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星河收住他滔滔不絕夸師姐的行為，將琴放下，從懷里掏出一沓紙來，給風(fēng)澈展示：“這個就是。”

    那張微微褶皺的紙上，女子氣質(zhì)凌厲，眉眼上挑，不顯媚俗卻自帶威壓，側(cè)眸看過來時，高馬尾掃起一個肆意的弧度，竟是別樣的英姿颯爽。

    風(fēng)澈點點頭，禮貌點評：“你師姐挺好看?！?/br>
    晏星河還沒說話，姜臨在一旁已經(jīng)幽幽地開口了：“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嗎？怪我沒有長成這個樣子，讓你失望了?！?/br>
    他聲音低落，扶著旁邊的欄桿，從晏星河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卷翹的睫毛微微抖動，似乎有些委屈。

    晏星河立刻責備地看著風(fēng)澈：“風(fēng)兄，我?guī)熃愎倘缓每?，但她不喜歡人類，她只愛樂譜，不然也不會這么多年一直光棍了。何況你有姜小姐這樣的夫人，還去夸其他人顏色姣好就太過分了?！?/br>
    風(fēng)澈：“……”不是，我就禮貌夸夸，你倆反應(yīng)這么大？

    他朝晏星河拱拱手，給姜臨發(fā)了一堆傳音，就怕姜臨真的不開心。

    姜臨聽了幾句，走過來把手遞給他：“那你待會兒卜算的時候牽著我的手。”

    修長的指節(jié)在面前自然地舒展開來，風(fēng)澈看了半天，忽然明白過來。

    姜臨這是找借口想要靠得近一點護法呢?？磥頍o論他如何保證，姜臨還是無法釋懷當年的天罰。

    風(fēng)澈有些心疼他，把手搭在上面輕輕地握了握，掌心相貼指骨相合，仿佛它們本就應(yīng)該交融在一起。

    據(jù)說牽手會給人帶來安全感，他以前總是盲目自信地認為，修煉之人有什么可怕的，缺乏安全感的，不過是對實力的不自信，這不過是老家伙們?yōu)榱颂岣呷俗宸毖軘?shù)量提出的歪理。

    現(xiàn)在他卻信了。

    他們互為軟肋，安全感自然攥在對方的手心。

    他抬起右手，靈力注入八卦圖，無數(shù)算籌和推演的路線在眼前流轉(zhuǎn)，斗笠之下的雙眸逐漸泛起幽藍。

    卜術(shù)催動到極致，他的目光落在了晏星河身上。

    異眼開，未來現(xiàn)。

    第107章 燁城劫云

    天際漆黑的云層沉沉地壓下來，紫電在其中騰越，甚至隱隱中帶著金光。

    劫云。

    風(fēng)澈看著其綿延擴展的規(guī)模，猜想這恐怕是化神升渡劫的劫云。

    若想進階渡劫期，修士需斬斷某樣?xùn)|西，小到發(fā)絲發(fā)帶，大到記憶節(jié)點，于修士而言越重要，進階渡劫期之后修為便越穩(wěn)固，他當年，就是因為徹底斬斷了與家族之間的牽絆，歸去屠門，才因而進階了空間界。

    然而，若猶豫不決或不斬斷任何東西，恐怕渡不過雷劫。

    劫云的主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毫無反應(yīng)地跪在地上，掬著一捧白灰。旁邊是斷裂的簫管和崩解開的琴弦，琴身縱然尚且完整，上面也染滿了血。至于那塊潔白得纖塵不染的琴布，早已不知所蹤。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天際的黑云馬上就要降下雷劫，晏星河終于動了動指尖，隨后咧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不再是那副平靜溫和的模樣，回過神來后，努力想要把那一捧白灰藏在懷里，撕開前襟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裹在其中，整個人不停地哆嗦：“師姐，師姐我們回家，這里不好，沒有樂譜，只有惡毒的人心……”

    “不怪你，師姐，你被人控制了，現(xiàn)在就好了，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我把師門打理好了，回去之后你只要每天聽師弟們彈曲兒吹曲兒，不用在這里被他們奴役一輩子……”

    黑氣周旋纏繞在晏星河身側(cè)，尖叫和嘶吼聲自黑氣中傳來，吵得窺見未來一角的風(fēng)澈也連連皺眉。

    那是什么東西？戾氣，還是魂魄？

    那東西混雜成一團，扭曲變形，吵吵鬧鬧地不知在爭執(zhí)什么，風(fēng)澈只零星聽到幾句：

    “他怎么看出是假的？”

    “雷劫至剛至陽，小心回避才是……”

