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談話聲陡然停下。

    她隱隱約約能感覺到，有人正逐漸靠近門邊。

    房門被打開時發(fā)出吱呀聲響，露出小小一條縫隙。透過縫隙望去，門后的人高高大大，將身后景象全都擋了個一干二凈，再看那人的臉，赫然是駱明庭。

    “喲，楚師妹?！?/br>
    青年彎眼笑笑：“你來找秦蘿師妹？”

    他說著往身后望了望，與不知什么人擠眉弄眼，半晌笑意更深，略微側(cè)過身子，向門后退開。

    駱明庭高大的影子離開視線，屋子里燭火一動，映出另一道小小的身形。

    并非秦蘿，而是個頗為不自在的男孩，可能因為太緊張，整個身子繃成直直一條線。

    鄭鈞傲。

    “還記得當(dāng)初我們在戒律堂說過的話嗎？”

    駱明庭雙手環(huán)抱胸前，咧了咧嘴：“這小子今日來交差?！?/br>
    楚明箏一愣。

    ……對了。

    當(dāng)時鄭鈞傲和幾個孩子在林中笑話她，被駱明庭云衡提小雞仔似的抓去了戒律堂。

    作為懲罰之一，鄭鈞傲要說出她的二十條優(yōu)點。

    說老實話，不僅當(dāng)時的鄭鈞傲愁眉苦臉，就連楚明箏也覺得這個要求強人所難。

    二十條聽起來簡單，可若真正細數(shù)起來，或許能有一個溫吞好脾氣，除此之外，還剩下什么可說。

    要是她真有那么多好處，也不至于落得個眾人厭棄的下場。

    楚明箏沒說話，將整個前廳掃視一遍。

    除了駱明庭與鄭鈞傲，屋子里還坐著秦蘿、江星燃、秦止與江逢月，讓她有些奇怪的是，同為蘿蘿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云衡、謝尋非和陸望居然不在。

    不過想來也是，他們?nèi)硕疾皇窍矚g熱鬧的性子。

    “那……”

    鄭鈞傲與她直直相對，顯而易見覺得緊張，聲音越來越小：“我開始了?！?/br>
    房間里沒有人說話，楚明箏隱約聽見男孩深深的吸氣聲。

    “第一條，很會整理屋子?！?/br>
    鄭鈞傲臉紅得像番茄，死死盯著手里的稿紙，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腦袋：“第一次來楚師姐家里的時候，我吃了好大一驚，因為頭一回見到有人能把房子收拾得那么整齊漂亮?！?/br>
    有孩子發(fā)出低低的笑聲，他飛快睨了那邊一眼，繼續(xù)說道：“桌椅全都干干凈凈，窗臺的瓶子里還有白色小花。不像我，不管什么東西都會隨地亂丟，房間總是亂糟糟的，我娘說像狗洞?！?/br>
    秦蘿點頭贊同：“沒錯！我的房間也是小師姐幫忙整理的，她還很樂于助人嘿嘿?！?/br>
    楚明箏靜靜看著他們，識海里有片刻的恍惚。

    “第二條，性格很溫柔?！?/br>
    男孩清了清嗓子，察覺到她的注視，努力挺直腰身：“因為要完成這二十條，我那段時間總是打擾楚師姐，師姐從沒覺得不耐煩——或許覺得了，也沒有表露出來?！?/br>
    鄭鈞傲繼續(xù)道：“我娘曾說，我的脾氣很容易遭人煩，跟二大爺似的。要是有誰受得了這脾氣，那肯定是個大好人。”

    角落里的秦蘿插嘴：“你怎么句句離不開你娘呀？”

    鄭鈞傲耳朵更紅：“要、要你管！”

    他下意識說完，忽然想起楚明箏還在一旁看，趕忙正了正神色，表現(xiàn)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能忍下我的叨擾，也可以對上第三條，很有耐心。”

