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嬋只知她是沈彥之從民間請來的一位大夫，并不知她是從株洲被帶回來的，手上還握著治療疫病的方子，驚疑開口：“木神醫(yī)您先前在株洲救治身染疫病的百姓？”

    游醫(yī)點頭：“民婦摸索出了一套可醫(yī)治疫癥百姓的法子，那十幾個疫癥病人，再喝兩副藥便可痊愈了。”

    沈嬋胸口劇烈起伏，眼底滿是不可置信：“阿兄……阿兄他是想做什么？株洲瘟疫肆虐，阿兄是要棄株洲百姓于不顧么？”

    游醫(yī)見沈嬋氣都快喘不上來，忙上前幫她按了幾個xue位：“娘娘不宜情緒起伏過大……”

    游醫(yī)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沈嬋緊緊攥住了手腕，她好似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祈求一般道：“木神醫(yī)，求求你告訴我，把阿兄不肯讓我知道的那些事都告訴我?！?/br>
    游醫(yī)神情猶豫：“這……”

    沈嬋淚落如斷珠：“我每日逼著自己喝藥、用飯，拼了命的想多活些時日，就只是想多陪陪阿兄，阿兄在這世上，只有我一個親人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歧路上越走越遠……”

    游醫(yī)嘆了口氣，終是把所有事情都道出：“株洲已被楚太子那邊打下，攝政王命人帶走民婦，前不久又讓民婦交出了記錄患者病癥情況及用藥的手札，似要和楚太子妃談什么條件?！?/br>
    自從江淮一帶廣收難民，楚承稷又拿下了淮陽王的地盤，民間百姓再提起這股勢力，都不稱呼他們前楚了，仿佛是默認他們才是正統(tǒng)政權(quán)。

    沈嬋閉上眼，眼瞼下方再次滑落兩行清淚：“他這是瘋了！”

    她那個曾會因五萬同袍慘死而夜夜夢魘的兄長，究竟是怎么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沈嬋心痛如刀絞，含淚向游醫(yī)承諾：“您放心，我一定以性命護那十幾名株洲百姓周全?！?/br>
    游醫(yī)見沈嬋痛苦成這般，心中也不好受，給她磕了個頭：“民婦代那些株洲百姓謝過娘娘?！?/br>
    沈嬋搖頭：“是我和我兄長對不住株洲百姓，也對不住這天下百姓……”

    她似乎累極了，枕回了軟枕上，明明閉著眼，眼角卻還是不斷溢出清淚，沾濕了鬢發(fā)：“木神醫(yī)先回去吧，提前收拾好物件，兩日后隨我出宮?！?/br>
    ……

    青州。

    秦箏對于沈彥之提出的三日后于十里亭見面坐談，心中本能地有些抵觸。

    一則，以她如今的身份，若當真中計落到沈彥之手中，絕對是一大麻煩。二則，她并非原太子妃，沈彥之和原太子妃之間的愛恨糾葛，她是真不知怎么處理。

    書中原太子妃在宮變時就死了，她莫名其妙穿越到了這里，和楚承稷開局一個碗，一路打拼到現(xiàn)在，接秦夫人母子來青州后，她連秦夫人母子都不太好親近，更別提沈彥之這個被原身嫁入東宮前就斷干凈的前男友。

    后世網(wǎng)絡上有句常用的話：好的前任就該像死了一樣。

    秦箏覺得這話挺適合沈彥之和原太子妃的。

    當初原太子妃嫁入東宮他都痛苦接受了，為什么叛變后反而就非要得到原太子妃不可？

    是因為已經(jīng)走上了歧路，索性一條道走到黑？

    秦箏揣摩不透沈彥之的心思，但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哪怕原太子妃還活著，隔著國仇家恨，她和沈彥之也不會再有什么善果。

    思索了大半宿，她最終做出了決定。

    泗水城十里亭之約，她不會去。

    不是因為露怯，而是因為她并非沈彥之想見的那人。再者，她也不愿在這多事之秋子置自己于險境，讓底下臣民們亂套。

    沈彥之對楚承稷的恨，或許是來源于她選擇了楚承稷，若是讓他知曉，真正的太子妃早已香消玉殞，自己并非他青梅竹馬的戀人，他的恨意會不會淡下去？

    秦箏仔細思考了種種可能，一時間也猜不透沈彥之知道她并非原太子妃后，是會消弭恨意，還是會變本加厲地憎恨她們。

    但不管哪種可能，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是他們和沈彥之兵戎相向。

    她眸子里倒映著燭臺里的燭火，鴉羽似的睫毛向上翹起，情緒在她眼中像是有了層次，一層層逼近后，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該來的總會來，沒什么好懼怕或逃避的。

