,也算是御前伺奉太監(jiān)。御茶房的太監(jiān),最高奮斗目標這就是這個位,平常都是大太監(jiān)的差,哪里會輪到雙喜這種小太監(jiān)。 今天一早,當(dāng)差的大太監(jiān)就說夜里受了風(fēng)寒,不能把病氣過給皇帝,讓雙喜去御前伺奉。雙喜歡喜得喊了幾聲爺爺,在其他太監(jiān)艷羨的目光里,來了乾德宮。 他早被提點過,新皇性子陰沉,做事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倍小心,不可出錯,可也沒想到,剛御前當(dāng)差的第一天,皇上就將茶盞給砸了。 不過這不是他的錯,他只要放伶俐些,將剩下的差當(dāng)好就行。 雙喜正盯著龍案上的茶杯,突然就覺得身邊多了個人。他以為是某位太監(jiān)宮女,扭頭一看,卻是名從來沒見過的小公子。 小公子年紀和他差不多大,模樣生得極好看,唇紅齒白,眉眼漆黑,若不是束髻戴冠著男裝,就像哪個宮的漂亮小宮女。 雙喜飛快地打量他,看那發(fā)頂玉冠只是宮里的普通制品,衣衫也是普通的白色長衫,腰間系了條同色云紋帶,既不是太監(jiān),也不似朝廷官員或者王爺。 這是誰啊,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朝堂上?還,還站在這兒? 洛白終于挪到了紗簾后,他先是看看不遠處的楚予昭,對這距離很滿意,又對身旁一直盯著他的小太監(jiān)解釋道:jiejie,我就站站,站一會兒。 雙喜嘴唇翕動了下,卻也不敢吱聲,只得往旁邊移動小半步讓出位置,兩人就并肩站在紗簾后。 沒人會注意到這里的細小動靜,都在聽劉懷府念清單,那清單詳實得連夏日清涼費都算在里面,但楚予昭半闔著眼,臉上看不出絲毫不耐煩,其他官員也專心聽著。 修建堤壩所需款項全在這兒了,一共是二十五萬三千四百兩,如果諸位覺得賬目有出入,可以等下朝后,和下官逐一核對。 大殿中央,劉懷府終于念完長長的清單,將冊子合攏收好,垂眸立在了一側(cè)。 楚予昭端起面前的茶盞,拿杯蓋輕撇著茶沫,安靜的大殿中,能聽到瓷器微微碰撞的輕響。 他啜飲兩口后,將茶盞又放回原位,慢慢抬起眼,將殿下站著的人都掃視了一圈,道:諸位愛卿食朝廷俸祿,關(guān)鍵時刻都愿意替朕分憂,為國捐款,那么這次重建堤壩的銀子,也就由諸位分擔(dān)了。 啊,這可,這 眾官員頓時嘩然。 皇帝在徹查堤壩之事時,李、程兩位尚書互相往對方身上推,卻也難將自己摘干凈。祿王提出捐銀子,分明是想給兩人個臺階,將這事掩過去,所以眾人也跟著附和。 捐點銀子意思意思,既不得罪人,也搏得個好名聲,可沒想到皇帝居然要將修建整座堤壩的銀子都攤在眾人頭上,這就不是意思意思能過得去的。 紗簾后的雙喜,一直數(shù)著楚予昭喝水的次數(shù)。 這盞茶已經(jīng)喝過兩口,可以了。 他提起面前小桌上的銅壺,走到龍案旁,揭開茶盞蓋,有條不紊地往里續(xù)水,再提著銅壺,垂眸彎腰退回原位。 呼一切順利。 他剛暗暗吐出口氣,就看見身旁的小公子,正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接著又去看那個大銅壺,臉上似有些驚喜。 雙喜覺得這人有點怪,也不知是什么來頭身份,但不敢多問,只得暗自多留了份心。 眾官員還在議論著,楚予昭接著道:既然俸祿有品級,那么諸位分攤的銀子也就不同,平日里受朝廷恩惠多的官員,就應(yīng)當(dāng)分擔(dān)得多一點。兩位王爺和左右相責(zé)無旁貸,各自承擔(dān)二萬兩,而剩下的就由各位尚書、侍郎、閣老、將軍們分攤。 劉懷府。 臣在。沉默側(cè)立一旁的劉懷府朗聲應(yīng)道。 楚予昭目光沉沉:把諸位肱骨要分攤的銀子算出來。 稟皇上,臣早已經(jīng)算好。 念。 臣遵旨。 劉懷府往殿中一立,從袖中取出一個新冊子,展開后又是長長的一條,如布練般垂墜在手中,他輕咳一聲后,開始大聲念誦。 王少安,大理寺卿,食俸三十一年,應(yīng)攤銀子三千五百兩,李斌,都察院御史,食俸二十年,應(yīng)攤銀子二千八百兩 眾人見到這一幕,誰心里還會不明白?原來皇帝早就知道接下來的這一出,也早就將大網(wǎng)布好,只等人乖乖走進去,自動獻出銀子。 諸人心里皆是苦不堪言,卻也不敢出聲反對,只互相交換著眼神,又看向還立在殿中央的祿王楚予壚,想得到一星半點的暗示。 