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白霧游移，如紗浮動。

    無人回答他，又好像隱約有一個笑聲從虛無的地方傳來。

    第一聲鈴聲響起時，配合著大陰陽師后裔樸實的言語，里外京都的貴船神社都發(fā)生了變化。

    褪去了詛咒之后，九十九朝能感覺到兩個世界對他的變化，十分細(xì)微，他努力去捕捉，卻捕捉不到他人和自己交談過后眉宇間陡然升起的陰云。

    他改變了嗎，九十九朝想，應(yīng)該改變了吧。

    不再會有人莫名其妙地討厭他，也不再會有妖怪莫名其妙地攻擊他，卸掉詛咒的雙手手背上換成了真正安倍晴明桔梗印的標(biāo)記，證明他作為半妖最后得到的祝福。

    帶著這個祝福，他展開手中的扇面，清澈的鈴聲開始驅(qū)散濃霧。

    他沒有穿任何華麗的衣服，佩戴華麗的飾品，一襲白色狩衣，腳下步伐回轉(zhuǎn)，寬大的袖袍被風(fēng)拋躍，年輕的陰陽師像是一只翩然欲飛的鳥。

    空氣中，首次有流動的靈力天然地去接近九十九朝，它們跟著鈴聲的引領(lǐng)，化作金色而細(xì)膩的光沙，開始從大地上盤旋升起。

    金銀扇翻面，銀色的扇葉流淌下了水一般的銀芒。

    金與銀的交織流動里，風(fēng)吹動了衰敗的草葉，穿過神社建筑的縫隙，流淌在屋瓦的霜白上，自然的聲音逐漸在褪下的濃霧后響起。

    貴船神社發(fā)生了變化，除卻平臺，地面晃動，小巧的鳥居和老舊晦暗的神殿像是要坍塌，神殿深處卻傳出一陣石磚翻滾、折疊，再度有序堆壘的聲音。

    貴船神社拔地而起，變成了九十九朝熟悉的，千年之后在里京都呈現(xiàn)的幻境模樣！

    一瞬間，仿佛有風(fēng)吹過了少年的臉龐，他閉上眼睛。

    那是從高天落下的風(fēng)，掠過遠(yuǎn)古落滿雪的山脊，掠過盛發(fā)花朵的草地，掠過古拙的建筑與山城的湖泊，風(fēng)里藏著時間的竊竊私語，像是亙古的歌謠唱著日與夜的輪回。

    歌聲逐漸變得渾厚粗壯，那不再是歌聲，而是龍吟。

    現(xiàn)代，里京都。

    夏油杰停下腳步。

    里京都是否有主人是個長久以來的疑問，夏油杰也問過九十九朝這件事，后者也說不清楚?，F(xiàn)在他順著契約的氣息來到這里，山城的頂端接近天際，他看到恢弘的神殿和鳥居，還有個平臺。

