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本座出來干什么？”它優(yōu)哉游哉，打著哈欠。豆大的紅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身邊情況，馬上被一道淬著冰霜的風(fēng)卷得到處飛。

    “？！”不得志被吹得連翻了好幾圈。

    “言卿，你搞啥子！”它大驚失色，暈頭轉(zhuǎn)向，拼命撲騰翅膀才保證自己不被風(fēng)吹走：“這外面什么情況！”

    言卿也沒功夫和它多說什么，指著淮明子凝聚的魘，說：“不得志，吞了它們。否則你我今天必死無疑?！?/br>
    不得志：“？？？”

    言卿的表情和語氣都過于嚴(yán)肅，讓不得志的小心臟也提了起來。它在風(fēng)雪中心驚膽戰(zhàn)地往前看，就看到了一團(tuán)扭曲在空中的黑色東西。詭異森冷，氣勢強(qiáng)大。

    不得志難以置，顫聲：“你你你你，你要我把這個東西吞進(jìn)去？？”

    言卿：“嗯。”

    不得志默默往他袖子里鉆。

    言卿拽出它的翅膀。

    不得志哭爹喊娘，垂死掙扎：“不要啊，它吞了我還差不多！你這是要害死本座啊！我們打不過就跑嘛，干嘛那么沖動呢！”

    言卿淡淡道：“跑不了的。”

    不得志翅膀抱著言卿的手臂，啪嗒啪嗒掉眼淚：“你跑不了我跑得了啊，我會帶著你的遺愿活下去的?！?/br>
    言卿知道它貪生怕死，沒繼續(xù)搭理，走到正中心，視線全然落到了謝識衣身上。

    不得志嘴上雖然慫得要死，可是真的隨言卿走進(jìn)風(fēng)暴中心，還是吞了吞口水、強(qiáng)撐著身板，直面淮明子。

    不得志道：“你要我咋辦？”

    言卿：“賭上你的命，也賭上我的命?！?/br>
    話落的瞬間，言卿抬手取下一根頭發(fā)來，他閉眼再睜開，瞳孔猩紅一點。

    青絲繞在指尖，源源不斷的靈力匯入其中，最后分影重重，穿刺過萬般風(fēng)雪炙火，牢牢地將那一團(tuán)猙獰的黑液束縛！

    魘嘶聲啞叫，被魂絲緊緊困住，自空中跌落，于地上扭曲。它變換各種形狀，一點一滴試圖從魂絲編織的網(wǎng)中逃出。

    不得志被言卿松開了翅膀，渾身嚇軟了，差點一溜煙從空中掉下去。但到底是怕死多一點，不得志撲騰著翅膀，咬緊牙關(guān)，冒著必死的絕心撲進(jìn)了那一食物里。

    “嗚啊啊啊本座跟你拼了?！?/br>
    它和那一堆魘扭打在一塊，一口咬了上去。

    言卿將淮明子的魘制服后，再也壓不住焦急的心，跑了過去?；疵髯赢?dāng)初能拉著他陪葬、讓整個十方城毀于一旦，炙火玄陰陣的恐怖可見一斑。謝識衣要破陣，付出的代價也不可能輕。

    滿殿都是冰雪，風(fēng)煙散盡，言卿看謝識衣一襲紅衣半跪焦土之上。他慌亂地走過去：“謝識衣，你怎么樣？”

    謝識衣漫不經(jīng)心擦去唇邊的血，淡淡說：“沒事?！?/br>
    言卿氣笑了：“沒事？怎么可能沒事——我上輩子就是被炙火玄陰陣活活燒死，我能不知道它有多強(qiáng)大。”言卿忽然一愣：“你流血了？！”

    謝識衣穿的是一襲紅衣，所以滲出的血跡并不明顯，可言卿還是敏銳察覺到了。他握住謝識衣的手，發(fā)現(xiàn)他的掌心脈絡(luò)紋路都被血染紅，指尖冷得出奇。

    言卿臉色一白。

    謝識衣安安靜靜看他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不會讓自己死的?！?/br>
    言卿驟然抬頭，眸光如電：“你用了琉璃血對嗎？”

