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是一個失業(yè)男
第十章 我是一個失業(yè)男 2009年9月19日，正午十二點。 哼著《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回憶曾經(jīng)的迷惘與切膚之痛，只是地點換作美國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c區(qū)58號監(jiān)房。 午餐時間到了，我把小簿子塞回抽屜里。黑人獄警過來打開每一間鐵門，所有的囚犯蜂擁而出，走廊里充滿著不堪入耳的臟話，還有喇叭廣播里傳來的警告聲。 經(jīng)過三道監(jiān)控鐵門，我跟著老馬科斯來到囚犯餐廳。排隊拿餐盤時，常有人擠過來插隊，通常都是黑幫的人。偶爾也有不服氣的，自然少不了大打出手，以至于招來獄警的電棍之災。今天午餐還算比較順利，我和老馬科斯搶到了午餐，低調地坐到一個角落里。這頓午餐若放在平時一定難以下咽，但漫長的牢獄生活已讓我習以為常。 忽然，老杰克端著餐盤坐到了我的對面，他看起來也有七十多歲了，頭發(fā)幾乎全部禿光，老邁不堪地用最后幾顆牙齒，嚼著那些難咽的食物。 雖然他看上去老得不成樣子，完全及不上老馬科斯精神，好像兩個人來自不同的世界，但老杰克卻是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里最讓我感到恐懼的人——在新來的獄警阿帕奇出現(xiàn)之前。 因為他的眼睛。 無論老杰克怎么虛弱衰老，他的眼睛卻放射著狼一般的光，從耷拉下來的眼皮里，穿透空氣射入我的瞳孔。 怪不得他叫杰克！ 但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里只有一個人不害怕老杰克，他就是“教授”。 對不起，不需要打引號，因為他就是教授，波士頓大學的正牌歷史學教授，他編寫的課程至今仍是許多美國大學的教材。 教授看起來五十多歲，居然在監(jiān)獄里留著一頭長發(fā)，他坐在老杰克身邊，不動聲色地享用他的午餐。 忽然，教授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神經(jīng)質地說：“great old ones 就要來了！” great old ones？ 我將其翻譯為“舊日支配者”。 老馬科斯卻抬起頭來，神情凝重地問：“教授，這是真的嗎？” 教授卻仿佛一下子失憶了，恍惚地搖著頭：“對不起，我剛才說了什么？” 也許，剛才這句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某個隱藏在監(jiān)獄角落里不屈的幽靈，借用教授的嘴巴傳達信息？ 草草結束這頓午餐，我和老馬科斯回到c區(qū)58號監(jiān)房。 從抽屜里拿出小簿子，繼續(xù)回憶我的故事，曾經(jīng)失業(yè)的日子—— 失業(yè)的日子。 第一天。 周六，名正言順地睡懶覺。整個上午都在做夢，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夢，睡眠極其痛苦，頭暈眼花腰酸背痛，難道是我身體里的幽靈作祟？ 起床后打開電腦，給自己寫了一份求職簡歷—— 高能，男，1982年7月4日出生。2004年畢業(yè)于s大本科，經(jīng)濟學學士。2004年起供職于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銷售部，2008年6月因個人原因辭職。本人在世界500強企業(yè)工作四年，具有比較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尤其在銷售及產(chǎn)品推廣方面業(yè)績突出，積累了深厚的客戶資源及人脈關系。本人吃苦耐勞，善于溝通，英語水平較高，有志于銷售及企業(yè)經(jīng)營領域，愿與具有發(fā)展?jié)摿Φ钠髽I(yè)合作，共同開創(chuàng)美好的明天。 “善于溝通”？對自己嗤之以鼻一笑，硬著頭皮把簡歷寫完。不過，相比那種吹得天花亂墜的也不算什么花哨，起碼世界500強的經(jīng)歷還有些競爭力。打開最大的幾家求職招聘網(wǎng)站，用整個下午的時間，找到幾家比較合適我的公司，既有外企也有國企，還有初出茅廬的小私企，把簡歷分別投出去。 mama突然走進來，我立即把電腦翻到其他網(wǎng)頁，絕不能被發(fā)現(xiàn)我失業(yè)了。mama給我倒了杯茶，關照不要把眼睛看壞了。我說最近公司很忙，周末也得在家處理業(yè)務。mama說忙也好，就怕整天沒事閑著，但要保重身體。急著把mama送出去，回到電腦前趴下難過要哭，這樣的日子要熬多久？ 有人在msn上叫我，是那個端木良：“你好，我的客戶提前從美國回來了，他說周一就可以和你們簽約，合作愉快！” 我苦笑著打字道：“非常感謝，但我已被公司裁員了，你可以找我的同事老錢?！?/br> 端木良：“裁員？開玩笑吧？” “我的幽默感還沒這么強，不相信可以打電話去我公司問問?！?/br> 端木良：“難以置信！” “如果這個消息，能夠早幾天告訴我，也許我就不會失業(yè)了。不要誤會，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這是命運的安排，只怪我自己不爭氣?！?/br> 端木良：“以你的能力，肯定很快就會找到更好的公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br> 這家伙倒很會說話，我老實地打字：“不，我了解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br> 端木良：“誰都自以為了解自己，其實最不了解自己的人正是自己?！?/br> “有道理，但你肯定不了解我。88?！?/br> 關掉電腦，躺到床上，天色漸漸變暗，周末就要過去了。我是一個失業(yè)男，第一次品嘗無所事事的日子，卻感覺度日如年，似乎比平常的周六漫長許多。 手機響了，卻聽到莫妮卡的聲音：“喂，高能，你還好嗎？” “莫妮卡，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br> 我禮節(jié)性地回答，但這種客套反而刺激了莫妮卡：“shit！別騙我了！我知道你很不開心，現(xiàn)在哪里？” “家里。” 電話那端是她著急的聲音：“能不能出來談談？” “不，我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br> “高能！干嘛要回避我？”她勃然大怒用命令式的口吻說，“快點出來！別拖拖拉拉了！” “對不起，我為什么要聽你的命令？我已不是天空集團的員工，我們沒有上下級關系?！?