    平臺上是

    大片大片的銀芒升起，照亮了黑夜。

    大片大片的金沙下沉，驅(qū)散了污穢。

    自然響起的聲音，天地萬物的聲音融洽而有序，敲擊演奏出古老的舞曲。

    天地的日月星辰像是都在注目著小小平臺上的陰陽師，這不是無人觀賞的神樂之舞，這是在神明和天地注視下的舞蹈。

    九十九朝到底還是謙虛了，不過沒有過比較和演出，又是墮落的天女教導(dǎo)出來的步伐，首次的神樂舞他的確毫無自信。

    他聽見了龍吟，然后睜開眼，果然，夢中那巨大蜿蜒的白龍出現(xiàn)在至高空，巨首下垂。

    他看向平臺之外，草地變成了和夢里如出一轍的腳下的黑色湖泊，只是這次湖泊中有了內(nèi)容。

    少年旋步而下，龍神的光輝像是給他披上了一層紗，紗布的曼舞倒映在水中，映著他精致的眉目，他垂首，身上像是有了神性的慈悲。

    最后一個回旋，高臺瓦解，鈴聲在風(fēng)中無盡回響，他從紗下露出那雙隱約有星光璀璨的眼睛。

    龍神的光輝煊赫起來，照亮了湖下的景象。

    那是里京都，是里京都中所有的幻境，和京都中所有仰目而望的妖怪。

    鈴聲鏘然，九十九朝繼續(xù)著舞步，一片里京都就在他的腳下，而他頭頂平安京的天空風(fēng)云變化，然后落下了一滴雨水到他的鼻尖。

    雨絲落了下來，在冷光勾勒的少年身上綻放出更晶瑩的色彩。

    他在天與地、光與水中踏步。

    黑色的睫毛沾了雨水，無數(shù)的視線鎖定自己，陰陽師都沒有理會。直到一曲舞畢，他微微喘氣，望著雪白的巨龍。

    高龍神這只舞你還滿意嗎？

    九十九朝問。

    或者說，龍神們，你們還滿意嗎？

    作者有話要說：

    想要大9也跳一個了（摩拳擦掌）

    第74章 074

    大雨在下。

    冬季的雨絲仿佛冰針, 垂落下來刺破了來自異國大妖怪的陰謀與貴船神社的污穢。

    神社上的光輝溫柔又煊赫，祂緩緩收攏了自己的輝芒，使少年腳下的湖水縮成寸地, 但仍足夠里京都所有妖怪仰目而視。

    里京都可以看到一切關(guān)于妖怪的時間的投影，夏油杰靜靜地站在神社的入口, 看著那道從千年之前顯出的影子。

    這注定是歷史上中最重要的一幕, 金紗和銀白環(huán)繞著穿過飛揚(yáng)起的袖擺上露出的一截手腕，金色的鈴鐺高舉在頭頂上端晃動, 蕩出遼遠(yuǎn)的脆響。陰陽師另一手緩緩轉(zhuǎn)著他的扇, 金銀轉(zhuǎn)面象征陰陽日月輪轉(zhuǎn), 腳步前邁，無垠的風(fēng)讓他飛懸與湖面一個短暫的瞬間，天地靜止, 天地又在他抬睫時再度奏響自然的聲樂。

    赤足踢踏起碎金般的漣漪湖水，這是神圣而又純潔優(yōu)美的舞姿。

    夏油杰看得胸腔如擂鼓，他在害怕九十九朝就此飛走。

    九十九朝沒有忘乎所以, 一舞終了時他微微喘氣，蒼白的臉色讓微張的唇有些淡粉, 在白霧的氣息里慢慢問高天。

    你們還滿意嗎, 高龍神。

    夏油杰看不見龍神，只看到高天上有白色的光輝, 就算是他都知道見神時需要虔誠行禮，而九十九朝依然語態(tài)平等地詢問。他心中不禁冒起一些糾纏的泥沼，因為能讓九十九朝獻(xiàn)出這樣舞蹈的對象竟然不是自己，被他注視的也不是自己。

    巨大的白龍發(fā)出悠遠(yuǎn)的笑聲, 雖然他的辦法很拙劣，但應(yīng)該沒有在身份上露餡才對,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九十九朝打量著龍神，品味著這個問話底下有沒有什么陷阱，才慢慢回答。

    我總不可能對自己的術(shù)式一無所知。

    里外京都既然都有貴船神社，那么供奉的神明其實有兩個。

    從遠(yuǎn)古時代開始，高龍神一直就是兩條龍神的代稱，分別是白龍神與暗龍神。

    就像時代會孕育出兩個京都兩個安倍晴明，即便概念不同，無法相互替代，也是光與暗的兩面。

    從遠(yuǎn)古至今，兩條龍神之間也爭吵不休，性格更是處處相反。白龍神是恪盡職守，溫柔親人的善神，司掌雨水；黑龍神就是離經(jīng)叛道，司掌干旱的惡神。

    惡在古代放于神明身上，并非意指邪惡、惡毒，而是好戰(zhàn)、野蠻，與素鳴戈尊（須佐之男）擁有的惡王子名號類似。

    九十九朝在常暗身上看不到這些特征，不過后來一想白龍神的交代，也就明白大神入世歷劫不過是向人間投下一個分識，但問題就在這一個分識上。

    暗龍神不愿意醒過來了。

    執(zhí)掌權(quán)柄的神明不醒，秩序就會失衡，祂長久行走在人間，為人間帶來了大旱，失去了龍神威嚇的里京都不斷上浮，和人間混雜成一地。漸漸地，懲罰降落在祂的頭上，轉(zhuǎn)世時成為的每一個少年都給族群帶來災(zāi)難，又導(dǎo)致每一個幻境的凋敝。

