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憑一己揣測(cè)，連問都不多問一句，連你的解釋都不多聽，便將我二人置于先頭那樣的境地。”

    “我……我心悅于你。”

    “這處……只你一人。”李云辭一手輕置于胸口，緩緩低下頭，妄想能瞧著賀瑤清如今低垂著的眼神。

    “阿瑤，你跟我回去罷?！?/br>
    聽到李云辭這樣的話，賀瑤清卻始終垂首不語，連眼簾都不曾掀一下，只眼睫輕顫著，微微抿了唇瓣，唿吸漸促。

    屋內(nèi)一時(shí)靜得宛若針落，更漏滴答，和著誰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低沉而倉皇。

    賀瑤清深深吐納著，倒似是在努力平息眼下心頭翩飛的思緒。

    半晌，才兀自開了口，“王爺想來知曉我與藺璟之舊，我自小在皇后宮中長大，其實(shí)除開請(qǐng)安之外，并不多能見到皇后，宮里頭的人待我自然也無所盡心。原我也不知曉何為盡心何為周到，至遇見了藺璟，他待我很好，我是個(gè)蠢的，辨不出真心與假意，只當(dāng)是遇上了對(duì)的人，便一門心思撲了上去……”

    “后來啊……后來……”

    賀瑤清一時(shí)哽咽，抿唇頓了一頓，才強(qiáng)自忍了淚，“后來，我便入了梁王府。”

    “我這人，從來沒有什么遠(yuǎn)大的志向，相反，我一無是處……”

    “從前在金陵城時(shí)，我以為我是倚仗了皇后，后頭有了藺璟，便想倚仗藺璟，待入了王府，我便想倚仗王爺……”

    “我知曉這樣說，王爺心下怕是不愉……”

    “誠如我頭回見王爺那日所言，王爺乃嵚崎磊落大丈夫?！?/br>
    “王爺方才說心悅于我，我心下惶恐之至……只我眼下，不想再過事事仰人鼻息俯仰皆由人的日子了，亦不想再倚仗他人過活……”

    “還望王爺成全，莫要在我這處浪費(fèi)時(shí)日了。”

    李云辭面上沉沉若水，只胸腔內(nèi)的一顆心卻漸漸往下沉，直至萬丈深淵再無人能救。

    他心下郁懣之至，卻半個(gè)字都說不出來。

    分明是夏日里，心卻好似凍住了一般，連跳動(dòng)都不能。

    眼下之人方才的字字句句，似是在他胸腔內(nèi)生了荊棘，將他的一顆心緊緊纏繞，緩緩收緊，直至心腔被窒住，一瞬的絞痛，教人喘息不能。

    第76章

    “令，難違?！?/br>
    屋里頭真是靜。

    靜到李云辭都下意識(shí)地屏聲斂息。

    有一瞬間, 李云辭只覺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能在戰(zhàn)場(chǎng)上馬革裹尸，亦見過以澤量尸之境，為何現(xiàn)下面對(duì)眼前之人, 卻噤若寒蟬一般，生怕說錯(cuò)了什么話，將二人之間劃開更深的鴻溝。

    李云辭驀得掀了眼簾, 他想要瞧一瞧，面前之人的模樣、神態(tài)。

    可賀瑤清只垂著眸, 連眼尾都不曾給他一個(gè)。

    誠如眼下二人, 闌風(fēng)伏雨一般, 只他一人不住地向前, 她卻好似離他愈來愈遠(yuǎn)。

    可他全沒有半點(diǎn)怨怪她的立場(chǎng), 至今日之境地，是他一手造成的。

    這些都教他氣餒, 教他無所適從，教他好生難過。

    良久, 久到面前茶盞里頭的水都涼透了。

    李云辭才勾了唇角，“你才剛說要謝我, 便是要這么謝我么？”

    聲音輕而沉, 倒似是先頭賀瑤清的話他都不曾用心去聽。

    賀瑤清聞言，一時(shí)愕然, 她自然是要謝李云辭的，今日之事, 若沒有李云辭，哪里能喚得來王夫人，哪里能這般容易便脫身，可她方才全在悵然不已的心緒里頭, 不曾想過這一遭，如今李云辭問來，倒是驀得升了一絲窘迫之感。