/br> “你——”莫妮卡被我吃了一個啞巴虧，“好吧，我告訴你，剛才我已經(jīng)和總經(jīng)理通過電話了，他原則上同意你回來上班，但考慮到你已被宣布裁員，馬上回來會引起其他人鬧事。再等兩個月公司會有招聘，到時候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應聘回來！” 通過聲音無法判斷她是否說謊，但我決心以冷笑來回答：“莫妮卡，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你究竟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本領讓總經(jīng)理改變決定？還要如此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你別管我是怎么做到的，只要你再等兩個月，就可以回來上班了，我也不需要你的報答，但你以后就會明白的。” “沒有以后了，請你不要再幫助我，我也不會再回天空集團，你知道中國有句俗話嗎？” “好馬不吃回頭草？” “你的中文水平真不錯?！?/br> “不要意氣用事，我知道你對裁員的決定非常生氣，現(xiàn)在我代表天空集團向你道歉！” “覆水難收?！蔽耶惓＠潇o地回答，確信自己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公司做出的決定，猶如潑在地上的水，再也無法收回。我小小的高能何德何能，怎有本事讓公司破了規(guī)矩？我的決心已定，你就不要再勸了。就算我有朝一日回來，也必定是光明正大風風光光，而決不會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你！簡直是一塊固執(zhí)的石頭！” “好，我就是冥頑不靈，我就是無可救藥，我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今天這通電話，簡直是成語與俗語專場，但莫妮卡出奇的好耐心：“高能，你再想想清楚，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我的機會，我自己會去爭取！謝謝你，莫妮卡，再見！” 說完粗暴地掛斷電話，把手機電池卸了下來，躺在床上胸口劇烈起伏，耳邊還響著莫妮卡的聲音。 為什么拒絕她的一番好意？為什么放棄回天空集團上班的機會？為什么繼續(xù)忍受失業(yè)的日子？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不愿在女人面前低三下四？對未來過分自信？還是單純的某種感覺——由不得我來選擇，這就是宿命，從此我的生涯將大為不同？ 所有都是問號，但現(xiàn)在剛剛是個破折號。 失業(yè)的第一天。 失業(yè)的日子。 第二天。 我與醫(yī)院約好做第二次檢查。踏進太平洋中美醫(yī)院，華院長和他的助手都在等著我，就連病人們也詭異地向我招手。 坐進寬敞明亮的治療室，我盯著院長的眼睛說：“我失業(yè)了?！?/br> “哦，心情不好受吧？失業(yè)會影響人的身心健康，尤其對你這樣受過嚴重創(chuàng)傷的人，但到底有什么影響需要仔細評估?！?/br> “我的意思是說，我失業(yè)了，沒有收入，負擔不起治療費用?！?/br> “高能，我們雖然是外資醫(yī)院，但你是特例——能從一年的昏迷中醒來，本身就已經(jīng)是奇跡了！你知道嗎？你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對人類的醫(yī)學事業(yè)來說，你是一塊無價之寶！” 聽完這番話，我的第一反應是實驗室里的小白鼠：“我就是被你們做研究的工具？” “這完全取決于自愿，如果不愿繼續(xù)治療，或者要轉到其他醫(yī)院，我絕不會阻攔。”華院長語重心長地看著我的眼睛，“但我可以承諾，既然能讓你從植物人的狀態(tài)醒來，那么我也能讓你恢復記憶！我們不會向你收取任何費用，如果有什么需要盡管提出?！?/br> 然而，他的眼睛讓我想要逃避，也許是上次神秘的治療體驗，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恐懼的下意識：“謝謝，我只需要搞清楚我腦子里的秘密，如果能讓我恢復記憶，我將一輩子感激您！” “好，請你平躺下來。” 我又像一具尸體躺在治療臺上，華院長和他的助手穿上白大褂，猶如驗尸房里的法醫(yī)，就差拿起解剖刀切開我的胸腔，將心臟捧出來切片放到顯微鏡下，看看里面藏著什么秘密。 “高能，根據(jù)上次的治療，我已經(jīng)做出了你的人格素描?！?/br> “人格素描？” 雖然面對著白色光芒，但我已經(jīng)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你心靈最深的地方，也是最最原始的地方，具有天然灼熱的欲望。雖說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會殘留動物的本能。但你的欲望顯然要遠遠超乎常人，無論對女人對財富對權力，你都像一頭非洲公獅，想要全部占為己有！” “你說我像動物？”我痛苦地搖搖頭，毫無束縛得躺著卻動彈不得，“不，我不是！” “每個人都有動物的一面，每個人也有圣人的一面。你之所以活到二十多歲，還沒有爆發(fā)出野獸的潛能，是因為你從小就有一個英雄的夢想。你渴望成為別人景仰的人物，你以歷史上的英雄和圣賢來要求自己，所以也嚴格約束自己的欲望。你從小就成為了一個禁欲主義者，這既是因為你缺少對女性的吸引力，也是因為你內(nèi)心對放縱的恐懼?！?/br> “英雄的夢想？我怎么不知道？” 華院長在我的眼前擺了擺手：“因為被你野獸般的欲望中和了，也因為殘酷的現(xiàn)實限制了你的天空，畢竟機遇只留給極少數(shù)的人。而你不幸地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也是平庸的大多數(shù)。你也在少年時代漸漸忘記了你的英雄夢，逐漸不自覺地被周圍的世界同化，這就是你的本我與超我相碰撞產(chǎn)生的結果。” “自我？” “這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的理論。‘本我’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和欲望；‘超我’是社會對你的要求，你對于人生的理想；‘自我’則夾在‘本我’與‘超我’之間，面對現(xiàn)實必須隱藏欲望，也必須收斂理想，你的精神世界大部分都消耗在壓抑‘本我’上，才最終形成了你今天的意識。就像弗洛伊德說‘本我過去在哪里，自我即應在哪里’！” 