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年，若不是……怕是這樁陳年舊事還不會被曝出來。

    想到那個讓皇家郡主血脈流落鄉(xiāng)野的農(nóng)婦，便是文福也心中厭惡不已。當(dāng)初，魏鈺將軍雖只是個無知懵懂的嬰兒，可換子一事卻是她生母所做，況且，她還是既得利益者。

    便是毫不知情，可終究是占了別人的位置。

    算起來，魏鈺已經(jīng)站了不下六個時辰，便是她武藝高強(qiáng)，耐力過人，腳也微微有些發(fā)麻?？伤⑽幢憩F(xiàn)出來，只是面色平靜的跟著文福進(jìn)了殿內(nèi)。

    以她之敏銳，自是注意到了文福微妙的神色。

    淡粉的薄唇微微抿了抿。

    如今已經(jīng)入了秋，天氣漸涼。

    龍清宮乃是帝王的寢宮，自是早早便點(diǎn)上了炭火。魏鈺一進(jìn)去，便覺一股暖氣迎面而來，身旁的方才不過出去了一小會兒的文福都情不自禁地喟嘆了一聲，魏鈺卻面色未變。

    “臣魏鈺參見陛下?！?/br>
    年輕的女將軍單膝跪地，低眉垂目，看似無比恭敬。

    殿內(nèi)一時間只有炭火燃燒的聲音，以及幾人淡淡的呼吸聲，靜得仿佛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

    半晌，殿內(nèi)才響起了帝王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魏鈺，你是想抗旨不成？”

    他聲音平淡，出口卻是質(zhì)問，“你別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念在你立下的軍功，朕才給了你一個機(jī)會。”

    昨日魏鈺被宮中侍衛(wèi)帶進(jìn)宮中，不等她反應(yīng)，年輕的帝王便把那不堪的真相甩在了她的面前。

    那時，他也是這般的語氣，讓人捉摸不透，卻又心口發(fā)涼。

    “魏鈺，你不是長樂郡主與魏憲將軍的女兒，而是一個農(nóng)婦的孩子。是那農(nóng)婦為了榮華富貴，把魏家千金與你交換?！?/br>
    “魏鈺，你可知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的生母為你偷來的？”

    “混淆皇室血脈，乃是欺君大罪，按律當(dāng)斬！”

    “朕也不是那等昏君，給你一個選擇的機(jī)會，是選擇榮華富貴，還是選擇你生母一家的命？決定權(quán)，朕交給你。”

    可其實(shí)這個選擇從一開始便已經(jīng)注定了答案。

    帝王的意思很簡單，無非是要她交出兵權(quán)，這般，他便能網(wǎng)開一面，允她功過相抵。這已經(jīng)是給她最大的恩賜了。

    大戰(zhàn)的欣喜還未來得及細(xì)細(xì)品味，魏鈺便遭受了最大的打擊。

    她不是母親和父親的女兒？

    她不是魏家人？

    她如今得來的一切，原來只是生母為她偷來的。她不是什么千金貴女，而不過是一個卑劣無恥竊取了別人繁華人生的小偷罷了。

    她不是魏家女，不是皇家血脈，這一切都不該是她能享受的。

    她如今取得的成績，原來從一開始就不屬于她……

    早在她回京前，她的親生父母便已經(jīng)入了天牢，他們說，若不是因?yàn)樗?，犯下這種滔天大罪，這般卑劣無恥的犯人早就該處以極刑了！

    本朝以孝治國。

    況且，她的生母之所以那般做，都是為了她。她沒有犯罪，可她的存在，便已經(jīng)是最大的罪了。

    她不可能不顧父母的死活，便是她從未與他們相處過一日。

    可是……

    大周雖然勝了戎國，卻也損失慘重，而且戎國現(xiàn)在雖然戰(zhàn)敗，卻不過是暫時蟄伏。若不能趁此機(jī)會把他們徹底吞并，屆時，戎國定會卷土重來。

    到時，天下又會掀起戰(zhàn)火。

    她不是魏家女，這聲魏將軍，她也不能擔(dān)，更擔(dān)不起?？墒侨缃袼呀?jīng)站在了這個位置上，她身后還有三十萬魏家軍，還有無數(shù)渴望和平的百姓。便是擔(dān)不起，她此時也不能退。