    “呸！那你丫等在這里干什么，還不是想爭這一具rou身？”

    ……

    直到最后，終于有一團喊道：“若是禁制被雷劫劈得打開了呢？”

    全場肅穆，緊接著叫聲更響，卻不是爭執(zhí)的罵聲，而是激動的雀躍之聲，與天際劈下的雷劫一同伴行，仿佛一場鼎沸盛大的狂歡。

    “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出去了！全出去！”

    “出去啊——”

    “我們可以出去了啊啊啊——”

    “三百年了，終于——”

    無數(shù)的黑氣向上飛竄而去，迎著那道從天而降的雷電，見證它重重地直落。

    外圍一圈土黃蔚藍乳白交織的禁制閃動著光芒，法陣開始燃燒，大型的五芒星爆閃，層層削弱之下，最后生生扛住了這一道天雷。

    而劫云下的晏星河終于收好了師姐的骨灰，站起了身。

    他召來地上的琴，扯下一縷發(fā)絲，根根系好繩頭結(jié)，用滿是血口的指尖撫了一下，隨后，古琴聲起，韻律悠長，隨著一聲變調(diào)，“錚——”七弦奏響肅殺之聲，每串音調(diào)仿佛都化作刀槍劍戟，音波向著天際流竄的黑氣斬去。

    “別再想出去害人，禁制碎前我必斬盡你們——”

    漫天的黑氣獰笑著：“真是可笑，你師姐渡劫期不還是被奪了rou身，你這頂著雷劫的小子，如何阻止我們？”

    黑氣翻滾成團隨后擴散開來，絲絲縷縷的戾氣絲結(jié)成了巨大的網(wǎng)，晏星河再次撫琴，綿綿不絕的琴聲鏗鏘有力，下一瞬音波化成的刃便向著巨網(wǎng)切割而去。

    明明是兩道無形的東西，在這一刻卻迸發(fā)出火星來，天際炸開飛濺的亮色，黑氣穿梭在其中毫發(fā)無損。

    隨后，下一道天雷自云層而來。

    渡劫期九道天雷，一道強于一道，紫色的雷束直徑數(shù)尺，蜿蜒而下的時候，黑氣沉寂了一瞬，禁制之上澆灌的雷霆重達千鈞，最外層那道土黃色的光幕應(yīng)聲而碎。

    晶亮的碎片沒有向著地面跌落，而是向著蒼穹飛去，四周土地開始震蕩，竟然有一種排山倒海之勢。

    風(fēng)澈這時才意識到，此地外高內(nèi)低，像是盆缽立于地面，如今土黃禁制一碎，整個地面開始倒轉(zhuǎn)了過來，重力傾覆，沙土向著蒼穹飛去，晏星河抱琴起身，懸浮在了半空之中。

    地面翻轉(zhuǎn)過來，由沙土變?yōu)榱思t褐色，緊接著一座城市拔地而起，無數(shù)修士從中飛出，又被顫動的地波攪得血rou橫飛，尖銳的哭喊聲不絕于耳，黑氣叫囂著：“你能阻止什么？若我等重現(xiàn)天日，想殺多少人就殺多少！”

    晏星河眼眥欲裂，咬開手腕，血液流了滿琴，黑發(fā)接成的弦在血紅浸染后迸發(fā)出了金光，一聲清越的琴聲響徹云霄：“開陣——”

    他滿身的靈力瘋狂注入琴弦，血液如同巖漿，沸騰灼燒，隨后身后竟然開始浮現(xiàn)出一抹金色的虛影。

    那道虛影寶相莊嚴，竟然有九條手臂，每條手臂上有六根手指，祂睜開中間的豎眼，揚起三條手臂朝著面前的琴弦輕輕揮動了一下，原本鳴響的音波齊齊拆解開，隨后融合成了無數(shù)道細絲。

    金色的絲線與黑色的網(wǎng)撞擊，切斷后一往無前，直到連破五層才削弱了攻勢。

    此時，已經(jīng)降下了第四道天雷。

    雷暴的聲音掩蓋之下，蔚藍色的光幕碎裂的聲音不值一提，但在下一刻，黑色的戾氣向著外界滲透而去。

    從禁制外界看時，就像水晶球破開了口子，裊裊的煙霧升騰出來，然后擴散得消失了蹤跡。

    晏星河一口鮮血噴出，身后的虛影再次睜開了一只眼，左側(cè)的狹長眸子和豎瞳向著他投來憐憫一瞥，六只手臂向前一招，七弦齊響，音波化出了形狀。

    那是一只手，逐漸變大膨脹，最后向著天際虛虛一握，無數(shù)的黑氣尖叫著被碾碎，幸存的黑氣聲音中終于有了恐懼：

    “那是什么？為何從未見過”