我頭疼欲裂地喘了口氣，閉上眼睛：“那我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復雜的人，自相矛盾的人，處于極度悲劇情節(jié)中的人?！?/br> “可我不是個平庸的小人物嗎？為什么給我戴上只有在經(jīng)典作品中才有的人物帽子。” “你的今天不代表你的明天?！?/br> “我的明天？” 心底苦笑了一聲，對于朝不保夕的失業(yè)者而言，明天又在哪里呢？ 突然，腦中閃出藍衣社在網(wǎng)上對我說的話——“北齊高氏有遺傳的精神病史” “華院長，我有沒有精神病？家族遺傳性的精神??？” “不，這和精神病沒有關系，干嘛問這個？” “哦——”我緊緊擰起眉頭，猶豫許久才說，“我還有一個疑問，在這昏迷的一年時間里，你們治療我的肯定是腦科，為什么現(xiàn)在又變成了精神科？難道華院長您既是腦科醫(yī)生又是精神科醫(yī)生？” “人的思維與精神來自哪里？” “大腦?！?/br> “那就對了！我在美國攻讀了腦科與精神科的兩個博士學位，我的導師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教授，他致力于把腦科和精神科結合起來研究，這樣能更準確地深入人們的精神世界?！?/br> 突然，我睜開眼睛看著華院長，說出了那個致命的問題：“院長，你聽說過蘭陵王嗎？” “什么？” “蘭陵王。” “不，我不知道?！?/br> 雖然華院長完全面不改色，表情非常自然，我仍從眼睛里讀到了他的心里話：“高能，你果然開始問我這個問題了！你終于有了勇氣！你做得非常好！恭喜你！” 為什么他嘴上在說謊，心中卻那么興奮？難道一切都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我疑惑地從治療臺上坐起來，腦門上已布滿汗水，將不怎么大的眼睛瞪得渾圓。 “你怎么了？” “我——我怕身體吃不消，雖然在這里躺了半天，卻感覺體力消耗非常大?！?/br> 華院長只能點點頭說：“嗯，動腦確實比動手傷體力，今天的治療就到這吧，有什么情況立刻告訴我?！?/br> 走出治療室，心跳反而越來越快，這個我曾經(jīng)躺了一年的醫(yī)院，也讓我越來越疑惑。當我走到大樓門口，又轉頭對護士說：“我要去上個廁所?！?/br> 周日的黃昏，醫(yī)生們幾乎都回家了，病人們也沒幾個。我悄悄在醫(yī)院里走了一圈，看到華院長離去的背影。 趁機摸進會議室，打開燈看到墻上貼著年度計劃表。其中分成兩張表格，一張是“太平洋中美醫(yī)院上海總院計劃表”，另一張是“太平洋中美醫(yī)院杭州分院計劃表”。 居然還有杭州分院？ 為什么偏偏是杭州？我發(fā)生意外的地方？ 外面響起一陣駭人的腳步聲，眼看就是朝這間會議室走來，情急之下打開窗戶跳下去。 哎呀，不會是三樓吧？ 幸好會議室在一樓，下面正好是片花壇，否則起碼得摔個骨折！狼狽地逃離醫(yī)院，坐上了公共汽車。 路上一直在想華院長的眼神，尤其他那句心里話——肯定還對我隱瞞許多，也許他知道我的過去？我能在他的醫(yī)院里治療一年，絕非什么偶然！難道一開始就是陷阱？從我沉睡起就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腦中編織出一張圖表，列入所有可疑人物—— 首先是那個神秘男子，他也許知道我的秘密，并無時不刻地監(jiān)控著我。 其次是網(wǎng)絡上的“藍衣社”，他肯定是一年半前，與我一同離開杭州酒店的男人。 再次就是華院長，他讓我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又幫我治療要恢復我的記憶，目的是我的記憶？他不能讓我死，也不能讓我成為植物人，因為我的記憶里有個大秘密，這個秘密對他極其有誘惑力，必須要找回我的記憶！ 最后，是混血女孩莫妮卡，她的秘密與疑點太多了。但她的不同在于坦率地承認欺騙了我，也承認有些秘密不能告訴我。她知道我一直懷疑著她，卻仍想方設法地接近我?guī)椭?，難道她的目的也與華院長一樣？垂涎于我身上隱藏的秘密？ 水。 黑色的水，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卻不再有少年的我。 只有空空蕩蕩的水岸，彌漫著黎明前的白霧，夜鷹發(fā)出凄涼的悲鳴。 我在哪里？ 忽然，水底發(fā)出閃爍的幽光，宛如深海中的螢光生物，又似乎銀河里的星辰。一個奇怪的物體漸漸浮起，直到露出瘦弱的身體與四肢。幽光照亮了他的臉龐，那是一張少年的臉，蒼白無力地仰望天空，瞪著驚恐的眼睛。 他就是我。 是的，我死了，十五歲那年就死了，靜悄悄的黎明之前，漂浮在一片渾濁的水中。 失業(yè)的日子。 第三天。 醒來前又做了那個夢，但越過了跳水的那一段，直接在夢里看到了我的尸體。 真正的夢死，我卻異常平靜，既沒有心跳加快也沒有冒冷汗，從容地起床洗漱，吃完mama準備的早餐，與往常一樣在八點一刻出門上班。 星期一，地鐵里人滿為患。八點五十分擠出地鐵，和上班的人流一起回到地面，匆忙走向東亞金融大廈。直到公司樓下突然停住腳步——才意識到自己不該來這里！不需要每天早晨擠地鐵來上班了，因為我被公司裁員了。 我是一個失業(yè)男。 從起床吃早飯出門擠地鐵到這里，以往每天要做的事，已成為生活的習慣，就像寵物狗每天都要定時出去溜溜。一路上只是下意識行動，卻壓根忘記了失業(yè)的現(xiàn)實。 絕望地仰頭看著十九層樓，我已不屬于那個地方了，再見，天空集團！ 羞愧地折返地鐵站，低下頭怕被同事們認出來。正好田露穿著性感的超短裙來了，她看都沒看我就走了過去——我確實太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存在。 坐上列車回家，頭靠著后面的窗玻璃。不，現(xiàn)在不能回家，會被mama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雙腿麻木動彈不得，也不曉得該去哪里，后腦勺把一小塊車窗溫熱了，帶我永遠疾馳下去吧。 不知不覺竟到了終點站，抬起針刺般的雙腿，走到四面透風的站臺上。到另一邊坐上這班列車，用一個小時橫穿整個上海，到另一端的終點站原路返回——在地鐵上度過整整一天，從終點站到終點站，從城市的最北邊到最南邊，周而復始來回穿梭。 中午在車站里買兩個面包一瓶水，像車上賣報紙的小女孩。我不想再看別人眼里的秘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秘密，對我來說全無意義，我只需要知道一個秘密——我的秘密。 春天已經(jīng)過了，這是開往夏天的地鐵，但終究還要開往冬天。 傍晚的地鐵上，盲姑娘來了。 我立刻站起來說：“這里有座位！” 盲姑娘準確地找到我，欠身坐下收起導盲杖：“還是你嗎？上次給我讓位的人？” 她聽出了我的聲音，我緊張地說：“是，還是我?！?/br> “你又上班了？” 顯然她還記得我失業(yè)了，我尷尬地回答：“沒有，我閑著沒事出來坐地鐵?！?