    所以帶著九十九朝進(jìn)入幻境的男孩不斷催促他幫助這些妖怪，卻從來沒有說過要他救自己。

    白龍神感嘆：每一次轉(zhuǎn)世他都不愿意醒來，只能把分識一個又一個放入人間，導(dǎo)致祂越來越虛弱，也越來越不懂思考，只剩下最后那一個目的。

    祂為什么不愿意醒過來？九十九朝不解，歷劫上癮了嗎。

    祂他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一條龍白龍神慢慢地說，聲音里像是帶了水和風(fēng)的氣息，忽然風(fēng)中天光璀璨。

    龍神嘆息。

    他覺得你們的人世間很美。

    這個答案讓九十九朝怔住了。

    白龍游動起來，圈圈無形的風(fēng)波如浪推開，很天真的想法，對吧。但最初的最初，大地上是沒有人類的，只有神明。他在你們?nèi)祟愔幸姷搅嗽S多很美好的事物，所以一直不愿意醒過來，尤其是在見到你之后，日月的貴子。

    日月的貴子這是白龍神第二次那么稱呼他，九十九朝對這種稱呼沒什么感受，無非是因為自己的術(shù)式比較特殊，他的出身和經(jīng)歷都稱不上尊貴非凡，之前身負(fù)詛咒白龍神也不可能看不出來他的經(jīng)歷。但依然給他直呼其名，平等對待的資格。

    等等平等？

    龍神回首，紫水晶一般的眼睛凝視著少年，你猜猜，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

    野蠻兇惡的黑龍神形象一轉(zhuǎn)，常暗那雙在他落入井下時的眼睛浮出記憶。

    每五百年，世間就會誕生一位由人而成的神明。

    平安時代人才霏霏，奈良之后，菅原道真、安倍晴明、麻倉葉王，賀茂一族都是足以問鼎這個名號的人，最后這一名號落在了安倍晴明頭上，如今他的天命就要到了。

    他將這個時代維持得很好，但另一面，這個時代受到暗龍神的影響太過混亂，哪怕這一場冷雨降下，來春可以草木回芽。同時恐怕會要有不少人類和動物凍死在寒夜。

    暗龍神知道自己的罪行，一直在尋找彌補(bǔ)的辦法，一直在尋找能長久留在人間的辦法。

    那就再尋找一個新的神！

    明白了這一個道理的九十九朝陡然抬頭，他的雙眼中金銀再度旋轉(zhuǎn)，明明已經(jīng)徹底消退的力量往復(fù)，被高天而來帶著目的的神氣引誘而出，澄金與月銀布滿他的雙眼，絕對的力量威懾乍現(xiàn)。

    白龍神高吟一聲，蛻變般地，從須角逐漸染上了黑暗的顏色。

    銀鱗轉(zhuǎn)為深沉流光的色澤，紫水晶一般的眼眸在轉(zhuǎn)變?yōu)橛纳畹谋叹G，黑色推進(jìn)，在鱗片被染色的同時，傷痕冷冷的血跡和創(chuàng)口從在祂的鱗片上展示出猙獰的爪牙。

