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眼前這小孩來自楚家,場景里滿街的人群動亂,場面一度雞飛狗跳,說是獸潮來了。他一拉水鏡,發(fā)現(xiàn)所謂的獸潮居然就來了十頭兇獸。 就這?就這?這就是大型獸潮了?嚇得什么鬼樣子?。?/br> 他癟癟嘴,這幫孩子是真的沒見過獸潮,那時一種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龐大數(shù)量,兇獸跟隨將領(lǐng)一齊咆哮沖鋒的剎那,足以讓人生出人族渺小卑微的感覺。 他無力吐槽,看了陣圖運轉(zhuǎn)功能無誤就快速往下翻了。 這次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目猩紅的血色。 那場景似乎及其空曠,四野蒼茫望不到邊際,地表土壤潮濕黏膩,血腥味腐臭味遮住了嗅覺,不知何處吹來的罡風(fēng)席卷著黃沙彌漫到蒼穹,鋪天蓋地的壓抑感直沖肺腑,趙承文如身臨其境,立刻被場景中的真實感所震撼。 他將水鏡拉遠了些,場景縮放,他看清了天際的情形,才意識到那讓人難以喘息的壓抑感來自于何處。 蒼穹上血紅的積云翻滾著紫色的暴戾弧光,云層相互劇烈摩擦,血紅逐漸向墨色靠攏,愈發(fā)壓抑了起來,這其中,似乎醞釀著一場雷劫。 他看了一眼,只覺得神魂都跟著激蕩了起來,便不敢再多看一眼云層中的劫云了。 此處鳥獸絕跡,靈氣滯塞,戾氣橫行,然而這地表站著一個孩子。 他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臟兮兮的面頰上掛著幾道流血的劃痕,原本干干凈凈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軀密布著傷痕淤青,烏黑的眼流露出超越他此時年齡的滄桑和絕望。 他過了半場才進了這孩子的幻境,不知他經(jīng)歷了什么,才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趙承文從滿是血污的臉上辨認了一下,他記得,這個孩子叫喬陌。 他對喬陌的印象極深,無論是那一手刻板的字還是一板一眼的性格,還是剛剛第二場測試中,他那句自負卻動人的“若是舉世非之,便是世人錯了”的言論。 他知仙門四大家族總有些超智的孩子,他們甚至對大道的領(lǐng)悟能力遠超他們這些活了千載的長輩,再加上修仙界中的孩子向來早熟,他對喬陌的這種沉著內(nèi)斂刻板認真的性格存在也不足為奇。 然而,他卻不得不注意到他此刻的神情。 他太過絕望無助,飽含熱淚的眼眶通紅,卻死死瞪著遠方的劫云不肯眨眼。 竟然在某一刻,趙承文懷疑他見慣了生離死別和無可奈何,否則怎會流露出那樣滄桑的神情? 遠方的劫云翻滾著紫色的閃電,奔騰咆哮著劈下。 耀眼至極的紫色巨龍粗壯的身軀蜿蜒而下,似乎要吞噬撕碎一切。 地表的一抹紅衣在罡風(fēng)吹拂下?lián)P起破碎的衣擺,在身后獵獵作響。他一身血紅,這幻陣龐大空曠,整體基調(diào)又全是紅色,以至于趙承文拉近了水鏡鏡頭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存在。 他似乎已經(jīng)承受了許久的雷劫,身軀微微佝僂著,在直徑寬度將近十米的雷劫面前顯得渺小且脆弱。 他揚起細瘦蒼白的頭頸,氣勢再次節(jié)節(jié)攀升,直至被龐大的電光吞沒。 趙承文終于意識到,這片劫云根本不是這個孩子的,而是屬于遠方那個身著紅衣人的。這個叫喬陌的小孩,怕的根本不是自己渡雷劫,而是怕場中那人渡不過去。 雷劫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凝聚,打在那人瘦削的身上,卻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云層墨色欲滴,涌動的能量越來越龐大,趙承文隔著水鏡都可以感受到那雷劫中蘊含著的磅礴威力。 