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蘺抬眸看向了鏡中，她為先生挽發(fā)戴簪。那些雪白的發(fā)絲自她指尖滑過，女人微垂著眸子，眉眼淡淡卻含著些不易察覺的縱容，唇不點而朱，眸似桃花瀲滟，神如明月矜傲。

    姑娘有些看癡了。

    到這時，云江蘺才曉得，原來她是一個多么卑劣的人。

    先生心懷坦蕩愛護(hù)，縱容她動作。

    可她卻緊盯著鏡中重合的人影，心中泛起些竊喜來，私以為這像極了伴侶之間的纏綿。

    發(fā)中簪子上仿若被頑劣的蜻蜓點水般掠過。

    祁清和垂著眼簾，抬袖掩了掩唇角，不動聲色地抹去了唇角的些許血色，將喉中的腥甜盡數(shù)咽下了。

    屋中點著些暖香，能叫人安神。

    氣味雖淡卻有。

    但是就方才的那一瞬，她卻陡然聞不到了。

    祁清和坐得極直，她仍縱著姑娘在她發(fā)中折騰，可背脊卻如將近出鞘的長劍般，心中微微低嘆。

    五感失其二。

    指尖微曲，筋脈中的修為在慢慢恢復(fù)升騰，已至化神后期。

    不過兩日，便能到大乘期。

    屆時，是該去給這孩子斬出條出路來了。

    阿蘺，你對權(quán)勢當(dāng)真無所留戀嗎？

    身后的姑娘微微一怔，隨后彎腰答道：權(quán)勢如禁錮，在江蘺心中比不得與先生一同游歷來得自在快活。

    祁清和彎了彎眸，微微搖頭笑斥：孩子話。

    她側(cè)過了身，抬手撫上了姑娘的臉龐，認(rèn)真地與她道：我一生飄搖，見過萬千河山，到如今卻是希望你若是有機(jī)會定要把握好權(quán)勢。

    無權(quán)者任人欺壓，無勢者百口難辯。

    你是我的學(xué)生，我不愿讓你做待人宰割的魚，而望你成為手持利刃的屠夫。

    這是我的私心。

    阿蘺，你知曉嗎？

    祁清和低聲問道。

    姑娘跪下，握著她的手貼住了自己的臉龐，輕聲回答了她：阿蘺知曉了。

    皆聽先生的。

    乖孩子。

    祁清和展眉，獎勵地?fù)崃藫崴陌l(fā)。

    毒素早已蔓延筋脈，剩余三感，但傘劍猶在。

    在她徹底淪為廢人之前，且叫她為這孩子再做最后一件事罷。

    這樣年輕乖巧的孩子，理應(yīng)有一個平坦光明的未來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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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云中仙

    就在祁清和身上的傷漸漸恢復(fù)到只剩一條淺色的疤痕時，云江蘺也準(zhǔn)備帶她去尋找南方的那位醫(yī)修治療身體中的毒素了。

    累了嗎？

    祁清和坐在桌旁，靜靜聽著旁邊姑娘收拾行李、準(zhǔn)備各類藥物、符紙以備不時之需的聲音，陡然垂眸輕輕笑了下，開口問了聲。

    云江蘺的動作一頓，側(cè)身看向了她，趕緊放下手里的東西走了過來，握住了女人的指尖：不累的，先生可是想休息了？

    她看著祁清和愈發(fā)蒼白瘦削的臉頰，眸中的擔(dān)憂與些許掩藏著的無措慌亂近乎要溢出來了。

    祁清和感受到了她的擔(dān)心，還有這像是在捧著易碎瓷器似的態(tài)度，著實叫她有些失笑：哪里便這般嬌弱，我只怕你累著罷了。

    這幾日姑娘的情緒有些不穩(wěn)，畢竟還未長成喜怒不露的模樣，叫祁清和一下子就分辨感覺到了。

    她摸索著碰上了云江蘺柔順的發(fā)，抿唇不語的姑娘也順從地垂下腦袋由她輕撫，指尖卻是握著她的手半分未松。

    祁清和低嘆：生死有命，阿蘺總得要學(xué)著去接受

    先生！

    素來在她前面溫順乖巧的孩子此時兀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音量拔高，聲音中帶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澀然與顫抖。

