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

    “這些蟲子為什么都往一個(gè)地方?！?/br>
    “走，我們也跟去看看。”

    第68章 璇璣火（四）

    六道樓向所有人打開，整個(gè)汀瀾秘境的毒蟲蟻獸綿延不絕地往里面涌入。房間內(nèi)，鏡如塵坐于湖側(cè)，在崩潰的淚光中看到了六道樓外黑云翻動(dòng)、天地變色。

    而謝識衣拉著言卿坐在人間道的庭院里，垂下眸，平靜說：“現(xiàn)在沒人了，只有你我，能認(rèn)真談了嗎？”

    言卿見他這樣認(rèn)真，也收了嬉笑打鬧的心，輕聲問了句：“謝識衣，你不是琉璃心嗎，我想干什么，真的猜不到嗎?！?/br>
    謝識衣聞言驟然抬頭，望向言卿。他的眼睛幽黑深冷，深處恍若有冰藍(lán)的流光。

    謝識衣認(rèn)真看一個(gè)人時(shí)，總是給人穿皮錯(cuò)骨、洞悉靈魂的錯(cuò)覺。

    言卿應(yīng)該算全天下最熟悉他的人，這一刻也不由心顫了下。

    謝識衣跟他隔著一方白玉棋桌相坐，長袍若紅云，和南斗神宮內(nèi)一樣冷漠，在遙不可及的彼岸。

    謝識衣緩緩道：“言卿，這一次青云大會(huì)，注定不會(huì)順利結(jié)束?！?/br>
    言卿：“嗯？”

    謝識衣清晰平靜道：“所以你得不到瑤光琴?！?/br>
    言卿徹底笑不下去了。

    瑤光琴。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謝識衣果然看出來了。他低下頭，看著桌上的縱橫交錯(cuò)的棋盤，看著楚河漢界遙遙的的兩端?；蛟S這一次謝識衣被他拖入局，也終于耐心耗盡，不想陪他演下去了。

    言卿自言自語嘀咕說：“是嗎？”

    謝識衣沉默一會(huì)兒，淡淡道：“你確定不自己答，讓我來問？”

    言卿指尖發(fā)白抵著棋盤，抬起頭，忽然懶洋洋地笑起來說：“謝幺幺，你別像審訊犯人一樣問我啊?！?/br>
    謝識衣幾不可見皺了下眉，沒說話。

    言卿決定先發(fā)制人，開口道：“你之前不是很好奇淮明子在搞什么東西嗎？”

    謝識衣低笑一聲語氣滿是嘲意，涼薄道：“我什么時(shí)候好奇過這個(gè)？”

    言卿：“……”言卿沒理會(huì)他的不接茬，嚴(yán)肅認(rèn)真說：“淮明子在練習(xí)御魘之術(shù)。試圖將修士體內(nèi)取出來的活魘馴化之后，再接種到人識海內(nèi)。我之前十方城內(nèi)中過他幾次暗算，我怕他在我身體里做了什么手腳……”

    謝識衣聽完，輕描淡寫說：“你擔(dān)心你體內(nèi)有魘？”

    言卿：“……”你為什么說話總是那么不留余地？

    言卿：“差不多吧，畢竟魘是不死不滅的?！?/br>
    他只是不想讓謝識衣知道魔神的存在而已。

    不想讓謝識衣知道魔神早在南斗神宮就住在他體內(nèi)。

    既然謝識衣非要一個(gè)答案，迫不得已拿淮明子出來擋槍也不錯(cuò)。畢竟他要瑤光琴，確實(shí)只是懷疑體內(nèi)有魘。

    謝識衣沉默地看著他。

    言卿忽然想到什么，開口問道：“幺幺，要是我是魔種，你會(huì)殺了我嗎?！?/br>
    謝識衣沉靜的眼睛若深水流淵，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

    言卿眨了下眼，想到之前聽到關(guān)于謝識衣的各種傳言，更好奇了，微笑道：“對了，他們說你殺魔種都不需要仙器的，那么盟主，你能直接看得出我體內(nèi)有魘嗎？”

    謝識衣聽完這話，收回視線，淡淡道：“我看不出你?！?/br>
    言卿：“你會(huì)殺了我嗎?！?/br>
    謝識衣說：“不會(huì)。”