    男孩說到這里頓了頓，把兩只手背到身后：“我……我有天剛巧路過，無意間看見楚師姐做笛子，整整雕了一個下午，一會兒沒停?！?/br>
    江星燃一下便發(fā)現(xiàn)了盲點：“所以你就站在那兒，看著她做了整整一下午的笛子？”

    鄭鈞傲義正辭嚴(yán)：“我就是想看看人能有多無聊——呸，多耐心！”

    江星燃不說話了。

    雖然屬于說漏嘴，但無聊的那個很顯然是你才對吧。

    一旁的秦蘿繼續(xù)吹彩虹屁，如果彩虹屁擁有實體，那隨著她小嘴叭叭叭，肯定會飛出許多五顏六色的泡泡：

    “對對對，小師姐超有耐心的！我有個心法怎么也學(xué)不會，練著練著老是出錯誤，小師姐教了我整整半天，一直都好溫柔，沒有生氣過。”

    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楚明箏一言不發(fā)地聽，俄頃，瞳孔中幽暗的黑色慢慢化開。

    中毒一事改變了她的全部人生軌跡，即便從蘿蘿那里得到解藥，比起過去無憂無慮的性子，如今的她終究還是大不相同。

    今日清晨，握著笛子站在山頭發(fā)呆的時候，楚明箏有過很消極的念頭。

    曾經(jīng)的她自以為前途萬丈，門路多、機緣多、未來無窮無盡的希望也多，直到聽覺盡失，才真正看清許多東西。

    向她示好的人們?nèi)疾灰娵櫽?，除了師父和蘿蘿，沒有誰愿意同她靠近。蒼梧之中流言四起，她雖聽不見，卻能認出其他人眼里的怪異。

    他們所欣賞的，無非是她一張優(yōu)越的皮囊、稱得上不錯的修為、以及生來便有的樂修天賦。除卻這些，她還剩下什么？

    一副孤僻的性子，因為日夜修煉，笨拙得不知應(yīng)當(dāng)如何與人親近，不討人喜歡，也交不到太多朋友。

    沒有光環(huán)以后，她只是個寡言少語、沒有特點的小姑娘，人人笑她避她，她無法反駁，如同一攤沉默的泥。

    自卑自厭的情緒日日加深，如同種子扎根于心底，逐漸生出密密匝匝的藤蔓，勒得她喘不過氣。

    即便得了解藥，那份感覺仍如附骨之疽，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

    可是……

    此刻房屋里充斥的，全是她曾經(jīng)不敢去奢望的話語。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聲聲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卻讓楚明箏莫名覺得眼眶發(fā)澀。

    這些孩子與她相識，皆是在焰獄之變以后。

    ……可她哪有他們說的那么好。

    那邊的鄭鈞傲還在說：“還有還有，第二十九條——”

    “老天，不是二十條嗎？”

    江星燃睜大眼睛：“當(dāng)初你可是嚷嚷著兩條都想不出來，結(jié)果寫了這么多？”

    “你管我！我樂意！”

    鄭鈞傲跺腳：“我、我前二十條是戒律堂規(guī)定，后面是我自己想送給楚師姐，不行嗎！”

    他說罷又吸吸呼呼一口氣，努力讓神色顯得嚴(yán)肅認真：“第二十九條。當(dāng)時我被邪龍拉下去，本以為自己準(zhǔn)會丟掉性命，沒想到楚師姐居然跳下來救了我——那時楚師姐還中著毒，對上那條金丹期的怪物必死無疑，但被心魔纏身的時候，卻還是刺破自己皮rou，讓我快逃?！?/br>
    一瞬短暫的寂靜。

    鄭鈞傲咬了咬牙，嗓音忽然有些?。骸拔摇也恢缿?yīng)該怎樣形容這件事，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br>
    楚明箏立在原地，看著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小小木盒。

    “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楚師姐陰沉又孤僻，跟所有人都合不來，是個自以為是的怪人——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br>
    他說：“那些傳言都是假話，我——”

    年紀(jì)尚小的孩子不懂得說話技巧，停頓一瞬后，只能用最為質(zhì)樸的言語告訴她：“我才是自以為是的壞蛋，師姐比許多許多人更好，最最最好，真的。”