    云江蘺垂頭抵著她的手背，掩去自己臉上的神色，唇瓣動了動，只近乎于哀求地輕聲道：先生莫要說這些話，不吉利。

    阿蘺聽了心中難受。

    祁清和啞然，指尖輕柔地?fù)嶂陌l(fā)，一時間沒有開口。

    云江蘺抬頭看她，堅定地與她保證：此去南方，阿蘺定會找到醫(yī)治先生的法子。

    只求先生信一信阿蘺，給阿蘺一次機(jī)會

    可人生在世，孤獨和失去都是必修課。

    這是成長不可避免的一條路，誰也逃不掉。

    祁清和沉默了片刻，輕輕嘆息了聲，終是彎唇有些無奈地淺淺笑了笑：是先生的不對，先生不說了。

    她微微垂下了頭，指尖輕輕下滑了些，輕輕捏住了姑娘的鼻尖：先生這會兒有些想休憩了，阿蘺可否陪陪先生？

    眼眶下微微泛紅的姑娘抬眸看了看她，抿唇低低道：阿蘺陪著先生。

    好孩子。

    祁清和展眉笑了，她先一步起身，寬大的袖擺垂下，無色無味的粉末在空氣中逐漸蔓延開來。

    云江蘺看著她起身走去了床邊，鮮紅的寬袖輕如薄紗，就像是展翅欲飛的蝶翼，美至虛幻，讓她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安來。

    云江蘺連忙站了起來，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袖擺。

    嗯？怎么了？

    陡然被抓住，祁清和稍稍愣了下，停下了步子，轉(zhuǎn)身去看她，聲音仍舊溫和縱容。

    沒什么，先生等等阿蘺。

    云江蘺張了張唇，咽下了喉中的澀意，只強(qiáng)顏裝作撒嬌模樣，軟聲與女人說道。

    祁清和抿唇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沒有說什么。

    她們這幾日一直同榻而眠，也算是習(xí)慣了。

    睡罷。

    祁清和微微側(cè)過了身子，輕輕拍了拍姑娘的背脊，如同哄孩子般包容了姑娘依在她懷中。

    云江蘺睜著眸子看她，輕聲應(yīng)了下，卻仍舊沒有闔眼，她就這么靜靜地盯著祁清和的睡顏，生怕女人消失不見似的。

    直到那股不知名的睡意涌上神識中，她才有些不甘地攥緊了女人的衣角，沉沉昏睡去了。

    身旁本是闔眸安睡著的祁清和陡然睜開了眸子，瞳孔中雖是空洞無光，但神色卻是清明平靜。

    祁清和摸索著撫上了姑娘的臉龐，指尖觸碰到眉心處時似乎摸到了一片皺起的紋路。

    她稍稍一頓，隨后垂了頭，于姑娘的眉心落下一個溫柔珍重的吻。

    好孩子，睡吧。

    山行會有路，天晴終有時。

    莫忘當(dāng)時心，且行且珍惜。

    白皙指尖輕彈，不遠(yuǎn)香爐中便升騰出渺渺白霧來，淡雅的香氣自霧中飄出，慢慢發(fā)揮著助眠的功效。

    床榻上的姑娘一點點舒展了眉心，陷入更深的昏睡中去了。

    祁清和在她身旁坐了一會兒，垂了垂眼簾，拂去了姑娘攥著衣角的手，撐著空處準(zhǔn)備下床了。

    然而在動作時指尖卻猛然拂過了一樣?xùn)|西，似花瓣般柔軟。祁清和怔了怔，伸手去觸碰了下，正在云江蘺的手腕上，應(yīng)是那日買來的鮮花手鏈，如今竟還被她保存得完好無缺、恰如新鮮采下的一般嬌嫩。