/br> “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br> “是啊?！蔽艺驹谒媲吧敌α艘宦暎爸x謝你上次和我說話?！?/br> “不要謝我，你今天怎么樣？” 她的聲音非常好聽，我把頭低下來說：“老樣子，不知道做什么好。” “你總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愿如此?！?/br> 她是盲人，我永遠看不到她的眼睛，整個車廂那么多人，只有她的心我看不到。 地鐵開過幾站，她起來說：“我要下車了?！?/br> 急忙伸手為她開路，請前面的人讓一讓。但她走起來并不費力，還說一個人可以出去的。 反正我也不著急回家，便跟她一起下了車，盲姑娘有些意外：“你怎么也下來了？你不是這一站吧?！?/br> “讓我陪你出站?！?/br> “真的不用了，這條路我已走過了幾百遍，對我來說根本不需要眼睛?！?/br> “就當我是一條導盲犬好了！” “導盲犬？” 她撲嗤一聲笑了出來，便跟著我一起出了地鐵站。 回到地面已夜幕降臨，我小心地看著四周問道：“你要去哪里？” “旁邊的廣播大廈就是了?！?/br> 原來地鐵出口處就是廣播大廈，怪不得她說根本不需要眼睛。 陪她走進廣播大廈，被門口的保安攔了下來，必須有工作證才能入內(nèi)。盲姑娘從包里掏出了工作證，保安也早就認識她了。 “啊，你在電臺工作？” “是。” “電臺主持人？” 她靦腆地點頭：“是的?！?/br> “什么節(jié)目？” 我的心跳加快，而她不緊不慢地回答：“八點有一個心理節(jié)目叫‘傾聽心語’，還有一檔午夜節(jié)目叫‘面具人生’?！?/br> “你是——秋波？！” 盲姑娘微微點頭：“你怎么知道我的？” “是你？”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反正也不用擔心被她看到，“我……我經(jīng)常聽……面具人生……我很喜歡……你的主持……” 實在無法想象，電臺里那個富有磁性的聲音，居然是眼前的盲姑娘——就是她的聲音，只是在生活中不會想到就是她。 “你的聲音在廣播里非常非常好聽，還有你好多次給聽眾播張雨生的歌。” 她揚了揚眉毛：“今晚要聽哪首歌？” “今晚？”我一下子受寵若驚，緊張地想了想，“《我期待》！” “好，我也很喜歡這首歌?！?/br> 我還有數(shù)不清的問題：“看不見怎么點歌呢？” “電臺為我配了一臺盲人電腦，可以和正常人一樣使用?！?/br> “半夜做完節(jié)目怎么回家呢？” “白天我一個人走沒問題，晚上家里人會開車來接我。”盲姑娘急匆匆地走進大樓，“對不起，編輯還在直播間等著我。” 原來她就是秋波！我第一次見到電臺主持人，居然是個盲人，雖然廣播最重要的是嘴巴，但不能看總會有很多麻煩，不知她怎樣克服？ 繼續(xù)坐地鐵回家，正好是平常的下班時間，mama絲毫沒有懷疑我，爸爸倒是問我銷售業(yè)績怎么樣了？只能胡亂編了一番，讓他們安心就好。 照舊把自己關在小房間，一直等到收音機里的《午夜面具》——今夜不同在于，腦中同時浮現(xiàn)盲姑娘的臉龐。秋波的細語像一團絲綢，又似一塊小小的磁石，將我的心吸了過去。 “今天，有位新朋友點播了一首張雨生與陶晶瑩合唱的《我期待》。如果，你還坐在收音機前，請暫時放下心里的煩惱，共同期待一個不同的明天?！?/br>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回到我最初的愛回到童貞的神采?！睆堄晟笫翘站К摰穆曇簦骸拔移诖幸惶煳視靼?明白人世的至愛明白原始的情懷……”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輕輕哼唱這些人類難以企及的高音，最后副歌部分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say goodbye say goodbye/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地試探/say goodbye say goodbye/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失業(yè)的日子。 第十天。 又是周一早上，地鐵還是那么擁擠，肩上背的還是那個包，四周依舊是那批上班的人，只是我已經(jīng)失業(yè)了。 失業(yè)的第一個星期，我保持每天早起的習慣，像以前上班那樣準時出門。坐上地鐵直到終點站，再到坐上相反方向，穿越整個城市到另一頭。早上八點到傍晚六點，漫長的地鐵線成了我上班的地方。大部分時間都坐著位子，閉目養(yǎng)神或聽mp3，從網(wǎng)上當了許多歌，包括張雨生的全集，他的聲音陪伴我在地底穿梭了幾十個小時。 在拿到裁員賠償金前，我身上的現(xiàn)金所剩無幾，幾次走到atm前要提款，卻把手縮了回來——積蓄本來就不多，卡里的錢只會越提越少，最終會被父母發(fā)現(xiàn)秘密。不敢在外面吃飯，餓了買蛋糕或菜饅頭，渴了買礦泉水，后來干脆從家里帶出一個水瓶。 上次投出的幾份簡歷，全如石沉大海一般渺無音訊。我又投出幾十份新簡歷，還開始看報紙招聘版，甚至投到幾家連鎖家電超市。鼓足勇氣給一家公司打電話，沒說兩句話就被對方掛斷了，他們的工資標準只有1500塊。這些都是悄悄進行的，父母沒察覺到蛛絲馬跡，還以為我每天都正常上班。 莫妮卡給我打過好幾個電話，但我一次都沒接過。她打不通電話就發(fā)短信，無非是些鼓勵安慰的話，我也從沒回過她的短信。 八點五十分，地鐵開過從前每天要下車的站臺。要坐許多站才可能有座位，當我把頭埋在臂彎里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腰眼被人捅了一下，冷冷的感覺像一把槍口，抑或鋒利的尖刀！ 剎那間，腰際火辣辣地疼起來，似乎某種異物已撕裂皮rou，深入肌rou與內(nèi)臟——火熱的鮮血已從腰里噴濺而出…… 回頭卻看到無數(shù)張冷漠的臉，只有一個黑色背影擠過人群，迅速向車廂另一頭而去。 雖然沒看到他的長相，但已確定就是那個神秘人，第一次在蘭州拉面館，第二次在地鐵車廂里，第三次在杭州龍井。 也不管腰間到底什么情況，只想追上去抓住那個混蛋，痛打他一頓，把一切秘密問出來！ 然而，只邁出去一步，就感到腰間疼得更加厲害，擁擠的車廂讓我無法彎腰看清楚，只能想象下半身被鮮血浸透的慘烈景象。全身的血液也沸騰起來，一股腦向頭頂爆發(fā)，再度頭疼欲裂，整節(jié)地鐵即將要塌陷了。 終于，天徹底黑了，一切都沉沒入海底，我的世界塌陷了。 我還活著。 依然是飛馳的地鐵，整個人已橫躺了下來，睜開眼只見許多張陌生的面孔，他們疑惑地圍觀著我，卻沒有一個人愿上來拉我。 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剛才有人捅了我一刀？ 