    魏鈺想說，待到功成，她便會退去；她還想說，給她一點(diǎn)時間，只要一點(diǎn)……

    “魏鈺，你并不無辜，更不要貪心?！?/br>
    然而，她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年輕的帝王便已經(jīng)毫不留情的用語言刺穿了她身上堅(jiān)硬沉固的鎧甲，化為利劍，寸寸刺進(jìn)了她的心。

    魏鈺，你并無辜，更不要貪心。

    母債子償，更何況，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當(dāng)然知道她不無辜。她只是沒有想到，這句話是從他的口中說出，更未想到，原來在他看來，她不愿退去，只是因?yàn)樗澬摹?/br>
    只因，她眷戀這份榮華富貴。

    那一剎那，魏鈺只覺被當(dāng)頭棒喝。

    她倏然抬頭，看見的便是帝王俊美卻冰冷的臉，她竟微微有些恍惚。也直到此時，她似乎才意識到了腳下踩著的是什么地方。

    龍清宮是歷代皇帝的居所，自是修建的華貴異常，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是這天地間最最輝煌的地方。

    而那金漆雕龍的龍椅上，自是坐著大周最尊貴的人。

    上首之人不過二十出頭，他身著繡著金龍的黃色龍袍，容貌俊美不凡，眉目間還有著獨(dú)屬于帝皇的霸氣和傲氣。

    他高高在上的俯視著跪在地上的她，那雙曾滿帶清淺笑意的鳳眼中如今只余冰涼與冷酷。

    熟悉卻又陌生。

    熟悉的是這個人，陌生的也是這個人。

    這個……曾與她把酒言歡，曾與她談笑人生，曾與她高談志向，曾與她憂心家國天下，更曾與她發(fā)誓要帶著大周走向輝煌頂端的人。

    那時，她是魏家女郎，立誓便是為女兒身，也不能有負(fù)先祖榮光。她既是魏家人，便應(yīng)奔赴沙場，以身報國，捍衛(wèi)大周，護(hù)衛(wèi)身后萬千百姓。

    而他，是少年皇子，心中也自有一腔豪情壯志。立誓無論他繼位與否，都要以民以國為先。

    “阿鈺，我們擊掌為誓，以月作證。我若為君，必做明君！”

    “好，便依阿承所言。他日，我若為臣，必為賢臣。”

    “不負(fù)初心！”

    他們異口同聲。

    彼時，月色正好。

    他素衣對她，鳳眸含笑。而她雖著女裝，卻意氣風(fēng)發(fā)，

    后來，他在風(fēng)雨飄搖中登基為帝，而她，毅然決然投身邊關(guān)，上陣殺敵。五年時間，于她仿佛是眨眼之間。

    可原來有時候，五年也很長。

    而如今。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1]。他再也不是那個剛正意氣的年輕皇子，五年不見，他已成為真正的帝王了。

    一聲阿承，堵在了喉間，再也喚不出了。

    十載鉛華夢一場，都將心事付滄浪[2]。

    第2章 初心何在？

    因著此次大獲全勝，將軍府炙手可熱，前來拜訪的人不知凡幾。主要也是因?yàn)檫@次勝利，皇帝本應(yīng)因此宴請群臣，舉辦慶功宴。

    魏鈺的名聲早便傳遍了朝野，但之前因她一直駐守邊關(guān)，那些世家重臣想要結(jié)交也沒有機(jī)會。

    而這次凱旋而歸，若是能與戎國簽訂和平協(xié)定，想必這位魏將軍應(yīng)該會在京城待上一段時間。

    只可惜，慶功宴雖然順利舉辦了，可宴上，這次的主角卻并未出場。

    對此，將軍府那邊給出的原因是，魏將軍舟車勞頓，連年征戰(zhàn)，身子耗損了不少，因此如今正在府上療養(yǎng)身子，不便出席。

    魏鈺如今乃是大周的大功臣，群臣世家心中即便心有疑慮和不滿，也不好說些什么。有人想著既然將軍身子不適，那他們不如便去將軍府探望，如此甚佳。

    可卻沒想到，慶功宴后，將軍府卻閉門謝客，只道魏將軍需要靜養(yǎng)，便打發(fā)了前來拜訪的人。

    可誰人不知魏鈺天賦異稟，武功高強(qiáng)。這五年在邊關(guān)征戰(zhàn)都未傳出這般嚴(yán)重的病，又怎會這么巧，在這個關(guān)頭以養(yǎng)病為由謝絕拜訪？