壓抑感鋪天蓋地,重如萬鈞。 趙承文被逼得退得極遠,心中腹誹:這喬陌什么來頭,幻境場景構(gòu)筑得也太過真實了吧?而且,這他媽是什么雷劫?劈了這么多,早就超過了七七四十九下吧?怎么還不停? 那人再也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猛地噴出大口大口的鮮血,驚天動地地咳嗽著,幾乎要把五臟六腑化成碎塊全部咳出來。 趙承文看著地面上恐怖的咳血量,心中生出一種同為修仙之人惺惺相惜的悲哀同情。 趙承文心想,罷了,且看清他的容顏,記住他的臉,好歹被人銘記,不枉他來人世走上一遭。 趙承文拉近了水鏡,原本清晰無比的水鏡卻像是糊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濃霧,將那人的容顏盡數(shù)斂去。 看來又是涉及天機,不可泄露。 最后一道雷劫終是殘忍地劈下,傾瀉下來的磅礴雷光瘋狂注入那人脆如蟬翼的軀體,閃爍全場的亮光耀目得讓人忍不住閉眼,四下寂靜無聲,地面塵土飛揚,細碎晶亮的粉末散在了風(fēng)里。 那是那人身歸天地,魂飛魄散,留下的唯一存在過的證據(jù)。 趙承文看見喬陌幽邃烏黑的瞳孔中什么東西好像碎了,高光漸漸灰敗下來,淪為一片死寂。他的虹膜上rou眼可見爬滿了血絲,漫天逸散的靈力碎屑中,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從晶亮到渾濁,爬了滿臉后滴滴血紅。 竟是,流出了血淚。 他的嗓音太過沙啞,像敲碎的銅鑼、斷弦的琴箏,拼命地喊出:“風(fēng)——”后戛然而止,最后竟無聲痛哭起來。 趙承文不知道這個孩子經(jīng)歷了什么,場景中濃重的悲傷幾乎影響到了他這個局外人的情緒,他心里也跟著難受了起來。 那孩子哭了好久,哭到四周場景崩塌,天塌地陷,場景輪換,草木滋生,河川遍布。 四周卻更陰暗了些,冷風(fēng)刮骨,那個捂著臉的孩子恍若驚覺,抬眼看向眼前。 他面前陳列著一個巨大的石碑,石碑后,是一條靜謐無聲的川。 趙承文第一次見到這般死寂的川,沒有藻荇交橫,沒有臭氣熏天,只是寬廣得望不到邊際。 喬陌看見石碑后,瘋了一樣想跨過石碑跳到河里,巨大的石碑后面驟然浮現(xiàn)一道厚重的灰色結(jié)界,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過不去。 他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撞著石碑,撞到頭破血流皮開rou綻,石碑被反彈回來的氣勁震得轟然倒塌。 他欣喜若狂,以為石碑倒了便可過去。 巨大的阻力又將他彈回原地。 他根骨錯位,遍體鱗傷,卻不知疼痛地一遍又一遍撞上去。 執(zhí)著的姿態(tài)如同赴死。 趙承文心想心理承受臨界閾值判定死了么?這孩子都這樣了居然還沒被彈出來? 那孩子不知撞了多久,終于哀慟地大哭,最后像是認命一般,盯著咫尺天涯的川流淚。 他小心翼翼地抱走了倒下一旁的石頭,那姿態(tài)仿佛抱著摯愛之人的尸骨。 他抱著石頭走啊走,趔趔趄趄,步履蹣跚,眼前場景又一次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個地方。 這次天地不再血紅,而是大漠孤煙,高墻聳立。 他不知何時坐上了城墻,對著遠方云卷云舒,大雁北歸,抽出背后背著的劍。 寒光乍現(xiàn),他竟是一劍割了自己的手腕。 滴滴答答的血順著手腕往下流,他揮劍沾著血,一劍一劍磨著抱在懷里的巨石。 他頭頂星辰變幻,歲月更迭,巨石從最初的粗礪變得光滑,從灰白變得瑩白,最后銀亮如水。 那巨石原本將近一人高,如今磨到細長輕薄,竟然是一把劍的雛形。 他手中劍劍身磨盡,化作飛灰。 他呆呆看著劍身晶瑩的飛灰消散,抬起手指抹上傷口,開始描摹劍身。 