    腦袋里嗡嗡作響，像在做夢。

    楚明箏看見鄭鈞傲伸手，遞過那個木盒：“我把一切全告訴朋友們了，他們也覺得自己不好，今天不好意思來見你，想過幾天準(zhǔn)備好道歉禮物再登門拜訪。還有這個……是我們湊錢買的上品冰晶石，對你的笛子有用?！?/br>
    冰晶石生于極北之地，十分罕見。他雖然不說，但憑借小朋友們?yōu)閿?shù)不多的私房錢，定是讓鄭鈞傲和每個朋友都傾家蕩產(chǎn)。

    那盒子不重，楚明箏小心翼翼將其接下，等懵懵懂懂的意識重新聚攏，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不對勁。

    “可是，”少女一怔，“這不就是你們的道歉禮物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對哦。這不是道歉禮物，那是什么呢？”

    秦蘿從后面探出腦袋，雙眼彎彎地一笑：“小師姐，今天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你不會忘了吧?！?/br>
    心口仿佛被慢慢裹緊，重重跳起的時候，引來胸腔里的轟隆一顫。

    楚明箏微微張了口，發(fā)不出聲音。

    今天是——

    二月二十，她的生辰。

    “小師姐！”

    秦蘿的嗓音輕快悠揚，彌散在春夜的晚風(fēng)里：“快回頭看！”

    于是少女轉(zhuǎn)身，被風(fēng)揚起一縷散落的黑發(fā)。

    入夜的小院寂寥無聲，月光映襯著花草竹林的影子，如同一片漆黑的海，暈開點點滴滴柔軟的光。

    屋外的光芒本是單薄輕柔，如紗一般無聲蕩漾，忽有三道白光倏地涌上天邊，拖著長長尾巴，于轉(zhuǎn)瞬之間砰砰爆開。

    一宵春色，萬戶煙光。

    無邊無際的夜幕被刺穿凌亂的裂口，絢麗煙火交織成一片璀璨星河，照亮一雙漆黑眼瞳。光華落了又升，在耳邊不間斷的轟隆聲響里，有人走到她身側(cè)。

    “外邊放煙火的是云衡、陸望和尋非。大家都為你精心準(zhǔn)備了禮物，明庭更是做了桌大餐，說是要慶賀壽星?！?/br>
    江逢月褪去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雙目清明如鏡，與她一同仰頭望向天邊，唇角揚起極輕的弧度：“明箏，生辰快樂?！?/br>
    女修言罷頓了頓，忽然轉(zhuǎn)頭看向她的眼睛，聲線輕緩如水：“這世上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兒，等過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機緣，對吧？”

    楚明箏喉間微澀，安靜點頭。

    當(dāng)初她身中焰獄之毒，沒辦法再聽見聲音，師父見她蜷縮在角落掉眼淚，上前將少女輕輕抱住時，便是說的這句話。

    身后傳來噠噠腳步聲響，楚明箏尚未來得及回頭，那團小小的影子已經(jīng)來到她跟前。

    今日的秦蘿穿了條淺紫色襦裙，裙擺隨著小跑的動作輕輕搖擺，薄紗融在夜色里，宛如一層又一層的水波。

    當(dāng)女孩抬頭，雙眼里落入燭火的光，一閃一閃亮晶晶。

    幾乎是下意識地，楚明箏順勢蹲下，摸了摸小朋友毛茸茸的腦袋，下一刻，便被一雙纖細手臂環(huán)住脖頸。

    “小師姐，生日快樂?！?/br>
    秦蘿抱著她，腦袋在少女耳邊蹭了蹭，嗓音里噙著滿滿的笑，溢開清甜的香：“小師姐最好最好了，大家都很喜歡你的。”

    她說著笑意加深，聲線如蜜：“把之前不開心的記憶全忘掉吧，以后一定能越來越好——你會得到好多好多人的崇拜和喜歡，想做的任何事情都能成功，就算再有人欺負你，我也會把他趕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