    言卿頓時(shí)笑出了聲，笑意漫上桃花眼，瀲滟璀璨：“你這算是為我破例嗎？”

    謝識衣沒有回答這個(gè)問題。

    言卿手肘抵在桌上，拖著腮，笑吟吟：“不錯(cuò)啊謝識衣。真的什么都被你猜出了，冰雪琉璃心名不虛傳——這么多年，你有猜錯(cuò)過一件事嗎?！?/br>
    庭院的杏花落在桌上，濺開細(xì)碎的露珠，香味清新。

    謝識衣看著那朵杏花，淡淡說：“有。”

    言卿：“??？”言卿愣?。骸澳悴洛e(cuò)了什么?！?/br>
    謝識衣抿唇，眼睫覆下，遮住了所有的情緒：“很多?！?/br>
    *

    地獄道。殷無妄拖著斷手，像是行尸走rou般，在哨子的聲音中麻木地走下來。他在黑暗中，看著一群流光宗的弟子從門口涌入六道樓，每個(gè)人臉上都帶著驚奇和喜悅的神色。

    哨子又響了，突突刺激著大腦神經(jīng)。

    他走了出去。

    “殷無妄？”有個(gè)流光宗主家的弟子看到他，微微一愣。

    殷無妄捂住斷手，臉色蒼白，抬頭看著他們說，焦急道：“你們快點(diǎn)跟我來?！?/br>
    “什么？”

    殷無妄說：“巖漿里的那些蟲子等下就會(huì)爬上岸，被這蟲子咬一口就會(huì)斃命！你們快點(diǎn)跟我上二樓！”殷無妄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是血，樣子過于狼狽，流光宗的人不疑有他。再看巖漿中的幻蠱蟲，都忍不住打了個(gè)哆嗦，只想著快點(diǎn)離開：“嗯好?！?/br>
    殷無妄說：“你們跟我來。”

    惡鬼道里，再惡的鬼比不過人心。青煙障霧讓人群走散，殷無妄心里默念著數(shù)字，一，他捂住一個(gè)人的臉，捂住他的嘴捂住他的眼，讓他不能尖叫也看不清自己。因?yàn)閿嗍值木壒剩x擇用牙齒狠狠咬穿這人的脖子，鮮血濺到眼睛時(shí)，他整個(gè)人顫抖地了下。丹田在快速轉(zhuǎn)動(dòng)，修為以rou眼可見的恐怖速度在生長。然后很快，腦子里突然多出段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他皺了下眉，卻也沒深究。

    二。殺死第二個(gè)人，取走心頭血時(shí)，腦海里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又多了一部分。

    記憶里漆黑的高墻，墻外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遙望過去暗沉天宇盡頭是烏泱泱尸山血海。他手里拿著個(gè)杯子，緩緩走到墻垛之前。視線一低，看到墻垛縫隙里斜斜開出血紅的花?？蛇@紅不如那一人衣衫紅他看到紅色就忍不住想把它連根拔起，就像拔出那根卡在自己喉嚨令人咬牙切齒的刺！

    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站著一群人。只有一個(gè)人吊兒郎當(dāng)，拿著折扇風(fēng)流隨意。那人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懶洋洋笑道：“七公公，你說這三杯酒倒了一刻鐘沒？要我說，城主大人年紀(jì)大了腿不好使手不好使眼神不好使以后就不要那么大費(fèi)周章搞這種事?！?/br>
    后面的老太監(jiān)被他氣死，尖著嗓子陰陽怪氣道：“少城主，百城朝祭之時(shí)，還請您注意分寸。”

    折扇一收。

    那人的手腕如玉，上面蜿蜒的紅線卻一眼就讓人覺得邪的很。

    他偏頭跟老太監(jiān)微笑：“嗯？這是百城朝祭？你費(fèi)盡心機(jī)把我?guī)襾?，居然不是給我選妃？”

    七公公：“……”

    “我還以為七公公煞費(fèi)苦心，為我物色美人已經(jīng)物色到百位城主上了呢。”

    七公公氣得要薅禿拂塵。

    咚。他再也聽不下去了，朝祭時(shí)的第三杯酒落地。他因?yàn)楸幻胺副烩枘妫瑝阂种鴿M墻的怒火和殺意，轉(zhuǎn)過頭聲音蒼老沙啞，陰yindao：“言卿?！?/br>
    言卿……

