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一個半小時，附中開放自由活動。但怕影響需要睡眠的同學，靠近普高的cao場與球場不開放，精力好的會烏泱泱跑去國際部那兒。

    連接三大片區(qū)的梧桐道上沒什么人。

    路冬來到附中最古老的建筑群，看了會兒懸山頂，挪步走入廊下。

    老陳的位子不在數(shù)學科，而在數(shù)學競賽科。

    一個獨立的寬敞空間，鄰座從本來的六七人，減為兩人。除他之外的教師，也都帶這屆高二，分別是理一理二，兩個實驗班的班主任。

    附中的理三是信息實驗，老陳也負責他們的數(shù)學。

    至于為什么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師，會跑來帶安置了幾個‘特殊生’的十三班，路冬猜，大概得歸咎于他脾氣好，教學理念前衛(wèi)。

    在正式談話之前，路冬將手里的假條放到老陳桌上，準備讓他簽字。

    老陳正用后方的小水槽洗著茶具，讓她等一等，一邊想起什么，溫吞地問：“上次和你說的中學生美術比賽，你真的不參加嗎？”

    路冬說不。

    “參加一下，對之后申請學校會不會有幫助？”他坐下，擦干手，拿起一支黑筆，“我聽文五的張希然說，你一直沒有上畫室，似乎是自學？但藝術圈子，多認識點人也很重要?！?/br>
    她不認得那個名字，更不清楚為什么對方知道自己，只好含糊地說：“可能吧?！?/br>
    小老頭對這模棱兩可很不滿意，目光犀利地凝視路冬。

    她沉默了會兒，坦白：“……其實我還沒想好，之后是不是真要學藝術?！?/br>
    對方愣了下。

    高一寒假選組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約談過一次，“路冬，你之前說的話，現(xiàn)在還是認真的？”

    老陳曾經(jīng)極力勸阻，讓她跟多數(shù)藝術生一樣去文科，而非選最不擅長的理。

    她卻說出了一個，不容旁人置喙的理由。

    “是認真的?！甭范怪?，食指捏緊了校服裙的一角，“我還是想，看懂我爸爸留下來的那些建筑圖稿，然后完成他最后的設計?！?/br>
    老陳認識路冬的父親。

    據(jù)本人所述，二十多年前，陳與民剛從國內(nèi)最好的數(shù)學系取得碩士學位，遠不是如今路冬口中的小老頭，甚至年輕得會跟同學們一塊兒打球。

    路松是他進附中三年后，第一次教的理科實驗班的學生。

    初次總是印象深刻。

    尤其那屆理一感情很好，甚至為幾個準備出國的同學提早辦了餞行宴，路冬他父親是其中之一。當年路松大學統(tǒng)考考得很漂亮，最終卻選擇遵從興趣，去美國學建筑。

    如今年近花甲，禿了頂?shù)南魇菪±项^長嘆一口氣：“你自己留意，不要到頭來一場空。”

    路冬嗯了聲，以為這是對話結(jié)束的信號，準備告別，卻被喊住。

    “等等，還沒完?！?/br>
    用白瓷茶具沏了盞瓜片，老陳揉著額角，“人老了，差點忘了找你來是為什么?！?/br>
    那份抄來的數(shù)學卷。

    路冬抿了下唇。

    “你是從理一那個中外混血……”他停頓了下，“中文名字叫周知悔的男生那兒抄來的吧？”

    路冬一怔，巧言如簧的舌打了滿腹草稿，統(tǒng)統(tǒng)排不上場。

    老陳哼哼地笑，“這就是你翹課的后果了?！?/br>
    “我課上說過，這作業(yè)是選拔性質(zhì)，有興趣才做。”他說，“本來就不是出給你們的，題目改自歷屆省賽和集訓隊的練習題，理科實驗里邊，沒學過數(shù)競的也基本寫不出來?！?/br>
    微微蹙起眉，路冬用一種別扭而不大高興的神情，看了小老頭一眼。

    老陳哎呀一聲，繼續(xù)慢悠悠地說：“所以呢，我上午叫你到辦公室，就是想問問你從哪塊稀世璞玉那兒抄來的九陰真經(jīng)。結(jié)果對比了下理一收來的那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還是那小子?！?/br>
    “華裔入不了國家隊?！彼f，“據(jù)我所知，他本人也沒意愿。但小鄭那心機鬼，就他們班主任，特地搞這一出，想拉他當免費講師……聽說他很厲害，但具體怎么個厲害法，小鄭搞得神神秘秘，真是。”

    路冬聽得懵懵懂懂，哦了聲。

    語畢，老陳注意到，那壺茶總算泡好了。

    大手一揮，遞回簽好字的假條，送客。

    嚴格說來，路冬的翹課，都是名正言順地請假。

    特長生的身份和附中開放的校風迭加起來，給予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請事假按規(guī)矩，得提早報告給任課老師，但路冬向來先斬后奏。

    從老陳那兒出來，徑自去了藝術大樓。

    她固定使用705室，一間離電梯最遠、逃生通道最近，人跡罕至的小教室。

    許是位子實在太偏僻，連清潔阿姨都常漏掃，這里的視角卻能在黃昏時分，眺望遠處河面上金煌煌的落霞。

    空間被她一人獨占。

    被白色帆布遮擋的畫架與畫板之外，幾張課桌擱置許多私人物品。

    夏季薄外套，白色森海塞爾大饅頭第四代，老荷蘭標準10色與幾罐常見油類，六本素描簿，數(shù)本畫集，零零散散的用具，五塊水彩以及小石膏像。

    地上還有些書。

    墊在最底下的是數(shù)學課本，接著劍橋英英詞典，《爵士時代的故事》，《How  to  Read  Greek  Sculpture》。

    附中嚴格禁煙，因此，路冬格外青睞的Marlboro  Lights基本上是隨身攜帶。

    剛坐下，拿起鉛筆，攤開紙張，預設鈴聲響了。

    掃了眼來電顯示，路冬詫異地接起。

    應該是翹了課的陳一樊喘著氣，急躁地說：“你在哪兒？快回來，姓康的發(fā)神經(jīng)要去教務處調(diào)監(jiān)控抓你。”

    路冬咬唇的動作一時間沒控制好力道，破了一角，嘗到腥甜的血珠，“給我三分鐘?！?/br>
    趕到崇禮樓，階梯拐角處，陳一樊等在那兒。

    不顧監(jiān)控，他左手握著手機，額角一層汗，語速飛快：“我剛跑去辦公室沒見到老陳，班上有王靜初拖著姓康的，你現(xiàn)在上去？還是等我找老陳來？”

    路冬捏緊校服裙袋里的煙盒和那張簽了字的紙，“我有假條。”

    陳一樊點點頭，說自己再去致知樓的理三那兒找找，實在不行，就先發(fā)制人，去請教務處那尊大佛出山。

    跑了兩步，他突然急停，回過身喊住已經(jīng)走上樓梯的路冬。

    “姓康的不管罵什么，你都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