然而，并沒有想象中的濕熱，再把手放到眼前一看，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血跡。 我這是怎么了？ “高能！” 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把我從地上拖起來，卻是以前銷售部的同事小于，他困惑地問：“你怎么躺到地上去了？” 該死！他不會以為我因失業(yè)窮困潦倒，被迫躺在地鐵里流浪乞討吧？ 我拉住他的手，指著自己的腰：“小于，我受傷了嗎？” 小于低頭仔細看了看：“不，沒有，你很好啊。” 但我不相信，把衣服掀起來，只見腰上白白的rou，并無任何受傷的痕跡，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也許捅我的并不是刀子，而是拳頭或手指，而我的暈倒也并非受傷，而是最近糾纏著我的間歇性昏迷。 “我早上去見一個客戶，所以沒去公司?！毙∮谶€是上下打量我，“高能，你怎么了？” “哦……我……我沒事……” “你找到新工作了？” 無奈地苦笑：“不，我只是習慣了每天做地鐵上下班?！?/br> “??？你就這么一天都在地鐵上？” “差不多吧。” 小于難以置信地搖頭，這時列車停了下來：“哎呀，我到站了，我們回頭再聊！” 他匆匆走上站臺，地鐵帶著我飛速進入隧道。有個座位空了出來，我坐下仔細檢查自己的腰，有些變態(tài)在地鐵或公車上用針筒扎人，萬一碰上就慘了。 然而，腰上并沒有異樣，倒是在我的褲子口袋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紙條。 白色的紙條上有一行手寫的圓珠筆小字—— 為什么不上網(wǎng)了？我已經(jīng)等了你一個星期 藍衣社 藍衣社！ 我當場恐懼地喊了出來，地鐵里的乘客們都回頭看我，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心跳越來越快，腰間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仿佛那把意念中的刀子仍停留在體內(nèi)。 “為什么不上網(wǎng)了？我已經(jīng)等了你一個星期?！?/br> 再把紙條上的文字默念一遍，落款居然又是“藍衣社”。 而且，我還認得這個筆跡，與杭州西湖邊的電話亭里，發(fā)現(xiàn)的那張神秘紙條相同！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行字：“只有你知道蘭陵王面具的秘密?！?/br> 杭州發(fā)現(xiàn)的那張紙條，與此刻出現(xiàn)在我褲兜里的紙條，都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西湖邊的字條是匿名的，這次卻留下了“藍衣社”的大名。 自從上次與藍衣社在網(wǎng)上聊過，我已一個多星期沒上過msn了，大概這個混蛋每天都等我上線吧？現(xiàn)在他終于等不及了，直接潛到我身邊來，用這種可怕的方式告訴我。 后背心再度毛骨悚然起來，原來藍衣社一直在我身邊，難道就是那個跟蹤我的中年男子？他今天可以悄無聲息地接近我，用拳頭狠狠捅我一下，并在我的褲子口袋里留下紙條，明天就可以在馬路上用利刃捅死我，然后揚長而去神秘消失！ 藍衣社？藍衣社！真是那個神秘男子嗎？可是，在杭州凌晨給我打電話的人，他的聲音與那個神秘男完全不同，到底誰是藍衣社？難道說藍衣社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神秘人物的統(tǒng)稱？這些人有個統(tǒng)一代號叫“藍衣社”？ 太陽xue上方的神經(jīng)劇烈疼痛起來，似乎血管被什么壓迫著，懷疑自己是否要得癌癥了？ 不能留在地鐵里，說不定藍衣社就躲在黑暗中，或隱身于車廂的空氣中，我的rou眼凡目無法看到他們，而他們卻可以輕易地殺死我！ 地鐵車門一開，我飛快地沖出去，回到地面的大街上，陽光如同烈焰將我包裹起來。 陽光下才是安全的？ 無助地在馬路上閑逛著，到中午準備去買面包時，手機響起了短信鈴聲，打開一看是莫妮卡發(fā)來的—— “你還在地鐵上嗎？” 半小時后。 莫妮卡坐在我的面前，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一口氣點了好些很貴的菜，我搖著頭說：“莫妮卡，你不需要在那么貴的餐廳請我吃飯吧？” “高能，既然是我請你吃飯，就不要嫌貴?！?/br> 她瞪著一雙大大的混血眼睛，仍對我保持強勢，我以美國的方式聳聳肩：“好吧，謝謝。” 原來，小于一回到公司，就把我的事告訴了全體同事，添油加醋地說我終日在地鐵里流浪。大家覺得我得了失業(yè)憂郁癥，甚至說我發(fā)了精神病，迅速傳到了莫妮卡耳中，她立刻給我發(fā)了短信。鐵石心腸一下子被她軟化了，大概是藍衣社造成的恐懼，讓我極度迫切地想要得到幫助，不再想孤立無援地面對那黑暗中的力量。 我看著她栗色的頭發(fā)說：“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該拒絕你的好意?！?/br> “好了，告訴我，今天怎么了？我不相信他們說你已經(jīng)瘋了。” “也許他們說的沒錯?！?/br> 我長嘆一聲，把上午在地鐵里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莫妮卡。 “god！藍衣社？” “我感覺自己的生命隨時都有危險，我成了一個獵物，而獵人始終躲在黑暗中，我希望你不是那個獵人?！?/br> “當然不是！” 在我和莫妮卡對話的同時，一直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心底的話全都被我看清楚了，卻發(fā)現(xiàn)至少現(xiàn)在她并沒有說謊，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是一致的，她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事情的來由。 終于可以稍微信任她一點了，起碼她不是地鐵上那個家伙的同伙，我托著下巴說：“現(xiàn)在，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還愿意的話?！?/br> 服務生依次端上了菜，我已忍受了一個禮拜面包饅頭，顧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來。 “吃慢一點。”莫妮卡看著我的樣子笑起來，可憐我的狼狽，“需要我做什么？” “幫我查一家外資醫(yī)院——太平洋中美醫(yī)院，查查這家醫(yī)院的底細，還有這家醫(yī)院的院長，他的名字叫華金山?！?/br> 她迅速拿出手機記下：“沒問題?！?/br> “但你還是有許多秘密沒有告訴我?！?