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無情道不悔。

    閉關(guān)百年不悔。

    娶燕卿為道侶不悔。

    為一個魔種流亡天涯不悔。

    放血救障城不悔。

    死于滄妄海不悔。

    謝識衣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席朝云在梳發(fā)。

    荊釵不小心劃破手指，鮮血把灰白的發(fā)染紅。她瞇起眼，借著細(xì)碎的日光看著發(fā)上紅與白的分界處發(fā)了很久的呆，光線明晃晃，讓世界這一刻都變得不真實。

    天相殿中的魂燈滅了，她守在忘情宗，看了無數(shù)人燈起燈滅，卻從沒想過自己會看著這個孩子死。

    謝識衣成為仙盟盟主后，其實就很少出現(xiàn)在南澤州了。

    霄玉殿的雪山成群，萬千風(fēng)雪成為最森然的屏障。

    她掌燈又重新回了玉清殿。

    懸橋青石，風(fēng)雪梅林。自燕卿住進來后，她很少來這里，因為她不太喜歡渡微娶的這個道侶。

    化神期的修士神識遍天地，玉清峰又是十座內(nèi)峰之一。那些發(fā)生在玉清殿閨房內(nèi)骯臟混亂的云雨之事，瞞得過誰呢？可是渡微不聞不見不在意，她身為長輩也不好言說。玉清峰廊檐下掛滿了青色的鈴鐺，從頭走到尾，她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從來沒了解過這個孩子。

    步伐最后停在了梅林前的那座石碑前。

    這里曾人來人往，詮釋了一樁樁鮮明熱烈的人間風(fēng)月，只是都與山的主人無關(guān)。

    在這里燕卿欣喜地轉(zhuǎn)身，在這里殷無妄一步一徘徊，在這里白瀟瀟忐忑心虛地四顧。

    明明最開始，在這里，只有一個少年握劍，沉默著看了一夜的雪。

    “師叔，魘到底是什么呢？”

    很早很早之前，渡微問過她這樣一個問題。

    席朝云已經(jīng)是化神期強者了跟天地同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真相。她沉吟一會兒，笑著跟他說：“魘么，是神留下的災(zāi)難。”

    少年時的謝識衣只是重復(fù)：“……神？”

    直到秦家入主霄玉殿的那天，席朝云才知道，原來渡微的執(zhí)念是關(guān)于神的。

    謝識衣百年前入霄玉殿，紅月喋血，劍斬三長老以此鋪路。

    這一幕在秦子昂身上又要重演。

    白瀟瀟闖進來的時候，舉座皆驚，因為那雙璀璨碧綠的眼眸。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魔種能擁有的亮度了。

    萬幸白瀟瀟經(jīng)驗不足，集仙盟和九宗之力還是把他擒住。

    就在秦子昂要把白瀟瀟壓入地牢時，秦長熙站了出來，和殷無妄一起以命護他。殷無妄義正言辭，將四百八十寺的真相全部拖出、唾罵秦子昂心術(shù)不正是真正與魔域勾結(jié)的惡人。流光宗宗主殷列力挺其子，加入討伐秦子昂的陣容。

    各懷心思的九宗宗主瞬間崩析分離。

    恰在霄玉殿僵持之時，變故突生。

    白瀟瀟用劍刺穿了殷無妄的心臟，少年丟掉了那染血的劍，碧綠的眼尾抬起，朝眾人露出一個嗜血的笑來。

    剎那間，整片天地瞬間風(fēng)云變色，萬千風(fēng)雪簌簌而動，仿佛末世來臨前的預(yù)兆。

    “白瀟瀟！”第一個開口的人是鏡如塵。年輕的浮花門主站起來，死死盯著他，眼神透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極為恐怖的東西。

    白瀟瀟抬眸，對她露出一個盈盈的笑來，雌雄莫辯的聲音甜蜜溫柔，輕輕說：“jiejie，好久不見。”

    鏡如塵臉色煞白的同時，滿殿的人也徹底怔住。

    這不是白瀟瀟，這也不是死去的鏡如玉。

    這是……魔神！

    魔神沒有理這群人，對于祂來說，世人的畏懼和厭惡根本不值一提。

    祂望著前方，眼里掠過一絲戾氣，恨聲道：“都說了不要來南澤州、不要來霄玉殿，真是個不聽話的蠢貨！”

    黑霧侵蝕白瀟瀟的身體，祂的頭發(fā)很快變長變?yōu)鹾?，五官似妖似邪，綠色的眼睛觸目驚心。

    上古之神的威壓下來，眾生臣服。

    但是這里沒有草木沒有飛鳥，所以能與魔神相呼應(yīng)的，只有這漫天大雪。

    魔神蒼白的手指扶上自己的眼，眉眼一挑，以一種少年的沙啞聲線低低道：“言卿，想不到吧，我又活了。”

    祂在霄玉殿前轉(zhuǎn)過身。萬千紗幔遮掩熠熠宮燈，如當(dāng)初十方宇宙九天神佛的注視。

    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了審判祂的人。

    “我早跟你說過一萬遍了，我是不死的。總會有一群蠢貨，費盡心思只為復(fù)活我?！?/br>
    祂說完又頓了頓，語氣莫測：“雖然這一次，快的有點出乎我意料了?！?/br>
    從回春派開始，白瀟瀟的“吞噬”之路就仿佛青云直上，無比迅速。

