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阿四輕輕嘆氣, 丟開這份莫須有的心理負擔。每天死去的人太多, 這位李氏母親稱不上幸運, 卻也等到了惡有惡報之日。 宮人站在阿四身后整理她棕黑的長發(fā),十歲開始留發(fā), 至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足夠梳成發(fā)髻, 或者束在頭頂。阿四通過發(fā)亮的銅鏡欣賞宮人靈活躍動的手指, 蓬松的頭發(fā)迅速規(guī)整收攏,以鑲玉的發(fā)帶綁好貼在腦后。 宮人纖長的手指撫平公主鬢邊的碎發(fā):“發(fā)絲太軟,年齡又沒到能戴冠的時候, 只能先這樣了?!?/br> 阿四甩甩腦袋,確認頭發(fā)不會影響自己的動作:“這樣就很好了?!?/br> 今年的秋季對阿四來說有些不同,秋禰在即, 她終于可以放開手去參加游獵了。 皇帝射出秋禰場中第一支羽箭,穩(wěn)穩(wěn)地扎中雪白的鹿。這是獨屬于皇帝的鹿, 由天下供養(yǎng)的雪白色祥瑞。 阿四騎著心愛的坐騎與阿姊們齊頭并進,在入圍獵場時主動分別。阿四手拉馬背韁繩向別處去,很有自知地向阿姊交代:“雖然林師傅教的認真,但我是個最懶不過的人, 射箭只比扎馬步好一些,是第二等枯燥事。要是和阿姊們一起走, 要么是你們讓著我,要么就是我手里獵物寥寥無幾。我要獨自往別處去。” 太子囑咐:“阿四去吧,別走得太遠,別甩開侍衛(wèi)?!?/br> 阿四的長弓背在身后,手中執(zhí)鞭,意氣風發(fā):“那我走了。”揚鞭騎馬而去,一長串的侍衛(wèi)有條不紊地綴在她身后,如溪流消失在叢林中。 楚王笑著搖搖頭:“幼妹也長大了,不愛跟在我們后面跑了?!?/br> 太子輕輕一嘆:“看來,今年秋禰又是你我姊妹作伴了?!?/br> “三娘不是也在?”楚王笑往身后探看,只能望見姬宴平逐漸消失在密林中的馬尾巴,“哎呀,竟也一聲不吭地走遠了?!?/br> 太子看得分明:“是跟著阿四前后腳走的,應該是擔心阿四跑得太遠?!?/br> “罷了,meimei們不愛搭理我們兩個而立之年的老人家,還是我隨長姊一塊去耍吧?!背鯚o奈,與太子繼續(xù)往林中走。 御馬走遠的阿四并不像阿姊們猜測的出于貪玩之心,她自認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秋禰也不是頭一回參加,應該拿出自己的“大人樣子”,所以她這次來,是帶著正式的目的找人的。 簡單來說,她是來找齊王的。 宗廟近來閉門準備占卜,謝絕來客。阿四上回去找人,雖沒有吃上閉門羹,卻也沒能見到主事人齊王。聽宗廟巫女說,齊王要齋戒沐浴、辟谷三個月,好在初春祈求上蒼給予合適的遷都日期。 話是很好聽,阿四總不好為一點兒小事耽擱宗廟的大事,因此沒法求見齊王,怏怏而歸。 雖然有占卜的由頭在,但阿四總疑心是齊王樂得宅居、不愿見人,才順勢閉門謝客。畢竟阿四從小到大,也沒見齊王出過幾回門,齊王與常年在外游山玩水的晉王截然不同,沒有皇帝攔著,一早就住進山里清修下半輩子了。 既然尋常時候逮不到人,那就得專門挑日子,例如秋禰,就是個齊王必定露面的好日子。 為此,阿四專門與姬宴平約好,要在這一天逮人。 齊王來去無蹤影,最了解她的莫過于女兒,還是得姬宴平出馬最合適。 姬宴平騎馬十息內(nèi)就追上阿四,并肩向前的同時為阿四領路:“阿娘是不喜殺生的,因此每逢不避開的游獵,就往山坡平緩處的一座石亭內(nèi)休息,事畢再出來?!眱扇说淖T是同母馬的姊妹,馬兒之間熟悉,湊在一處仿佛也在交流什么。 阿四撫摸馬背上的鬃毛,眼見石亭一角,轉頭對侍從們說:“你們就留在這兒,我去見一見齊王。” 