    只是如今將軍府勢大，更有三十萬魏家軍在身后，便是皇帝也要忌憚三分，眾人只能把不滿壓在心底。

    有真的擔(dān)心功臣魏將軍身體的人，當(dāng)然也不缺去皇帝耳邊進(jìn)言的人。

    歷來都有功高震主一說，魏鈺雖是女子，可手中卻握了三十萬魏家軍，且在民間威望極高，若是她真有反心，大周怕是會成為她囊中之物。

    “魏鈺自恃功高，不敬君上?！?/br>
    此話，很快便在朝中流傳了出去，并且傳進(jìn)了宮中。

    然而，皇帝卻并未有什么動作，非但沒有斥責(zé)，宮中甚至還有賞賜到將軍府上，足以可見魏家圣眷正濃。

    只外界不知，可大周地位最高的那些人卻知道這其中的真相。

    如今哪里還有什么女戰(zhàn)神魏鈺將軍，只有已經(jīng)因欺君之罪成為農(nóng)婦的容鈺——那膽大妄為敢混淆皇室血脈的農(nóng)婦，夫家便姓容。

    而之所以沒有公開這樁秘聞，一是為了皇家面子著想，二便是為了大周的安定。

    無論這容鈺是什么出身，她如今在大周民間確實(shí)極有威望。

    聽說邊關(guān)上，有些百姓甚至只知魏家將軍，卻不知宮中圣上。

    “陛下可是在為魏將軍……不對，是容鈺姑娘的事煩擾？”龍清宮中，吏部尚書嫡長女，如今的貴妃安氏跪坐在旁邊，又心疼又擔(dān)憂的看著一旁年輕俊美的帝王，柔聲問道，“陛下可是大周之主，何必為這些事煩憂？該好好保重龍體才是?！?/br>
    容鈺兩個字拉回了司馬承的心神，竟莫名有些刺耳。

    司馬承轉(zhuǎn)頭，看著身旁嬌柔嫵媚的女人，并未說話。

    安貴妃眸光微閃，柔軟的身子微微靠近了帝王，仰著鵝蛋般漂亮精致的臉，溫聲道：“依臣妾看，魏將軍變成容鈺，該是好事才對?！?/br>
    “哦？”帝王終于出聲了，尾音上挑，似乎還帶了一絲笑意，“愛妃這話是何意？”

    見到那張俊美的臉上淺淡的笑意，安貴妃心中一定，也跟著笑了，“臣妾雖是深宮婦人，但也明白一些道理。如今魏家在民間威望極高，有些百姓甚至只知魏將軍。不錯，魏將軍確實(shí)為大周立下了大功，可這大周乃是陛下的江山，身為臣子，自然該為君分憂?！?/br>
    “或許魏家并未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然而，防人之心不可無。臣妾婦人之見，卻也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安貴妃那芙蓉面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聽說魏家真正的縣主性子溫良……陛下英明神武，魏家軍若是交在這位縣主的手上，想必比在魏將軍的手中更好?！?/br>
    后宮不得干政，這話已經(jīng)有些過線了。

    但安貴妃娘家強(qiáng)大，是如今后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且美貌出眾，盛寵正濃，這些話雖過了點(diǎn)，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妾知陛下重情重義，與魏將軍有青梅竹馬之情誼，心中不舍心疼，但陛下乃大周之主，以社稷為重……”安貴妃崇拜又仰慕的依偎在帝王的身上，柔聲道，“陛下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您已經(jīng)對她網(wǎng)開一面了，雷霆雨露，皆是軍恩，想必容鈺姑娘該感謝您才是?！?/br>
    帝王垂頭，伸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了妃子精致的下巴，目光在那張芙蓉面上細(xì)細(xì)的觀摩著。

    似是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