    青云大會，合歡派，滄海境，浮花門，魔神繼承了白瀟瀟的記憶，所以能清晰回憶起這一路有如神助的旅途。無論是殺鏡如玉，還是結(jié)識微生星闌。這些都是完全超乎了白瀟瀟當(dāng)時身份地位能力的事，可他就是輕而易舉做到了。

    魔神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這些不安在祂發(fā)現(xiàn)白瀟瀟一人偷跑到霄玉殿后，更加濃郁。

    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

    白瀟瀟懦弱愚蠢，如果沒有人指引，不可能違背祂的命令。

    誰讓他來的！

    魔神眼里掠過一絲暴戾，就在這時，自上而下忽然一片落雪輕輕擦過祂的臉頰。

    觸感太冰冷，好像是有人在祂靈魂里輕輕一劃。這一劃天光破滅、粉身碎骨。

    咚！咚！咚！

    三聲清響，自霄玉殿正上方傳來。

    魔神神色一變，眾人也臉色一變。

    遙望殿外。

    千山風(fēng)雪，送一人歸來。

    第123章 霄玉殿（九）

    “我是沒想到，你擁有琉璃心，居然也會走到這一步？明知不可為而為，識衣，你如今賭上一切，值得嗎？”

    “我沒想過?！?/br>
    “你會后悔嗎？”

    神隕之地，紅衣青年從龍骨上一躍而下，聲音和萬載的雪一樣冷。

    “不會?！?/br>
    *

    其實仔細(xì)回想，他和言卿的相處，從來就沒有過溫柔平和的時候。最開始他是討厭言卿的，討厭他的聒噪刻薄，也討厭他的暴躁脾氣。那個人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每一處都讓他覺得心煩和厭惡。可是他忘了，琉璃心無情無欲，厭惡和心煩本來就是一中他前所未有的情緒波動。

    言卿是一個很會自得其樂的人。驚鴻年間，無數(shù)個披星戴月趕路的途中，他最多聽到的就是言卿興致勃勃的一句話?！爸x識衣，你快看！”抬頭，看到的可能是頭頂?shù)囊惠喢髟?，也可能是離群的一只孤鳥。所有平凡瑣碎的日月星河、山川草木，在言卿眼中好像都特別生動有趣，值得去驚喜。

    明明那么赤誠的靈魂，剛開始他們先發(fā)現(xiàn)的，卻總是對方的缺點。

    小時候言卿就是個無賴，怕痛怕死，沒皮沒臉。最窮困潦倒的時候，言卿會強行搶占過他的身體，跪地上抱廚娘大腿撒嬌賣慘只為一個包子。

    謝識衣這輩子就沒那么丟臉過，沒好氣道：“你餓一頓能死？”

    言卿會反諷說：“會死。難道你膝下有黃金？”

    謝識衣冷冰冰：“對啊。”

    言卿：“那可太好了，我明天再去用你的黃金換包子！”

    謝識衣：“……”

    他當(dāng)時想掐死言卿。

    小無賴還有好為人師的毛病。

    言卿很喜歡給人分好壞，也很喜歡給事分對錯，并且極度熱衷于逼著他贊同自己的觀點。但是謝識衣每次聽他喋喋不休都懶得理睬，搞得言卿也想掐死他。

    他們大概屬于既不能同甘，也不能共苦的人，在去尋找離魂珠的路上，言卿突發(fā)奇想對他說：“謝識衣，等我有了身體后咱倆比試一番怎么樣？”

    謝識衣連為什么都懶得問，冷淡拒絕：“不怎么樣?！?/br>
    言卿用風(fēng)去捏他的臉，咬牙憤憤道：“不可以拒絕，你這人怎么那么裝啊。不行，我一定要和你打一架?！?/br>
    謝識衣一手拿韁繩、一手拿劍，察覺他的觸碰，在青楓滿林的官道上差點把自己帶進溝里。

    馬蹄高揚，卷起無數(shù)楓葉。言卿最怕的就是他重傷昏迷后自己遭殃了，馬上警惕道：“你干什么，報復(fù)我？！”

    謝識衣勒馬停下，抬手拂去鬢上的紅楓，出了會兒神，才低聲說：“沒有。有幸成為你的對手，高興過頭了。”

    他當(dāng)然沒有和言卿打一架。

    甚至到言卿死，不悔劍也沒有對他出過一次手。

    搶奪離魂珠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他們經(jīng)常遇到打不過的對手。

    每次在謝識衣敗退后，言卿就會站出來，美曰其名是為他報仇，實際上就是用他的身體再挨一頓打。

    謝識衣自己給自己療傷，忍怒冷聲道：“打不過不會走嗎？你發(fā)什么瘋。”

    言卿沉默著想了會兒，忽然小聲道：“不知道啊謝識衣，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看不慣別人欺負(fù)你了。”

    謝識衣：“……”

    他上藥的簽子差點直接插進傷口里。

    這句話言卿說完后，好像也驚醒不對勁，沒再說話。謝識衣沉默地合上衣裳，拿著劍從地上起來，低下頭，用暗室無盡的黑暗掩去所有少年心事。

    他覺得言卿是喜歡他的吧。

    然后……他也喜歡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