    謝識衣不說話。

    言卿牙關(guān)顫抖，自嘲一笑，卻沒有說其他的，扶著謝識衣到白骨大殿的主梁柱邊坐下。

    鏡如塵慌慌張張地走了過來，清澈的眼里滿是焦急：“燕卿，你們受傷了嗎？嚴(yán)不嚴(yán)重?。俊?/br>
    “沒事?！毖郧淦^，對她道：“你去把正南方麒麟像下的鐵鏈扯下來?！?/br>
    鏡如塵：“??？”可她入秘境后就一直呆在言卿身邊，乖乖地點了下頭：“哦好的，我這就去?！毖郧渲匦驴聪蛑x識衣，他眼中的紅色還未散，沉默很久，疲憊地一笑說：“謝識衣，我一直以為一切都還沒有開始，沒想到你居然都走到這一步了。毀無情道，碎琉璃心……”

    【毀無情道、碎琉璃心，叛出宗門，顛沛流離?！?/br>
    【最后死于滄妄之海?！?/br>
    言卿聲音都在發(fā)顫：“下一步呢，謝識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謝識衣靠在石柱上，墨發(fā)如流水般蜿蜒，他神色如雪，唇卻殷紅。即便是這樣的時候，謝識衣身上也沒有一絲脆弱的感覺，他只是微微抬頭，靜靜看著言卿，輕聲反問：“我下一步要做什么，你不是最該清楚嗎？”

    言卿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

    謝識衣忽然面無表情，俯下身來，冰冷修長的手指抬起言卿的下巴，逼得他逃脫不得，不得不四目相對。

    言卿半跪地上，背脊僵直，望入那雙漆黑的眼眸，微微發(fā)怔。

    謝識衣的眼睛很漂亮，如浸在水里的玻璃珠。他常年居住在落雪的霄玉殿，冷意滲入每一根發(fā)絲每一處衣袍，好像每個眼神動作都帶了些清清冷冷的神性。

    如今神性剝離，露出最本質(zhì)的感情來。

    越是瘋狂就越是冷靜，謝識衣面無表情，眼眸深處黑云涌動。

    半晌，他輕輕一笑。

    “言卿，我無情道毀、琉璃心碎的原因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真的不知道嗎？

    言卿抿唇?jīng)]有說話。他每次和謝識衣聊天，都會體會到心臟被蟲子蟄的感覺，但這一刻已經(jīng)不是蟄了。是一只蟲子在他心臟里面慢慢破殼孵化，好像要活過來——活過來以他心血為養(yǎng)分，將他啃噬得什么都不剩。

    但他無法阻止。

    那些被封印在腦海深處碰都不敢去碰的血色記憶，一重又一重如潮水般涌現(xiàn)將他淹沒。

    言卿臉上血色全無，一閉上眼，便是那四十一步，來回反復(fù)，漫漫無盡的染血長路。

    謝識衣的語氣很輕卻很認(rèn)真，好像在回憶什么，輕聲說：“你在墜入滄妄之海時，曾經(jīng)想要殺了我。你的眼睛變成了綠色，手指握住了我的脖子，像這樣?！?/br>
    他靜靜敘述著，握著言卿手腕的手松開，緩緩?fù)?，冰冷的手指貼上了言卿的脖頸。

    言卿混亂的思維一下子清醒。因為他的話，“轟”的一聲，大腦空白，一動不動蹲在他面前。

    ……謝識衣在說什么？！

    大殿里的萬千冰雪流光自謝識衣眉眼劃過，落下冷玉般的光輝。他的指腹曖昧摩擦過言卿的喉結(jié)，感受著那里在顫動。

    溫?zé)岬难壕透糁粚悠つw傳到他掌心。

    謝識衣低聲說：“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老人，他用一年的時間告訴了我，魘的狡詐和陰險。他對我很好，拿命在我面前演戲，演得天衣無縫，可是假的就是假的。他在背著我逃亡時，我在后面殺了他。”

    “滄妄海底你背著我前行時，我就想過以同樣的方式殺了你，可是我放棄了……那個時候我就該知道的，我修不了無情道?！?/br>
    “也幸好我沒下手……”