/br> “很抱歉?！彼缘暮苌?，卻坦白地面對我的眼睛，“我遲早會說的，但不是現(xiàn)在。” “如果我還有機會活到明天的話。” “你太悲觀了，這個世界很大，絕不只有一片天空！” 她的“天空”真是一語雙關，我搖搖頭：“我的天空很小，小到只有井口那么大。” “那就去找另一個天空！高能，你絕非平凡之人，你能看透別人的心，也能發(fā)現(xiàn)許多別人無法發(fā)現(xiàn)的秘密，你只是暫時被困在平庸的環(huán)境，但遲早有一天會飛上屬于你的天空。” 從莫妮卡的眼睛里可以看出，這番話是發(fā)自她真心的。我有些莫名感動，因為從小到大那么多年，除了那些明顯拍馬屁的假話空話，從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謝謝，可究竟是哪一片天空屬于我呢？” “這取決于你自己！” 手機又響了起來，接起來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高能先生嗎？我是歐洲德古拉公司，我們收到了你投來的簡歷，請你明天下午兩點到我們公司來面試，謝謝！”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說到屬于自己的天空，就收到了一家著名外資企業(yè)的面試通知。 我興奮地告訴了莫妮卡，她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家公司，明天一定要加油哦！” 還沒等我說“當然”，手機又一次響起，難道明天面試有變？提心吊膽地接起電話，卻是另一個陌生聲音：“高能先生，我是貝貝集團的副總經(jīng)理，我們收到了你投來的簡歷，請明天下午四點到我們公司來面試，謝謝！” 幾乎與剛才如出一轍，只是換了一家公司，投簡歷前查過這家公司的情況，是一家新興的民營食品企業(yè)，雖然不大但有很強的成長性。貝貝集團的面試是下午四點，緊挨著歐洲德古拉的面試時間，順利的話都不會耽誤！ 苦苦等待了一個星期，突然同時接到兩家公司的面試邀請，否極泰來時來運轉了嗎？ 莫妮卡要了一小杯紅酒，舉起杯子說：“高能，祝你好運！加油！” 紅酒杯里的蕩漾著鮮血般顏色的汁液，感覺像從我的脖子里流出來的，我皺起眉頭說了一聲：“加油！” 傍晚。 像往常下班一樣回到家，為了表演得更加逼真，我還向mama抱怨公司的事情多，侯總經(jīng)常召集大家開會。爸爸勸我不要怨天尤人，要努力工作服從領導安排。原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擅長說謊的小孩。 埋頭準備明天面試的材料，翻出大學文憑和各種考級證書，還有在天空集團上班期間的個人業(yè)績，自然都是2006年以前的。上網(wǎng)搜索歐洲德古拉與貝貝集團的資料，成功面試還要熟悉應聘單位的情況，如果說出對方最需解決的問題，并提出我的解決方案，肯定會被面試官刮目相看。我甚至給自己準備了講稿，并用一個鐘頭背了出來，深更半夜怎么也睡不著。 窗外，淋漓不盡的雨，不停地在屋里徘徊，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褲子口袋，摸出一張小紙條—— “為什么不上網(wǎng)了？我已經(jīng)等了你一個星期。” 藍衣社！ 我跳到電腦前，上網(wǎng)登錄msn，剛聯(lián)機不到十秒鐘，就響起了對話的聲音。 屏幕上跳出藍衣社的文字：“你果然上來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藍衣社：“對不起，你的腰上還疼嗎？我用力是不是太大了？” 果然是這個家伙干的！現(xiàn)在他要是站在我眼前，我就馬上打暴他的鼻子！我狠狠打著鍵盤：“如果你還是男人，請你出來！讓我看看你是人是鬼！” 藍衣社：“你怎么確定我是男人？” 難道他——不，是她？ 就在我萬分疑惑地抓著腦袋時，msn上又跳出藍衣社的話：“別猜了，我是男人?！?/br> “我見過你？在蘭州拉面館里？在地鐵車廂里？在杭州龍井？” 藍衣社：“我是男人，但不是一個男人?！?/br> 一開始我沒看懂，可很快明白過來了——他是男人，但是好幾個男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而是有好幾個人，甚至是一群神秘的人？ “你到底是誰？” 藍衣社：“藍衣社。” 他的回答讓我?guī)缀踝タ瘢骸霸撍赖?，在一年零七個月前，在杭州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藍衣社：“發(fā)生了必然要發(fā)生的事，不是你或者我或者其他人導致的，而是一個早已注定的命運?！?/br> “半夜把我?guī)ё叩娜耸遣皇悄?？?/br> 藍衣社：“帶走你的人是藍衣社?！?/br> “那你承認就是你了？” 藍衣社：“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當初把你帶走的人是藍衣社，但不是我。” 我簡直要被他搞暈了：“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不就是藍衣社嗎？” 藍衣社：“我是嗎？” “剛才你還說你是藍衣社！” 藍衣社：“對不起，藍衣社不是一個人，我可以是藍衣社，但藍衣社不可以是我?！?/br> “那你又是誰？” 要不是怕吵醒父母，我就差在電腦前狂吼起來了。 藍衣社：“一個讓你不寒而栗的人?！?/br> 剛打出這句致命的話，他就從msn上脫機了。我怔怔地看著屏幕，看著最后那句話。 一個讓我不寒而栗的人？ 失業(yè)的日子。 第十一天。 也是我應聘面試的日子。 為了給面試官留下一個好印象，特意去了趟美容院。躺下來做了個臉，又花一百塊錢做了個新發(fā)型，照照鏡子已煥然一新，談不上英俊瀟灑，起碼也上得了臺面。 下午，換上一身新衣服，反復檢查帶的所有材料，忐忑地走出家門——我對mama說去參加一次重要的會議。 打車提前半個鐘頭就到了歐洲德古拉公司。前臺小姐讓我在外面等了幾十分鐘，過來面試的人起碼有二十多個，發(fā)布的招聘名額只有兩個，看來競爭將相當慘烈。 終于輪到我了，理了理衣服和頭發(fā)，吐出嚼了一刻鐘的口香糖——對面試或約會很重要。房間里跑出來一個女孩，垂頭喪氣掉著眼淚，讓我立時緊張起來。 走進壓抑的狹窄隔間，大概就是公司名字“德古拉”給面試者的感覺。兩個面試考官，一個是人力資源總監(jiān)，還有一個是銷售總監(jiān)，招聘職位是銷售員。 “下……下……下午好！” 該死！第一句話就出洋相了，我的雙腿都在打顫，原本準備好的一長串話，但看到這兩個表情嚴肅的考官，瞬間忘得一干二凈。 人力資源總監(jiān)督看了一眼資料，懶洋洋的問：“你叫高熊？” 汗！ “不，是高能！” “哦，對不起，也許我要換一副眼鏡了，你以前在天空集團？” “是……是……我在天空……天空集團，做了四年的銷售，總共為公司完成了二十六筆大宗業(yè)務，總銷售額超過一百五十萬元?！?/br> 銷售總監(jiān)突然說話：“你認識侯總嗎？” “啊……”聽到“侯總”兩個字，我身上就起雞皮疙瘩，“是，他是我的頂頭上司?！?/br> “侯總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帶出來的人是不錯的。” 人力總監(jiān)卻打斷了他的話：“好了，面試開始，第一個問題：你的初吻是幾歲？初吻對象是誰？” 初吻？ 一下子懵住了，這完全是個人隱私，和應聘有什么關系？何況——我也根本不記得自己的過去，更別提什么初吻！ “我……我……不記得了！” “是不是中學就開始談戀愛了？而且同時談了好幾個女孩，搞混了記不清了？” 怎么越描越黑了？我急忙為自己辯白：“不！我不是這種人！” “你不誠實！”人力總監(jiān)板下面孔，“對公司領導要誠實，這是銷售員最基本的素質！” “對不起！我……” “第二個問題：談過幾次戀愛？我是說那種真正意義上交往的戀愛，你懂嗎？真正意義上的！” 他的真正意義就是肌膚之親，這與工作有什么關系？怎能作為面試的問題？雖然聽說外企面試官很變態(tài)，但也沒想到這么變態(tài)？ “快點回答！” 面對人力總監(jiān)的催促，只能低下頭來——我與誰有過這種關系呢？唯一被我知道的是田露，可那算是戀愛嗎？田露眼中的我不過是一條慰籍她寂寞的公狗！ 我決然地搖搖頭：“不，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br> “又在說謊，你們?yōu)槭裁炊疾徽f實話！像你這種年齡，怎么可能沒有談過戀愛呢？” 看來這個人力資源總監(jiān)是少年風流的情種，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有花頭。 氣氛漸漸尷尬僵硬起來，銷售總監(jiān)終于打圓場了：“哎呀，這些問題都是個人隱私，你讓人家怎么回答？還是我來問吧?！?/br> 同時，他的眼睛向我泄露了他的心里話：“切，色情狂，又問出這么多問題，我還不知道你嗎？你就想招進一個風sao貨，然后想方設法把人家搞上床?！?/br> 原來銷售總監(jiān)背地里管人力資源總監(jiān)叫色情狂，真是個貼切的稱呼！總算舒下一口氣。 “第一個問題：如果公司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業(yè)務需要你在半夜加班，突然同時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女朋友打來的，說她遇到了強盜，要你過去救她，還有一個是你老媽打來的，說自己重病被送到了醫(yī)院，你該怎么選擇？” 銷售總監(jiān)提的問題簡直更加變態(tài)！放在平時這家伙早就被人抽死了！我只能強忍著想了想，自作聰明地回答：“先去救女朋友！救好以后帶著她去醫(yī)院看mama?！?/br> “不，我的問題是：如果公司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業(yè)務需要你在半夜里加班，那么你的答案應該是——不管你接到的電話是什么內(nèi)容，你都必須要在公司里完成加班！這是你必須要完成的工作，就像一個軍人在上戰(zhàn)場時接到老媽住院的電話，他就能臨陣脫逃嗎？一個銷售員，一個德古拉公司的銷售員，必須要有超出常人的敬業(yè)精神！” 聽完銷售總監(jiān)的話，我已經(jīng)目瞪口呆了，他接著又提出了第二個變態(tài)要求：“請你坐在地上，用最大分貝的音量高喊：我是德古拉！” “坐在地上？還要高喊？”我已忍無可忍，“不！我不是一條狗！” “狗是忠誠的動物，如果把你比喻成狗，那是對你的表揚！我們德古拉公司是軍事化的管理，尤其是銷售員！服從就是一切，如果不服從，就得滾蛋！” 簡直是神經(jīng)病，在這上班意味著喪失人格，每天接受非人的侮辱！相比之下侯總還算文明了。怪不得剛才那個女孩會哭著跑出來，縱然是男人也會被弄瘋的。 人力資源總監(jiān)突然說話：“好啦，他不適合，讓他出去就是了，不要這么說嘛?！?/br> 剎那間，我還看到了人力資源總監(jiān)眼底的秘密：“銷售總監(jiān)這條瘋狗，又耍出這種伎倆了，公司里誰不知道你最變態(tài)，你的員工個個都在詛咒你吃狗屎！” 原來他們兩個互相看不起，各自給對方起了“色情狂”與“瘋狗”的綽號。 我離開小房間時突然回頭：“人力資源總監(jiān)先生，你知道你旁邊的這位怎么稱呼你嗎？” “什么？” 這回輪到他們瞪大眼睛，我微笑著說：“色情狂！他管你叫色情狂，你自己去打聽一下，問問別人他是不是一直這么說你的?！?/br> “你小子想找死？”銷售總監(jiān)一下子跳起來，“居然敢在這挑撥離間，想要報復我是嗎” “哦，銷售總監(jiān)先生，你先不要生氣，你知道你旁邊的這位是怎么叫你的嗎？” “你什么意思？” 人力資源總監(jiān)也站了起來，我冷笑道：“你不是經(jīng)常管他叫瘋狗嗎？怎么不敢承認了？” 他的表情立時難堪起來，銷售總監(jiān)則死死盯住他，顯然也證實了我并沒有說謊。 “胡說八道！”人力總監(jiān)趕緊向旁邊解釋，“你不要聽這小子亂說，他才是條瘋狗呢！” 我在門口揮揮手：“一個色情狂，一條瘋狗，兩位再見！” 走出變態(tài)的歐洲德古拉公司，回到外面的天空下，心情驟然輕松了許多。最后說出的那句話，一吐胸中積壓了數(shù)天的郁悶，若每天都能這么暢快地一吐心聲，大概能多活個十幾年！ 我還得急著趕去第二家公司面試——貝貝集團。 四點整，昨天說好的時間，我準時踏進了應聘的公司。 這里是一個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區(qū)，雖然是舊廠房改建的辦公室，但布置得很有后現(xiàn)代風格，墻上裝飾著許多兒童藝術照片，走進去感覺童趣盎然。 貝貝集團負責面試的就是老板，也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說明很重視招聘。老板大約四十歲，典型的民企創(chuàng)業(yè)者。相比德古拉公司的變態(tài)面試官，絲毫沒有盛氣凌人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心平氣和地與我說話，還給我倒了一杯茶。他先詢問我的工作經(jīng)歷，又介紹了公司的情況——貝貝集團主要代理銷售嬰幼兒食品，公司對產(chǎn)品質量要求非常高，與國內(nèi)外的食品檢驗機構有長期合作，必須是天然無污染的食品，才能進入銷售渠道。 老板并沒什么古怪的問題，直接提出了工作要求，雖然對我來說絕非易事。