    除卻她如今這具身體是原太子妃的，說白了她和沈彥之不過是兩個陌生人。

    原太子妃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她借用原太子妃的身體存活下去，唯一該善待的便是原太子妃的親人，沈彥之這個八百年前就跟原太子妃分手的前男友，原太子妃不虧欠他，秦箏自己同他更是毫無瓜葛。

    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私情可談，只剩陣營之爭。

    想通這一切，秦箏落筆寫下三日后送去泗水城十里亭的書信時，再沒有分毫猶豫。

    她若親去赴約，為保她安全，林堯或董成肯定會跟著她去見沈彥之，當著他們的面，她萬不能同沈彥之坦言，自己并非原太子妃，楚承稷也早不是那亡國太子。

    借用一紙書信，告訴沈彥之，他所愛之人和所恨之人，都在宮變時歸西了，且看他自己抉擇罷。

    未免這封信流傳出去落人口舌，秦箏只署了名，并未落章。

    信中也只提及自己和楚承稷都是換了芯子的，至于他們原本是何身份，只字未言。她不需要向沈彥之交代這么多，只要讓他明白，他的愛和恨，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就行。

    對兩個已不存在于世間的人的愛和恨，不該牽扯到這么多無辜百姓。

    寫完這封信，秦箏封好蠟，未免萬一叫人瞧見，用鑰匙打開書案最底下的抽屜，打算將信暫時放進抽屜里，到了赴約那日再命人給沈彥之送去。

    比較重要的文書印章什么的，她和楚承稷都會放到這個抽屜里，算是他們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鑰匙也只有他們兩人才有。

    秦箏放信封時，瞧見里面多了一道明黃帛卷，手上的動作不由一頓。

    她許久沒開過這個抽屜了，這份帛卷是何時多出來的？

    想起之前和楚承稷鬧別扭，讓他簽的契書，秦箏眸子不由睜大了幾分。

    這該不會就是楚承稷說的給她重寫的那封契書吧？

    她同徐州回來后，早把同楚承稷鬧別扭那點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再沒開過這個抽屜，仔細想來，這應是那份契書了。

    秦箏將明黃帛卷拿了出來，在書案上展開，看清所書內(nèi)容時，瞳孔放大，呼吸都落了一拍。

    “時山河崩離，孤以欽承寶命，紹纘鴻圖。咨爾太子妃秦氏、肱骨秦公之女也，毓秀名門，誕鐘粹美，素有賢德之名。孤每親征，秦氏敬慎持躬，cao持政務，重修法令，興水利擴耕田以利萬民，人品貴重，性資敏慧。孤仰承天命，特立此詔，他日榮登大寶，秦氏當與孤共治天下。孤若逢不測，凡楚室臣子，皆取太子妃秦氏進止。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秦箏眼眶不自覺有些發(fā)紅，她那封一時之氣擬下的契書，不過是要楚承稷給她一個私人的的承諾。

    楚承稷轉(zhuǎn)頭卻寫下了這樣一份可昭告天下的詔書，他若登基，則與她共治天下，他若逢不測，她便可將他取而代之。

    這封詔書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及子嗣二字，他活著同她平分政權(quán)，他死了就給她所有政權(quán)。

    秦箏仰起頭，努力想逼退眼眶里泛出的水澤，豆大的淚珠子卻還是落到了那明黃的帛卷上。

    復雜的情緒翻涌在心間，讓她心口酸澀得厲害。

    她之前的那些擔憂和不安，在這一紙詔書跟前，全都成了庸人自擾。

    ……

    閔州。

    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楚承稷眼角處，他于黑暗中掀開了眸子。

    軍帳外是噼里啪啦的雨聲，江淮以北下雪，南方這連日也是陰雨連綿。

    又一滴水珠落了下來，不過這次叫他伸手接住了。

    楚承稷從軍床上坐了起來，下地后用火折子點燃桌旁的燭臺，這才發(fā)現(xiàn)是軍帳頂漏雨了。

    親衛(wèi)見他帳中亮起了燭火，忙在門口問有何吩咐。

    楚承稷掀開帳簾，帳外的潮濕的雨氣瞬間涌了進來，他面無表情道：“軍帳漏雨了?！?/br>
    親衛(wèi)透過他掀起的帳簾，正好能瞧見里邊漏雨的正是軍床上方，他忙道：“卑職這就給您換一頂軍帳?！?/br>
    楚承稷對軍中規(guī)矩再清楚不過，只有將領(lǐng)才可單獨睡一頂軍帳，這大半夜的，雨又下的大，給他騰出一頂軍帳起來，其他將士只怕今晚不用睡了。