    不然何止無情道碎。

    “你應(yīng)該沒有這段記憶吧?！?/br>
    “如果當(dāng)時，時間再多一點就好了?！?/br>
    謝識衣輕輕說完便又沉默了，淡淡一笑，眼里滿是諷刺。他這輩子很討厭做假設(shè)，這一刻卻是真的在遺憾，遺憾當(dāng)初的分離過于倉促。

    如果當(dāng)初的別離不是那么倉促，怎么會有這兩百年的誤會。哪怕再多一點點時間，他們兩人都不會說不開。

    只是誰都沒想到，誤會過便就是一百年的訣別。上重天與魔域，隔著整個人間。

    言卿整個人靈魂都是冰冷的，手指劇烈顫抖，瞳孔中的血色不減反退，蜃龍神宮中魔神最后那意味深長的話，這一刻才給他撕開最冰冷的真相。

    ——言卿，你猜什么樣的人會被我寄生？

    ——道心動搖，心懷惡念的人。

    ——若你真的從不動搖，怎么會被我附身。

    他真的是過于自負(fù)，自負(fù)于自己的心性堅定。自負(fù)即便是在最崩潰的時候，也沒給過魔神一絲可乘之機(jī)。所以從來沒想到——他真的有被魔神占據(jù)身體的一刻！

    謝識衣的手指從脖子上轉(zhuǎn)移，落到了言卿的肩上，一陣劇痛傳來，他忽然臉色煞白，身體往前傾。

    言卿下意識地扶住了他：“謝識衣。”

    謝識衣的手指從他肩膀落下，摟住他的腰，兩人以一個親近無比的姿勢，相擁在冰天雪地里。

    這一幕像是輪回，回到了落著茫茫大雪的蜃龍神宮。

    靜殿之中，風(fēng)雪無聲，炙火無聲，所有的喧囂和殺戮都恍若無聲，發(fā)絲交錯，如雪的氣息將他包圍。

    言卿聽到謝識衣說：“對不起?！?/br>
    言卿閉上眼，眼眶酸痛，心中那只蟲子徹徹底底破殼而出。

    謝識衣的氣息落在他耳邊，潮濕微冷。

    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原來當(dāng)初滄妄之海謝識衣醒過來問他第一句話的時候，埋頭在他頸間，是真的哭了。淚水跟海水混在一起，滲入他的皮膚。

    他有萬般情緒，有憤怒、有好笑、有遺憾、有難過。

    憤怒魔神的不擇手段陰險狡詐；

    好笑自己當(dāng)時竟自我封閉自怨自艾；

    遺憾這兩百年的錯過；

    也難過如今的局面。

    只是如今，也同樣沒時間給他們將當(dāng)年的恩怨解釋清楚。每次都是那么倉促，無論是誤會還是真相。

    言卿強(qiáng)顏歡笑說：“幺幺，我們先出去再說吧?！?/br>
    謝識衣沉默很久，說：“好?！?/br>
    咚。

    “燕卿，我成功了！”鏡如塵走到正南方后，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終于找打了可以松動的鐵鏈，她沒有靈力，只能用手。

    鏡如塵的腿只剩白骨，所以也不能使很大的力氣。

    等她終于把鐵鏈拽下來，整個人已經(jīng)額頭冒汗了?？墒氰F鏈嘩啦滾落的時候，她還是很高興，素白的衣裙在殿中回旋，好似盛開的雙生花。

    “燕卿——”她眼眸滿是喜悅，剛望向言卿，還沒來得及多一句邀功。忽然一把折扇像是飛鏢，帶著滔天的憤怒和恐懼朝她飛過來。

    秦長熙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嚇瘋了，他怕被淮明子自爆波及，想要先行離開汀瀾秘境。誰料一出去，突然天火像是流星墜落。

    那火來勢洶洶，破開天穹落下。燒到他發(fā)上時，他想要使用靈力熄滅，卻發(fā)現(xiàn)丹田被一股絕對強(qiáng)悍的神息給抑制住了，使不出任何法術(shù)。

    秦長熙脖子上還繞著言卿的魂絲，瘋了一樣跑回來，靠著墻壁放聲大笑，眼淚流入鬢發(fā)中。

    “鏡如玉哈哈哈哈鏡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