    三、四、五。

    殺的人越來越多，那些片段不完整的記憶接連涌現(xiàn)。剛開始他還能清楚知道這是不屬于自己的，后面沉浸其中。居然恍惚錯(cuò)覺，這些回憶就是他自己——

    不，不對。

    殷無妄驚醒，他感到了惶恐！

    但是馬上又一聲骨哨震耳欲聾，粉碎他短暫的理智，讓他重新陷入殺戮的瘋魔中。

    “殷無妄……”“唔！你！”他踩在一個(gè)人的背上，自后伸出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掐住了他的脖子。

    腳下的人氣息緩緩消失的時(shí)候，他渾身也好像潮水洗刷過。

    殺的人越來越多，記憶也越來越光怪陸離。

    十一個(gè)，十二個(gè)，十三個(gè)。

    三十一個(gè)，三十二個(gè)，三十三個(gè)。

    紅蓮開遍的池塘。

    布滿白骨的回廊。黑壓壓的石室，各種奇怪的瓶瓶罐罐。還有深深宮殿盡頭，他即便是坐在高座上，也不能忽視的那蜿蜒到地上的血色絲線。

    紅線繞在一人蒼白的指間。他心中冷笑，又是厭惡又是警惕抬頭，對上的是一雙含笑的桃花眼，懶洋洋，像沉睡的猛獸，趁你不備之時(shí)一擊斃命。

    記憶里的“自己”是瘋魔的、偏激的。當(dāng)然殷無妄最深刻感受到的，是傲慢。他視萬人為螻蟻，即便對那個(gè)恨之入骨的少城主也態(tài)度輕蔑。只想著不過黃毛小兒，有朝一日他定會(huì)將他挫骨揚(yáng)灰、煉化成傀。

    殷無妄跌跌撞撞走在這惡鬼迷宮中。臉上全是鮮血，眼睛在暗室散發(fā)出幽幽綠色的光來。

    殷無妄猙獰地笑了起來。

    多諷刺啊。

    他這一生自卑到了骨子里。因?yàn)樽员?，活得像個(gè)跳梁小丑。因?yàn)樽员?，心思陰暗、性格偏激，想法總是狹隘又惡毒。

    世人將他當(dāng)做飯后笑談，南澤州天才和廢物的壁壘，他撞得頭破血流都堪不破。

    而現(xiàn)在，居然讓他真切地體會(huì)了一把，屬于天才的傲慢。從另一個(gè)視角去看這整個(gè)世界，真的顛覆。極端的自卑，剛好……和極端的驕傲相對應(yīng)。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六道樓不知道為什么，源源不斷涌來了好多人。殷無妄殺人也不是隨意殺。

    腦海里的哨子是他混亂中的指引，帶著他在迷霧之中前行找到正確的獵物。

    殺到第六十六個(gè)人時(shí)，殷無妄眼中的瘋狂之色已經(jīng)平靜下來，如果有面鏡子，他就能看見，他的眼睛碧玉通透，里面若隱若現(xiàn)輕蔑驕傲的神色，是他根本就不會(huì)擁有的。

    同樣的惡鬼道中，白瀟瀟和顏樂心的交歡因?yàn)橐欢聣Φ奶淮驍?。好在顏樂心除了是元嬰期巔峰，作為親傳弟子，還有一些宗主給他的法寶。帶著白瀟瀟順利地從惡鬼道中走出，到了修羅道。

    殷無妄一個(gè)人在惡鬼道里緩緩行走，變幻莫測的鬼打墻，現(xiàn)在在他眼中不過雕蟲小技。殷無妄眼珠子轉(zhuǎn)動(dòng)，這一次聲音卻是格外古怪，兩種聲線，老的少的。

    “這么殺，也太麻煩了吧?！?/br>
    第69章 璇璣火（五）

    六道樓外。秦長熙披著件黑袍、帶著銀白色的面具，手里玩著一根骨頭做的哨子。一步一步靠近此處，他周身是漫天黑色的蝴蝶蟲子。

    秦長熙拿起哨子，輕輕地吹了一聲。哨子一響，空氣中便漾開一圈似有若無的紫色波紋，將這座坐落空靈山谷間清雅絕倫的樓閣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