    “是神明嗎？”

    “這世上怎會有神？”

    晏星河猛地咳出一大灘血來，撐住琴身聲音顫抖：“那是我?guī)煾敢陨頍捇?，傳給后人的音宗秘法……師姐已死，自然移交到了我身上……”

    他回應(yīng)對方似乎只是為了禮貌，仿佛他多年的教養(yǎng)里面，不得對他人詢問置之不理，一旦答完，他看著那道乳白色如水霧的禁制化作了粉末，神色終于露出了極端的憤怒和悲慟：“還差兩道——”

    兩道天雷。

    黑云中騰越的紫色已經(jīng)有一丈粗細，深紫色中隱隱帶著金光，正在醞釀著新的雷暴。

    黑氣本打算在乳白色禁制消散之際飛逃而出，誰知地表浮現(xiàn)出銀色的光輝，緊接著多棱立體的空間界禁制拔地而起，將整座城市盡數(shù)包裹其中。黑氣撞在上方，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喊叫：

    “該死!當初他還留了一道！為什么忘了？??！怎么能忘了？?。　?/br>
    “轟隆——”

    天雷降下，金色的虛影應(yīng)聲睜眼。

    三目齊睜，九臂齊揮，舞動起來仿佛一條條巨蟒，然后拍向琴身。琴弦崩斷，琴身化作粉末，晏星河七竅流血，閉著眼伸出雙臂，血rou攪在風(fēng)里，血紅色的霧染在金色的虛影之上，玫瑰金的色澤如同一道晚霞。

    最后晚霞包裹了漆黑，在銀光碎裂之前，將黑氣全部湮滅。

    晏星河向地面墜落，天上最后一道雷劫緊隨其后，徹底灌注到他身上。

    四野靜謐，滿天無聲，血沫和禁制的碎片星星點點飄下，地面上的修士滿臉是血，看著這一幕無聲地哭了出來。

    他們還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不知道這一戰(zhàn)死了多少人，更不知道破土而出終于重見天日的歷史，究竟是什么。

    天亮了。

    ……

    風(fēng)澈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復(fù)心情。

    那幾道禁制排布規(guī)律，縱然是風(fēng)家尋常的封印手段，但那道特殊的空間界陣圖他不會認錯。

    若論他當年降下的禁制規(guī)模，當屬燁城那次最大，而這空前絕后鋪天蓋地的封印，也只有他賠上了滿城修士的靈力和腰包里的全部靈石，才鑄就成功。

    只是那些黑氣是什么東西？戾氣和人族的靈魂互相摻雜，竟然威力至此，還能殺人……

    他手心滲出汗意，不知不覺松開了姜臨的手，經(jīng)過風(fēng)一吹，泛起一陣冷。

    姜臨問詢的視線看過來，晏星河聽到卜術(shù)的鳴音消失，也抬眼看過來。

    風(fēng)澈抖動著雙唇，盡量保持冷靜，才堪堪從牙關(guān)里擠出兩個字來：“燁城?！?/br>
    他撿起卜術(shù)停轉(zhuǎn)后，已經(jīng)跌落在地的銅錢，揣進懷里緩了口氣：“你師姐在燁城。”

    晏星河抱緊手里的琴，露出驚喜的神色：“風(fēng)兄想要何種答謝，晏某力所能及，定然為風(fēng)兄尋來?！?/br>
    風(fēng)澈定定地看著他手里的琴，腦海里還在頻繁閃過那些畫面:斷裂的琴弦、橫飛的血rou、滾滾的天雷、肆虐的黑氣……

    若是晏星河不去管那些黑氣，借助封印渡過天劫，以他的能力，大可帶著師姐回家，而不是最后化作了一捧骨灰。

    真該說不愧是算出“君子坦蕩蕩”的人嗎？無論如何，燁城封印是他的責任，他不能置之不理，晏星河也不該死在燁城封印碎裂的災(zāi)難里。

    只是，他還要去給兄長找往生花來救命……

    風(fēng)澈的心揪了起來，思緒翻飛間，他想到兄長岌岌可危的狀態(tài)，又想到動蕩的危局，甚至想到伊燁那張臉來，旋即猛然一頓。

    他突然想到乘坐飛舟之前，那些修士竊竊私語夾帶的信息，貌似是也要前往燁城，他不信天下有這樣多的巧合，讓一艘有數(shù)百個站點的飛舟上，聚集了這么多專程前往燁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