    正手足無措抬頭之際。

    那李云辭卻已起了身，佯裝不在意道，“罷了，既想不出如何謝我，過幾日我再來?！?/br>
    說罷，也不管賀瑤清如何，竟逃也似的推開門出了內(nèi)間。

    只聽得“吱呀”一聲，繼而是沉沉又倉促的腳步聲，隨后，內(nèi)間便又陷入寂寥之中。

    待李云辭走了，賀瑤清整個(gè)人才緩緩松怔下來，好似才剛的話將她周身的氣力皆消耗殆盡。

    她原不過是才剛及笄不久的女子，又哪里會(huì)不想如朗月入青山，可她一路走來，一顆心早就千瘡百孔疲累不堪，哪里還有那樣動(dòng)情曉意的心境。

    便是有，也是進(jìn)退維谷不堪說出口了。

    李云辭先頭說心悅于她，只她自己心下知曉，驟然聞言，恍似蕉鹿之夢(mèng)一般渾噩。

    眼下這般在繡坊里頭安穩(wěn)度日便很好，她想。

    -

    賀瑤清兀自坐了半晌，才緩緩站起身來，腳下卻一時(shí)不穩(wěn)，慌忙間用手撐住了小案，才立住身子。

    少頃，待重新醒了心神，蓮步纖纖，出了內(nèi)間向外去了。

    外頭的翠兒正在打掃，見著賀瑤清出來，放下手中的抹布便上前來一把挽住她的手臂。

    “瑤娘，你今日真是了不起！將那個(gè)媒婆懟得話都不會(huì)說了！那蘇掌柜想來也沒有好果子吃，日后也得落得個(gè)聲名掃地！”

    方才在內(nèi)間時(shí)，還正沉靜在惘然若失的心緒之中，不曾想眼下見著翠兒那眉開眼笑的模樣，倒將心下那點(diǎn)子郁悶掃開了好些。

    賀瑤清面上訕訕，“原是運(yùn)氣使然。”

    “瑤娘，你如何得知那幾口大箱子里頭是石頭？先頭那箱子一打開時(shí)，我都驚了！”

    “我原也是不確定的，只我瞧著那箱子上頭系著的紅番算不得什么好料子，想來都是臨時(shí)起意，那里頭必然不會(huì)放多貴重的東西。”

    “有一點(diǎn)我卻是不曾想到，我原瞧那些伙計(jì)各個(gè)身形矯健卻滿頭大汗的模樣，平常的綾羅珠寶哪里會(huì)沉成這樣，便想著蘇鳳卿約莫是在上頭鋪了一層，底下怕多是石頭，沒想到蘇鳳卿是個(gè)那樣小器的，竟連一層綾羅都不曾鋪置?！?/br>
    那頭翠兒聽罷，已然是目瞪口呆，隨即粲然一笑，繼而繞至內(nèi)間步履匆忙地往二樓去。

    賀瑤清不明所，翠兒人在木梯中間，朝下喊道，“我告訴她們?nèi)ァ！?/br>
    說罷，便是“蹬蹬”的爬梯之聲。

    聞言，賀瑤清唇邊亦漾開隱隱的笑意，緩緩搖了搖頭，繼而行至柜臺(tái)內(nèi)，攤開賬本，將先頭的悵然接拋去了，撥弄著算盤珠子核起了賬單。

    -

    過了幾日，許是盛夏快要過去，外間的日頭不似前幾日那般毒辣，在枝丫中穿梭著的微風(fēng)也摻了一絲涼意。

    這日一早，從尋雁堂二樓嚯開的窗戶向外看，桃蹊柳陌，叫人心曠神怡。

    賀瑤清來往于繡娘們面前的繡桌間，細(xì)細(xì)瞧著繡布上頭的針腳，輕聲指點(diǎn)著，正絮絮之際，那荔兒忽然出了聲。

    “呀，是那日的郎君呢，又來了。”

    眾繡娘被聲音引了過去一瞧，“果然是呢。”

    賀瑤清原是低著頭的，聞言，身形一頓，卻不過半晌便繼續(xù)教著身旁這位繡娘引線時(shí)要如何將絲線縷直，要如何隱結(jié)，連頭都不曾抬。

    “那位郎君那日幫了咱們這樣大的忙，竟還不知曉人姓誰名誰呢?！?/br>
    “你瞧見那日葛員外見著那位郎君的模樣了么？想來是有些來頭的?！?/br>
    “眼下那郎君正臉都不曾露一個(gè)，你們便都瞧得那樣真切？”