    他道：“不必，我去和陸參軍擠一擠。”

    陸則已經(jīng)歇下了，聽說楚承稷的軍帳漏雨，大半夜的又逢大雨，心知他是不想讓底下將士們冒雨忙活，對于楚承稷來跟自己擠著睡，陸則頗有點誠惶誠恐。

    明日還有諸多軍務要忙，楚承稷入睡倒是快，陸則心中忐忑，瞪眼望著帳頂聽著帳外的雨聲，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但楚承稷似乎在睡夢中察覺到了床側(cè)有人，習慣性地伸手往旁邊一攬，氣息不對、身形也不對！

    他觸電般收回手驚坐起來時，陸則也被驚醒了。

    帳外雨聲已經(jīng)小了，天也灰蒙蒙亮，楚承稷借著微弱的光線看清帳內(nèi)陳設，想起自己帳中昨夜漏雨，抬手按了按額角，起身往外走：“孤去巡視河谷。”

    陸則神情很是迷茫，剛下完大雨，去巡視河谷看有沒有造成泥石流的地域，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不過太子殿下這起床時間，未免也太早了些？

    他看著楚承稷的背影，回想起剛才楚承稷似乎把手臂搭到了自己身上，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太子殿下怕是想太子妃了。

    他失笑著搖了搖頭。

    有那樣一位才貌雙絕的發(fā)妻，換他他也寤寐思服。

    第133章 亡國第一百三十三天

    楚承稷出了營帳，天還沒大亮，巡邏的將士路上碰見他，都停下叫一聲：“殿下?！?/br>
    楚承稷微微點頭致意后，將士們才繼續(xù)巡營。

    不遠處就是岑道溪的營帳，他似乎也早就起了，著一身廣袖儒袍，端正又風雅，負手在帳外看著灰蒙蒙的天際出神。

    楚承稷路過時道了聲：“先生今日起得頗早。”

    岑道溪回過頭，見來者是楚承稷，道：“殿下起得也早?！?/br>
    同樣是謀士，比起陸則，他在楚承稷跟前，少了一份拘謹，多了幾分隨和。

    淡薄的天光落到二人身上，一旁三腳架火盆里的篝火還燃燒著，明滅的光影讓他們身影都不甚清晰。

    楚承稷問：“同淮陽王的這場困獸之斗，先生以為如何？”

    岑道溪語氣清透又狂妄：“淮陽王已不足為懼，余下的勢力很快就能清繳干凈，稍加休養(yǎng)生息，殿下便可揮師北上了。臣所憂的，也是株洲以北、涼州以南的地界，該如何盡收囊中?！?/br>
    連欽侯要面對北戎外敵，糧草得靠中原腹地補給，先前連欽侯援助了他們藥材，楚承稷轉(zhuǎn)頭也贈了糧草回去，他們這兩方勢力，如今可以說是在一條船上。

    只是橫在這中間的陳國，從一開始的李信掌權(quán)，變成了現(xiàn)在沈彥之和李忠分庭抗禮。

    他們?nèi)魡蝹€擊破，恐怕沈彥之會和李忠聯(lián)手一致對外；若拉攏其中一方，幫著蠶食另一方，以沈彥之和楚太子的那些過節(jié)，同汴京這邊結(jié)盟絕無可能。

    李忠那等小人又絕無信義可言，只怕前腳同他們結(jié)盟，后腳就能把他們給賣了。

    而且他先前被李信授意，已經(jīng)和北戎人接洽過，一旦到了絕境，再和北戎人穿一條褲子也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要拿下原本屬于李信的這兩股勢力，不太容易。

    楚承稷面上卻并無憂色，開口時嗓音平靜又內(nèi)斂：“的確還有這最后這兩場硬仗要打?！?/br>
    天光大綻，火盆里的火光也暗淡了下去。

    岑道溪偏過頭看這位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收復大半失地的儲君，他面容實在是顯得年輕了些，但他處事的那份穩(wěn)重和用兵的老成，讓岑道溪都暗自吃驚了好幾次。

    這樣的魄力和能力，無怪乎能叫一眾能臣虎將都信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