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雨(3)
走廊靜悄悄一片,連成排的教室,講課音量似乎一壓再壓。 路冬目不斜視地走著,卻擋不住旁人的探究。 連十二班,講臺上授課的老師都驟然停下進度,用種諱莫如深的眼神望向她。 一張抽屜空蕩蕩的課桌被扔出了十三班,歪斜地擱在廊道,白花花的卷子撒了滿地。 路冬沒去撿,直直走進后門,然后停下腳步,點開手機。 靠近門邊的同學(xué)飛快瞥了她一眼,接著比了個,縫上嘴的手勢。 黑板前,五十來歲的女老師死鎖著眉,低頭寫寫畫畫,不時看一眼題干。 兩個同學(xué)拿著習(xí)題排在她身旁。 相較等在后方,低著頭、臉色發(fā)白的班長,距離最靠近暴風(fēng)中心的男生倒是泰然自若,順著全班的目光發(fā)現(xiàn)路冬時,還朝她點頭示意。 偌大教室回蕩著用力下筆的沙沙聲,路冬遙遙地用唇語向王靜初道謝。 那題結(jié)束,康春華昂起下巴,紅紫色鏡框隨著動作滑落一段距離,眉皺得能夾死飛蚊,“陳一樊找你回來的?” “呵,還真是沆瀣一氣,兩坨狗屎作堆?!?/br> 路冬半垂著眼,不為所動。 “請假條呢?” 她邁步上前,掏出口袋里發(fā)皺的淡藍色紙條。 康春華接過后,瞧都不瞧。 呲啦幾下,紙張被撕成碎屑,慢悠悠地蕩了蕩才落到地面。 “你倒是好大本事,天天找陳與民簽假條,還讓同學(xué)幫你打掩護,平時安安靜靜的女同學(xué),還真看不出來骨子里如此長袖善舞啊?” “難怪要錢沒什么錢,要關(guān)系沒什么關(guān)系,靠個早死的爹都能讓你進附中?!?/br> “一分一分老老實實考進來的同學(xué),祖先要是泉下有知,定提早和你爹討教討教怎么做人,才能庇蔭子孫,中考只要四百分就和他們坐在同一間教室?!?/br> 抿了下唇,路冬掀起眼皮,直勾勾看向那張蠟黃的臉。 康春華像個裂口怪物,今天非要將她吞下肚,“看什么看?啊?看什么看?你那什么眼神,給我說清楚!” “從高一下分班,你對我意見就很大???作業(yè)一次不寫,訓(xùn)你幾句還鬧大小姐脾氣了,直接翹課是吧?高二開學(xué)到現(xiàn)在幾周了,你來上過幾次物理課?” “好啊,說是藝術(shù)特長生,文化課得放點水,我就得問問你,倒是有哪幅拿得出手的作品?得過哪些獎?和文科班那幾個孩子比起來,算哪門子藝術(shù)生?” “就是個靠父親混進附中的,哪來的臉瞪一個師長?” 康春華呵了一聲,“要不是李主任以前當(dāng)過你父親的班主任,他會在校長面前替你說話?讓你錢也沒捐多少,就進來十三班?” “我若是你爹,還真慶幸自己早早死了,至少頂著個杭川大劇院設(shè)計者的頭銜,說出去唬人,不用拉下臉來,求爺爺告奶奶送女兒進母校?!?/br> 路冬抿平唇,捏緊了口袋里的手機。 “百年附中,路冬你可真別以為你爹在國內(nèi)拿下十幾億的設(shè)計項目就有什么大不了,附中出的建筑師蓋過國家項目的多了去了!可不就是運氣好,留下個在杭川叫得出名字的地標性建筑,讓旁人多嘆一句天妒英才,不然哪會有人稀罕?” 十三班鴉雀無聲,本來幾個自覺自習(xí)的學(xué)生也放下筆,又不敢抬頭。 康春華也是積怨多時,幾大串話不帶停,一口氣說完,鳳眼瞪得比平時大兩倍,鼻頭上掛著汗珠。只是路冬那雙烏泠泠的眼,緩慢地眨了眨,仍舊不服軟,毫無敬意地猛盯著她。 沉默夾雜那惹人不快的視線,康春華終于受不了,抄起書朝她臉上砸去,大聲吼道:“你到底看夠了沒有!” 路冬下意識偏過頭,卻沒向后躲開,紙刃割在蒼白的左頰上,細細密密地發(fā)疼。 她又望向康春華,這回終于開口:“……你說完了?” 露出不可置信的啞然,康春華又抓起書,朝她兜頭扔去之前,突然被王靜初制止,“老師,這是我的作業(yè)本?!?/br> 那根緊繃的弦驀地斷了。 不知道哪個膽大包天的男生先撲哧笑出來,隨后漫開,空氣都在上下跳動。 “笑什么笑!” 康春華使勁拍向黑板,震天響,玻璃窗似乎都晃了晃。 “你到底幾個意思,路冬,今天就給我說清楚!” 她實在太激動,過度用力的聲音又尖又細。好不容易指著路冬的額頭將話說完,大口喘氣,鼻息重得讓人擔(dān)心起下一秒,她會不會暈死在原地。 路冬眼也不眨地說:“道歉?!?/br> 中年女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你個小赤佬還有臉要我道歉?” “向我爸爸道歉?!?/br> 路冬聲音沒怎么起伏,還是那陣輕輕的,像豎琴撥過的下沉音節(jié),但最后一個音有些失手,振顫了很久,“你罵我的那些,我無所謂,但對我爸爸……你必須道歉。” “要我道歉,可以?!笨荡喝A忽然明白了什么,收拾好自己的狼狽,譏諷地說,“那你呢?你認錯嗎?你悔過嗎?你向我道歉嗎?你向十三班受了你影響的其他同學(xué)道歉嗎?” 剛才破了一處的傷口又被咬開,更濃腥的血味在嘴里繞成漩渦,大力跳動的心臟,似乎全為了那道裂隙噴涌。 她小聲地說:“……對不起?!?/br> “什么?聽不清,給我大聲點!” 康春華變本加厲地尖聲道,“低著頭咕噥一句就是你所謂的道歉?路冬,我告訴你,你別想仗著父親死得早,母親又和鬼佬跑了,就給我來個沒人教你怎么道歉的態(tài)度!” 路冬忽然錯開視線,彎腰撿起方才砸來的書本,與她對峙的女人后怕地退開幾步。 投擲了某種信號彈似地,五十來雙眼睛緊盯著她的動作。 拍了拍上頭的灰,路冬將書遞給講臺旁,整個爭執(zhí)過程都待在第一線的男生,“謝謝?!?/br> 王靜初挑起烏黑的眉,拇指向后,朝路冬示意那個,也一直排在原地的女班長,“先是徐悅問我題,我不會做,我們才一起來請教康老師?!?/br> 路冬愣了下,像首次知道,原來自個兒班長的大名叫徐悅。 她有些不自在地開口:“謝謝你,班長?!?/br> 話音落下,前門口出現(xiàn)陳一樊拉著老陳的身影。 小老頭出聲喊住康春華,又讓同學(xué)們自習(xí)。 路冬看了一眼,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頭也不回地從后門走了。 過了午后,天色驟變,吹起嘯嘯的風(fēng),今日注定不會有晚霞。 路冬現(xiàn)在沒有假條,也沒有門禁單,只能繞遠路,穿過舊書院后方的小樹林,從斑駁低矮的石墻翻出去。 剛上公交車,就開始飄雨了,到古拔路的站點時下得正大。 便利店的玻璃門收到紅外線示意,靈敏地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