    祁清和撫了撫那花鏈，神色軟了軟，也從自己的芥子空間中取出了那串保留著的花鏈戴到自己手上去了。

    待一切做完，她褪去了紅裙，整齊疊好放于床邊，換上了最初時的青裙，拿著自己的油紙傘，慢慢走出了房門。

    在踏出的那一瞬，她掐訣為房中姑娘布下了重重陣法，隨后身形驟然如霧般消散，霎時間到達(dá)了傳送陣處。

    蓬萊仙門有秘法，燃血術(shù)。

    燃燒體內(nèi)筋脈血液，強(qiáng)行提升修為等級。

    延續(xù)兩個時辰，過后筋脈斷絕、魂飛魄散。

    祁清和體內(nèi)的毒素早已蔓至各寸筋脈處，她的時間不多了，等不到云江蘺為她尋到醫(yī)治的法子。

    倒不如用這剩余的力氣為這孩子做些事情。

    也算不負(fù)這師徒之名，應(yīng)她赤子之心。

    當(dāng)青裙白發(fā)的仙人踏入臨海城池的那一瞬，她身上的威壓赫然已到渡劫期中期。

    她靜靜站立等待了片刻，空洞的眸子輕垂著，目光黯淡而無焦距。

    陡然的，她的神色微動，袖下指尖曲了曲，從空間中取出一枚云江蘺為她準(zhǔn)備的蓮子糖來，輕輕放入唇中。

    她之前曾嘗過，甜而不膩，淺淡清香，是祁清和這般不喜甜食的人也能接受的味道。

    可是如今，她細(xì)細(xì)含著咀嚼，唇齒間卻一片寡淡無味，沒有半分甜意。

    五感失其三。

    祁清和心中微嘆。

    幸好不是聲與觸。

    天色漸暮，行人歸家。

    枝葉微拂，涼風(fēng)陣陣。

    正到殺人的絕好時機(jī)。

    青裙的仙人抬眸，撐著傘面慢慢走向了城中云家主宅。

    指尖輕轉(zhuǎn)，銀白冷光劃破暗夜天際，長劍出鞘，凜冽劍氣與殺意相隨沖天。

    云家主宅深處，諸位老者皆是猛然睜開了眼眸，瞳孔中暗光閃現(xiàn)。一身紫裙的云晚妤抬眸望向遠(yuǎn)處，慢慢拂袖起了身。

    大敵已至。

    她側(cè)身瞧過身后眾人，神色平淡冷靜：諸位，且助我最后一次罷。

    當(dāng)年老家主死去前，實則是用這些客卿和長老與他簽下的契約，逼迫這些人為云晚妤完成三件事。

    老家主到底還是惦記著這個女兒，縱使當(dāng)年云晚妤為了一個出身卑微、實力低下的男人與他離了心。

    他怕日后云江蘺坐上家主之位后，護(hù)不好自己的母親，也擔(dān)心云江蘺在這家主之位爭奪中敗落、云晚妤會受旁人欺辱，是以為自己的女兒留下了這一柄利劍。

    可惜他卻萬萬不曾想到，云晚妤心狠至此，將這柄劍對準(zhǔn)了自己的女兒。

    庭前寂靜無聲，等云晚妤帶眾人到來時，已經(jīng)是滿地尸首。

    而那個提著染血長劍的女人直立于中央，身上青裙卻一塵不染、恍若謫仙般云淡風(fēng)輕，這血腥之事總讓人無法聯(lián)想到她的身上。

    祁清和。

    云晚妤冷眼瞥過她黯淡無光的瞳孔，低笑喚了她的名字。

    她慢慢取出了自己的長鞭。

    當(dāng)日算謀萬千，到底是漏了個教書先生。

    云晚妤微微搖頭笑嘆：我不去尋你們，你倒是自己送上了門。

    就這般想為蘺兒出頭？

    祁清和微蹙眉，她聽出了云晚妤語氣中的嘲弄與輕蔑，竟是對著自己的女兒。

    為母不慈，你不配當(dāng)她的母親。

    她慢慢攥緊了自己手中的長劍，恐怖的威壓霎時間籠罩落下。

    渡劫期！

    云晚妤身后幾人瞬間變了臉色。

    我不配當(dāng)她的母親？