趙承文再看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開始仔細擦拭劍身,血跡抹去,銀亮如水的薄刃散出清清凌凌的冷光。 此劍已成。 趙承文還沒來得及看清那把劍是何形狀,映著喬陌的幻境場景的水鏡竟然整個黑了下來。 考試結(jié)束,時間截止。 趙承文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不覺看了喬陌的整個幻境,耗時半場考試。 按常理,這幻境結(jié)合孩童心中恐懼和未來之景模擬場景,然而這孩子分明悲傷的情緒較之恐懼更要濃烈千百倍。 然而陣圖還是選擇這一場景。說明這既是他最怕的事,也是讓他悲傷的事。 他一個七歲的孩子,需要怎樣的心境,才能維持在閾值以內(nèi)不被判定彈出考場? 趙承文想不明白。 但是,今日所見,他將會永遠封存于心。考場內(nèi)部一切保密,監(jiān)考老師不得向他人泄露考生信息和隱私,他滿腹的疑惑和同情只能咽回肚子里。 趙承文喟嘆一聲,凝視著喬陌的名字無法釋懷。 他不過七歲而已,自然不可能經(jīng)歷過這么多的人間悲苦,那只可能是陣圖卜算的未來一角發(fā)生的事。 他這一生,或許會濃墨重彩,跌宕起伏。他或許遇見了最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情感,遇見了驚艷了一生的人。但那人身死道消,死于雷劫之下,往后余生,他的人生注定悲慟絕望。 有時命運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注定順風(fēng)順水,有些人卻注定坎坷艱險。 趙承文閉眼,散去心底共情來的哀傷。 與劍共舞,孑然一身,執(zhí)念難消。 這是他不能改的宿命。 【作者有話說】 其實趙承文猜錯了,這就是姜臨最怕的事情。 第47章 不是虛妄 風(fēng)澈躺在地上,面前的濃霧已經(jīng)空了一大半,他耗時近兩個時辰,用濃霧親手捏了一座城。 城池高墻聳立,數(shù)十座哨崗規(guī)律陳列,城中房屋鱗次櫛比,城外兇獸圍城,一人執(zhí)劍立于城門最高處,衣袍獵獵,長發(fā)飛揚。 那人一人一劍,縱有萬千兇獸,莫能與之抗衡。 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若是當(dāng)日鎮(zhèn)守邊城的居民見了,必然可以認出那是他們昔日的守城將領(lǐng),姜家少主姜臨。 風(fēng)澈正興致勃勃細化姜臨身上的衣袍細節(jié),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杰作正在隨著周圍的濃霧漸漸淡去,連城池的輪廓都開始不甚清晰。 他眼中閃過一絲遺憾的情緒,心想要是姜臨在這兒,必須給他看看自己的大作。 考試結(jié)束的提示音響起,濃霧徹底消散,考場又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 風(fēng)澈拍拍后背和屁/股,把躺了一身的灰拂掉,心滿意足地抻了個懶腰,大搖大擺地走出考場。 捏了將近兩個時辰的濃霧,躺得他多少有些腰疼。 他揉了揉發(fā)酸的腰桿,一邊踮起腳尖搜尋姜臨的身影,一邊在心里猜著等會兒是自己考第一還是姜臨考第一。 人群在他面前匆匆流動,他像是感覺到了什么,轉(zhuǎn)頭望了過去。 隔著人頭攢動的人海,姜臨在七丈開外駐足,幽邃內(nèi)斂的眸子深不見底,他就那樣靜靜盯著風(fēng)澈,即使風(fēng)澈轉(zhuǎn)過頭與他對視,他都像是無知無覺一般,只是死死地盯著。 他眸子極黑,瞳孔像是一眼漩渦,死寂無聲地看過來的時候,其中涌動的情緒像是一根束緊的繩索,慢慢纏上來,再也不松開。 他以那副狀態(tài),不知看了多久。 風(fēng)澈心里察覺有些不對,他面上不顯,立刻對姜臨揚起一個陽光燦爛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