我也誠懇地提出了想法，老板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最后坦率地說：“高能，我最看重的是你的世界500強工作經(jīng)歷，希望你能把天空集團的優(yōu)秀經(jīng)驗帶來?！?/br> “那我——” “明天就來上班吧，基本工資3000元，此外公司會為你繳納四金，每個季度有百分之五的銷售提成?！?/br> “謝謝！” 我興奮地站起來，剛要和老板握手，老板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也不避諱地接起手機：“是我……什么……哦……嗯……不……不……不……是……沒關系……就這樣定了……好……再見！” 這通電話足有五六分鐘，老板卻總共只說了這么幾個字，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到了完全不同的心里話—— “什么？根據(jù)新西蘭方面最新的檢查報告，我們代理銷售的三鹿奶粉含有三聚氫胺？這種成分可能導致嬰兒腎結石？甚至危害生命？沒關系！怕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國內(nèi)許多食品中都含有三聚氫胺，什么牛奶、雞蛋、豬rou……大家不是每天都在吃嗎？只要別給自己的小孩吃三鹿就行！對了，這回你聰明了，繼續(xù)向市場銷售，繼續(xù)宣傳三鹿奶粉無公害無污染！不會有問題的，只要有錢賺就行！現(xiàn)在我又招了一個家伙來做銷售，大家看到他這么老實的樣子，更不會懷疑我們了。對，就這么定了，繼續(xù)銷售！” 等他打完這通電話，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如果五分鐘前還是天使，現(xiàn)在已完全變成了魔鬼！剛才和我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他們根本不會對食品安全負責，明明知道奶粉里含有化學物質，可能導致嬰兒死亡，還是要繼續(xù)銷售下去，居然想利用我的老實！太無恥了！ 老板也感覺不太對勁：“你怎么了？眼神那么奇怪？” “對不起，我改變主意了?！蔽乙庾R到自己的面孔已漲得通紅，“你是個騙子！我不愿在你這種老板手下工作。” “高能，到底怎么回事？”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大聲道：“請你不要銷售三鹿奶粉，不要毒害我們的孩子，不要再干這種缺德事了！” “你！” 老板驚訝而恐懼地看著我走出房間。 飛快地離開這家公司，腎上腺素急劇分泌，熱血讓我渾身顫抖，迫使我在馬路上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110。 “喂，是110嗎？我向你舉報一家公司——貝貝集團，他們在銷售含有化學毒物成分的嬰兒奶粉！請趕快取締他們！” 接著，我通過114查到了國家食品監(jiān)督局的電話，再次舉報了貝貝集團和三鹿奶粉。 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英雄。 傍晚，回家的地鐵。 短暫的興奮又被漫長的失落取代，不管是否出了一口惡氣，但我的兩次面試都告失敗，我依舊是一個失業(yè)男。 我已不再奢望了，人的好運只能用一次，我的好運卻用到了這兩家公司上，一家變態(tài)一家卑鄙。要不是讀心術救了我，恐怕就成了毒奶粉銷售員，到時候下了地獄還會被煎油鍋吧！ 車廂越來越擁擠，仍沒遇到期待中的盲姑娘。美容院里新作的發(fā)型，還有今天換上的新衣服，都被擠得亂七八糟。失望地閉上眼睛，任憑身體被擠來擠去，像一艘隨波逐流的小舢板。渾濁的空氣令大腦缺氧，昏昏欲睡才發(fā)現(xiàn)即將到站。匆忙擠出去，周圍傳來抱怨和咒罵聲?；氐秸九_感到有些不對勁，下意識地摸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不見了！ 要命！反復檢查衣服和褲子口袋，又把包里的東西都倒出來，卻再也找不到手機的蹤影。 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肯定是剛才急著要下車，卻小偷摸走了褲兜里的手機！ 我像只無頭蒼蠅在站臺上亂轉，看著地鐵工作人員就在眼前，卻不曉得要如何說？當時車門附近那么多人那么多手，誰知道是哪一個？何況列車早已開遠，不可能為了我再停下。茫然地抓緊拳頭，十指幾乎摳進掌心，卻不知該砸向哪里？ 絕望地仰天長嘆，最近半年來所有的悲傷，都化成此刻的憤怒。人們膽怯地從我身邊繞過，地鐵工作人員也走上來問，我卻搖搖頭什么都沒說，離開這個倒霉的站臺。 回家的路上，晚風席卷而來。工作丟了，面試失敗了，就連手機都丟了！為什么整個世界都與我為敵？為什么厄運總是與我為伴？與其如此，當初又何必醒來？還不如永遠做個昏昏噩噩的植物人，也不用承受這些人世的煩惱！ 在自家門前猶豫許久才進去，mama詫異地拉著我的手：“能能，怎么臉色那么差？” 看著mama，我的鼻子酸澀，縱然鐵石心腸也撐不下去：“對不起！mama，我騙了你?！?/br> “哎呀，怎么回事啊？” mama更加擔心，爸爸也過來拉著我坐下：“發(fā)生什么盡管說！” “我失業(yè)了?！?/br> “什么？你說什么？” “失業(yè)！十幾天前就被公司裁員了，因為銷售業(yè)績最差。對不起，這些天一直瞞著你們，每天早上出門去坐地鐵，到傍晚再坐地鐵回家。我偷偷地在網(wǎng)上求職，今天去兩家公司面試，但都失敗了！對不起！” 我絕望地低下頭，無可抑制地掉下大顆眼淚。他們一開始還不相信，但等我說完都沉默了，父親嘆息了許久，mama跑到屋里哭起來了。 原本以為父親又會咆哮一通，沒想到他摸摸我的頭：“兒子，抬起頭來，不要像個孬種一樣掉眼淚。失業(yè)算什么？我們單位那么多人下崗了，還不是照樣活著嗎？再說你那么年輕，有學歷有工作經(jīng)驗，不怕找不到好工作！” “爸爸?！?/br>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父親給我的溫暖。 “知道你媽為什么哭嗎？不是為你的失業(yè)而哭，而是因為你欺騙了我們，還整天裝作上班的樣子，在外面吃苦了吧？” 想起每天的面包和饅頭，我就難過得抬不起頭：“是，是我不好！” “這兩天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再天天往外亂跑了。” “爸爸，我答應你，我會努力地找工作的。” 進屋去找mama，摟著她的肩膀道歉，讓mama不要再哭了?，F(xiàn)在，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是父親每月兩千塊錢的工資，再加上mama的退休工資。 我是一個失業(yè)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