楚予壚一直掛著的微笑已經(jīng)維持不住了,臉色非常難看,他雖然依舊低垂著頭,保持謙遜恭敬的姿勢,但那雙暗含著怨毒的眼,卻暗地看向高座上的楚予昭。 只是剛看過去,就對上了一道冰冷浸骨的視線,楚予昭正居高臨下睥睨著他,目光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不加掩飾的嫌惡和寒意。 楚予壚心頭一驚,連忙垂下了頭,暗自握緊了身側(cè)的拳頭。 隨著劉懷府的念誦,殿里的議論聲也漸漸大了起來,楚予昭仿似未聞,只端起茶盞慢慢喝著。 中途他目光往左側(cè)瞥了眼,從那些人臉上掠過,似在找什么人,接著又淡淡收回。 那里的官員正在交頭接耳,只有琫王楚琫在看著屋頂發(fā)呆,懷里捧著笏板,一副神思早已不在的模樣。 相比熱鬧的大殿,紗簾后的這方空間就特別安靜,雙喜在楚予昭端起茶盞時,精神就已高度集中,微微側(cè)頭,用余光數(shù)著他喝水的次數(shù)。 而他身旁的洛白,同樣專心致志地看著楚予昭,看著他頸間露出的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 就在楚予昭擱下茶盞時,雙喜迅速伸手去提面前的銅壺,卻提了個空。 同時眼前白影一閃,等他回神看去時,只見那名一直站在他身側(cè)的小公子,已經(jīng)走向御座,右手里還提著他的銅壺。 * 作者有話要說: 洛白:搶到壺了,趕緊的。 第6章 我給朕泡的茶呀 劉懷府還在抑揚頓挫地念著清單,楚予昭靠在龍椅上,手指輕叩著扶手。有人停在身旁,他知道是來續(xù)茶水的太監(jiān),便沒有在意。 一只手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揭開了他面前茶盞的杯蓋。 那手背皮膚白皙,幾根手指圓潤如嫩蔥,骨架纖細,看似沒有rou,手背上卻有四個很淺的小窩窩。 楚予昭一眼就認出來這不是剛才的斟茶太監(jiān),輕叩扶手的動作頓時停住,鋒利的視線倏地看向斟茶的人。 洛白心里那只小豹正歡喜得滿地打滾。 終于能接近哥哥了,可以站在離他這么近的距離,鼻端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哥哥身上的氣味,唯一那次在御書房里見到他時,也聞到過這味道。 真好聞呀,就算時時刻刻聞著也不會膩吧。 但洛白還能記得正事,他冷酷地按住心里那只歡騰小豹,一手拿著杯蓋,一手提著銅壺往杯里續(xù)水,臉蛋兒板著,表情很是認真。 可那銅壺太重,壺嘴又細又長,還呈半弧形,要對準小小的茶杯,屬實不太容易。他只得將杯蓋放在桌上,準備雙手拎壺。 叮 杯蓋在光滑的書案上旋轉(zhuǎn)了幾圈,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洛白忙伸手去按住,同時心虛地抬頭去看楚予昭,這一眼看去,他頓時愣了,只見楚予昭也正垂眸淡淡看著他,眸子幽深漆黑,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漂洛白剛出聲就反應(yīng)過來,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雙瞪得溜圓的眼。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過楚予昭,從御書房出來后,元福姨就一直耳提面命,不準再叫漂亮哥哥,不準! 陛下洛白松開手,輕輕打了聲招呼,對著楚予昭有些羞澀靦腆地笑了下,一抹紅暈從耳根處慢慢散開。 陳飛鴻,禮部給事,食俸二十七年,應(yīng)攤銀子三千二百兩 大殿里,劉懷府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每念完一個人名,堂上就有人在唉聲嘆氣,或捂著胸口作心梗狀。有人看見正在御座旁斟茶的洛白,也沒有在意,只有無所事事的楚琫看過來時,露出些許驚愕的神情。 紗簾后的雙喜,氣得一張臉通紅,卻又不敢聲張,只能怒氣沖沖地盯著這個搶了他活兒的人。 楚予昭和洛白對視幾秒后,一言不發(fā)地移開了視線,洛白這才想起自己還拎著壺,趕緊雙手捧起來抱在胸前,壺嘴對準茶盞,小心地往里續(xù)水。 可這壺嘴的確不方便,他已備加注意,還是有水淌在了杯外,御座旁伺立的一名宮女趕緊上前幫忙,拿帕子擦拭案幾上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