    云晚妤如聽見了笑話一般，喃喃重復(fù)了一遍，嗤笑不止。

    她父親不過是個卑賤的筑基修士罷了，我當(dāng)年與他在一起便是抬舉他，誰曾想那畜牲竟敢始亂終棄？

    女人抬手將額前發(fā)絲別到了耳后，繼續(xù)笑吟吟地瞧著祁清和：你知道他后來怎樣了嗎？

    我在他身上一刀刀剜下了皮rou，整整一千刀，一刀未少。后來眼見他咽了氣，就把他的尸骨扔給了林中獸物。

    女人低嘆了聲，聲音中竟還有些傷感：我將蘺兒生下，將她撫養(yǎng)成人、送去求學(xué)?？刹幌胨古c她那畜牲父親一般德行，連一個家主之位也不肯讓與我，叫我好生為難。

    祁清和冷斥：你是想斬草除根，斷她性命，何必說得如此好聽！

    虎毒焉不食子，你卻連那不通人性的牲畜也不如。

    我生她養(yǎng)她，她的命自然是我的。我想拿便拿，殺了她又如何？

    云晚妤負(fù)手于背后，指尖微動，身后一處暗影已消失于原地。她瞇眸看著女人，冷笑道：她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當(dāng)年的恥辱，若非之前有那老不死的護(hù)著，我早早便掐死了她，何須等到如今？！

    她的命不是你的。

    祁清和斂眉，指尖輕抬，凌冽劍光閃過，只一劍便劃破蒼穹，僅一瞬就抹去身后偷襲者性命。

    劍勢已收，咽喉細(xì)微劍痕方顯。

    鮮血未流，尸首落地。

    四邊已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最低的修為也是大乘初期，高者更達(dá)渡劫。

    分明是險象環(huán)生，可青裙的女人卻握著長劍，平靜地望向了云晚妤所在方位。

    她的命是她自己的，誰也不能替她做決定。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

    祁清和側(cè)頭，無神眸子掃過周圍，淡淡道：老家主的一片真心，你倒是不配。

    殺了她！

    云晚妤兀然變了臉色，眸中陰翳，眉宇間閃過nongnong的殺意來。

    她抬手指向了被眾人包圍住的女人，對這些老家主留下的人使用了最后的一道命令。

    殺了她。

    殺了祁清和，云江蘺便無人護(hù)著了。

    等她將云江蘺也殺了，這家主之位便是她一人的。

    云晚妤捏著手中長鞭，目光在那一瞬沉郁冰冷似蛇，所有情緒盡數(shù)收斂起。

    祁清和偏了偏頭，雙目失明，無味而不能聞，她只能靠著聽覺與觸覺完成這場戰(zhàn)斗。

    足矣了。

    女人眉梢微動，下一瞬，她的眉宇間已然溢滿了冰冷的殺意。

    長劍刺破空寂，鋒芒畢露。

    云江蘺醒來時，天色已近黎明。

    她的指尖下意識朝著身旁探了探，卻是摸到了一片空蕩。

    下一瞬，姑娘猛然睜開了眸子，慌張地朝著身旁看去。

    果然，本應(yīng)睡在她身旁的人已不見了身影。

    云江蘺心中驟然一跳，神色陡然蒼白了下來，目光在周圍寸寸打量過，聲音有些顫抖。

    先生？

    先生！

    她從床上走了下去，腦中殘余的睡意讓她此時頭痛欲裂，可比起這些更為嚴(yán)重的，是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聲以及失重般不斷下沉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