    九十九朝控制不住地大喘氣，抬起手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倒在地上。

    漆黑的龍神降臨了。

    只要你想，你可以書寫你想要的未來，改變錯誤的過去，龍神問，人類的軀體無法承受這樣的力量，但是神明可以。

    龍神下游，巨大的龍首游到少年面前，做垂頭的姿態(tài)，我希望你能改變我犯下的錯誤，作為報酬，我愿意拱手讓出我的神格，日月的神子。

    我知道的你過去，你在詛咒的沼澤里出生，在晦暗的昏芒下成長，接受了不該接受的傷害和痛苦。你擁有的力量明明值得尊敬、值得仰目，為什么還要囿于弱小之地。

    眼睛并沒有傳來印象中的疼痛感，過分的信息流似乎被阻擋在了無形的地方外，這就是神明的力量，輕而易舉地讓他再度睜開雙眼，免去痛苦。

    九十九朝陷入對信息的閱讀，有序地知道了黑龍神每一世的懲罰，和他最初遇見過的人世間的讓他眷戀不已的美好。

    神明的思想不可理解，一朵花一片葉子，一個靈魂都值得他矚目。

    黑龍神就是被如此吸引了，不可自拔。

    巨大的誘惑在前，這一場請神儀式就是神格易位，新生的神明接下冠冕的儀式！

    黑發(fā)的少年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捂著眼睛抬頭。

    你說你一直在看著我？

    九十九朝問龍神，那你幫我看見他后來怎么樣了嗎？

    他？誰？夏油杰皺起眉。

    龍神沉默下來，他知道九十九朝在問什么，可就是神明也無法在規(guī)定的屬于人類的時間走向里窺視。

    夏油杰卻是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猛地瞪大眼睛。

    九十九朝一直在尋找小時候那個時不時回頭一瞥就能看見的惡鬼，他不確定對方是否在他的術(shù)式下被燒盡，但如果找不到的話，就做一個惡鬼出來好了。

    這是他的一個小秘密。

    御門院朝那時候誰也不信，就和滑頭鬼的協(xié)助都要有牢靠的鎖鏈握在手里才行，所以對于那個一直在看著自己又無償幫助自己的惡鬼，那時候的御門院朝直接將之看為了自己的所有物。后來九十九朝才知道，那是一種扭曲的看法。

    可是那又怎么樣。

    人必須有所依托才能活下去往上爬，這一點(diǎn)九十九朝學(xué)習(xí)得很好，見到黑龍神沉默，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的笑有些輕狂，你看，神明也有辦不到的事。

    你會比我還要強(qiáng)大。龍神說。

    不，九十九朝搖頭，我不需要，你如果來早一點(diǎn)，我或許就會答應(yīng)你了。

    可現(xiàn)在我只能拒絕你，龍神。

    因為我已經(jīng)放棄尋找他了，九十九朝說出這個回答的時候釋然一笑，很多人都不懂我需要的是什么，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可如果我成為神的話，作為人的我就會死去沒有多少感情的我，的確成為神最合適不過。

    少年慢慢站起來，放下手，通曉之眼再度合攏，如不是創(chuàng)世的龍神引導(dǎo)，它將不會再度睜開。

    我以前給自己下了一個咒，在找到那個影子之前盡量不要死去，然而只有我一個人堅持的詛咒太脆弱了，所以在有人詛咒我的時候，我就在思考，這是什么樣的一種詛咒。

    九十九朝像是訴說心事一樣第一次對某個個體說出一直困擾的事，在這片曠遠(yuǎn)的天地里他這時候就像一個最固執(zhí)的人。

    然而他看不見，夏油杰就在他身后聽到他這么平靜地，說出這樣的回應(yīng)。

    我告訴你吧，龍神。我對那個詛咒我的人，我優(yōu)待他，隱瞞他，欺騙他，博取他的同情，讓他找回生前聯(lián)系，給他設(shè)置牢籠，都是我在把他制作成一個新的符合我期待的惡鬼的流程。

    你現(xiàn)在想讓我放棄這一切，真是太過分了。

    他明明已經(jīng)說要在我死后把我的靈魂挖出來繼續(xù)做他的咒術(shù)師，要是成為人神的話，他就找不到我了。你就不能讓我自己去賭一賭這個詛咒的真實性嗎？

    因為我也想賭一賭，我到底有沒有喜歡一個人的能力。

    作者有話要說：

    啵啵

    第75章 075

    溫吞的沉默里, 龍神退卻了。

    祂沒有揭示過人世間令祂眷戀的寶物是什么，九十九朝自己找到了答案。

    高天的光輝漸漸黯淡，湖水下的里京都也漸漸隱沒。

    等一下, 暗龍神！九十九朝出聲攔住他，語氣讓字句顯出了點(diǎn)鋒利感, 你不會就想這樣逃了吧, 再找下一個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