    許是經(jīng)不住那幾位繡娘的絮絮不休，賀瑤清鬼使神差得側(cè)轉(zhuǎn)過頭向窗外望去。

    果然見李云辭正在對(duì)過酒樓的二樓，卻背對(duì)著這處坐著，身邊還有李宥與阿二，想來是談?wù)摴珓?wù)的。

    隔著一條街的李云辭好似是察覺到了有人瞧他，抑或者尋雁堂二樓繡娘們的聲音傳了過頭，便見那背影好似一頓，隨即側(cè)轉(zhuǎn)過頭來。

    只一眼，教賀瑤清慌忙別過眼眸，再不敢亂瞧。

    正這時(shí)，繡娘們一聲驚呼，“呀，郎君起身了，可是要下樓上咱們尋雁堂來？”

    眾人這般窸窸窣窣的動(dòng)靜，更教賀瑤清兀生煩亂，干脆往內(nèi)里的搖椅處去靠著閉目養(yǎng)神了。

    只腦中忽然想起，那日他好似說“過幾日再來?！?/br>
    這“過幾日”可是今日么？他可是要來了？

    這般想著，面上是合眼靠著小憩，心下卻在留心著底下可有什么動(dòng)靜。

    可等了好半晌，待她迷迷糊糊睡過去了，都不曾有人喚她。

    -

    待賀瑤清醒來時(shí)，外頭天已暗了，身上蓋了一條薄毯，窗外正落著雨，二樓的繡娘想來是皆走了。

    賀瑤清尋著聲兒緩緩站起身，行至窗牖邊，抬手推開窗欞，便見外頭點(diǎn)點(diǎn)雨星子逮著機(jī)會(huì)便輕灑在窗邊。

    許是因著不幾日便要入秋，那雨便不曾像夏日里那般傾盆，只淅淅瀝瀝的薄如霧瀲，倒似是在眼前騰起一層白色氤氳的水氣一般。

    雨水打在街道兩旁繁茂的枝葉上頭，又順著輕軟的樹葉蕩漾著墜下，轉(zhuǎn)瞬便落在街道上寬大的青石板上，“叮叮咚咚”，恍若迎秋的叩門之聲。

    尋雁堂的檐下有雨水匯聚成一條條細(xì)細(xì)的雨線，緩緩流下，落入賀瑤清的眼里，倒似是水珠子掛成的雨簾，只肖一抬手，便能撥開望到街對(duì)過的酒樓，只細(xì)雨朦朧中酒樓早早閉了窗戶，哪里還能見著什么人。

    賀瑤清緩緩伸出指尖，勾弄著掛成簾的雨絲，瞬然，雨水便繞著青蔥一般的指尖滾動(dòng)，冰涼的雨水漸漸浸潤了木然又倉皇的心。

    雙眸微闔，賀瑤清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和風(fēng)細(xì)雨之境，最是靜謐安閑。

    驀得，手指輕顫，上頭零星的雨珠微微濺起，賀瑤清忙將玉手收回，腦中忽得想來，她還欠著李云辭一件衣衫。

    那日還正經(jīng)替他丈量了尺寸，怎的后來被蘇鳳卿一攪和，便忘得一干二凈，憑白浪費(fèi)了好些時(shí)日。

    想罷，賀瑤清關(guān)上窗，尋著燭臺(tái)與火折便燃了燭火，卻在選底布時(shí)怔了神，若是平日里，自然是挑些深色的來做，只這幾日李云辭穿的衣衫皆是亮色的，卻也出奇得英姿颯爽，一時(shí)便拿不定主意。

    頓了一頓，賀瑤清的手指在五顏六色的底布上頭一一劃過，最終，在一匹湘妃色的底布上頭停了手。

    賀瑤清裁布勾線，燭臺(tái)上的燭火靜靜地燃著，外頭天色漸暗，昏黃的燭光亦漸漸嚯亮開，映射出暖暖的光線，撫著正在穿針引線之人的眉眼秋水剪瞳一般。

    直至戌時(shí)末，賀瑤清才望著眼前半成的衣衫微微橫展了雙臂，驅(qū)了些疲意，繼而收了線，兀自回了房?jī)裘驺逶　?/br>
    又在窗邊小坐聽了會(huì)兒叮咚若泉的雨聲，才爬上床榻睡去了。

    -

    翌日一早，眾繡娘正在穿針引線之際，賀瑤清便也與眾人一道坐在尋雁堂的二樓繡房里頭趕著李云辭那件衣衫。

    時(shí)辰尚早，對(duì)過的酒樓還不曾開張，故而繡娘們便也無那樣多的話頭，只埋頭走著線。

    正這時(shí)，翠兒在底下輕喊，“瑤娘，郎君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