見人之前,阿四未曾透露過今日要見齊王的口風,等人近在眼前了,反而不再隱瞞。這事本身并不值得隱瞞,是阿四最近新學了個道理——事以密成。 上次去宗廟沒見到齊王,就是因為她在甘露殿說的太早,出了甘露殿也到處叭叭,以至于讓齊王有充足地時間逃避。但今天不同,她一定要見到齊王! 不為別的,就是單純地對屢次沒能逮到人感到氣餒,就像玩游戲,總是沒能贏,今天非贏不可。 姬宴平對阿四這種執(zhí)著是不能理解的,但她尊重meimei的意愿,反正只是找個親娘而已,這對于姬宴平來說太簡單了。 知母莫若女,姬宴平早十年就成了母女之間更為狡猾的那個。不出她的意料,石亭下是渾然天成的石凳,齊王其人正坐在石凳上,周圍兩個侍女也是熟悉的道士裝扮。 渾圓扁平的石頭非常能突出悟道者的氣質,以齊王仙風道骨的姿態(tài),盤腿往上一座,立地就要飛升。 ——以上是阿四面見齊王后脫口而出的馬屁,不能當真。 至少,姬宴平完全不認為是好話,她強忍笑意:“……是啊,說得真好?!逼查_頭咧嘴,以免讓meimei見了惱羞成怒。 齊王淡然地掃視兩個女兒,忽略阿四不著調(diào)的夸獎,問道:“阿四一趟趟來尋我,究竟有何事?” “沒什么事情啊,就是想念仲母了,來看看你?!卑⑺臒o辜地眨眨眼,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齊王身上的仙氣一日賽一日,就是哪天宮人跑來說齊王飛升了她也不奇怪。 阿四當日跑去禮部對稱呼上發(fā)表的一通指點被有心人傳揚開來,齊王早有耳聞,頷首道:“那你看過了,我很好,沒事就和三娘一起玩去吧?!闭f完輕瞟一眼姬宴平,將右手臂彎的拂塵換到左手。 自從姬宴平某回公然和阿四聊過齊王的風流韻事,齊王就把手中的如意,換成了揍孩子更順手的鐵拂塵。更重、且相當有威懾力。 姬宴平訕訕一笑,替阿四開口:“宗廟占卜總不叫人進門去看,阿四這邊得了陛下應允要旁觀的。這不是想著阿娘是宗廟主事,總要先問過才好進門?!?/br> 齊王嘴角微翹:“宗廟占卜有什么好看的,無非裝神弄鬼,不如跟著司天臺去觀星,還能見識一些真本事?!?/br> 作為宗廟領頭人的齊王親口泄氣,這話說得讓別人沒法接。 司天臺里的官吏多是男人,曾經(jīng)在某些節(jié)點上報過一些不大好聽的星象,受皇帝裁撤過一批,奈何司天臺這種清水衙門里的人兜兜轉轉具是那幾家人。 皇帝轉頭就為列祖列宗祈福的名義,收攏了部分偏遠的閑散宗室,再套上巫的名頭。巫祝流傳至今,職責僅剩下驅邪、祈雨、祭祀,都以舞樂的形式完成,早沒了測算的功能。 擴建宗廟的本意是教養(yǎng)宗室女子,好為皇族添些人才,后來順帶會在一些必要的時刻說些讓皇帝順心的話。 這回的遷都測算也是如此,何年何月何日只是皇帝一句話罷了。 兜這么大圈子,無非是遷都是件容易出差錯的大事,皇帝既需要安撫民心的理由,也需要意外之余背鍋的人。 “就算人人都知道,仲母這話也忒直白了?!卑⑺墓哪樴洁欤熬退闶茄b神弄鬼,焉知世上無有鬼神。退一萬步說,單單是巫祝之舞,我也相當感興趣的。” 齊王:“儺舞為的是取悅鬼神,不為凡人,具是面目猙獰,熊皮黑衣、假面朱裳。你若不懼,到時候只管去看就是了?!?/br> 阿四錘手笑道:“那仲母到時候可得記得叫我,我再去問問司天臺測算的日子,別撞到一起了。” 姬宴平說:“司天臺做的是測算功夫,到底何日出個結果,只能看人,無法具體到某一天的?!?/br> 天象是切實有規(guī)律的,與巫祝不同。 事情一說完,齊王就趕人了。 姬宴平帶著阿四從緩坡徐徐下走,不忘提醒:“走路小心腳下,這條小道比別處的臺階都要低?!?/br> “臺階低才走得快呀?!卑⑺能S躍欲試,企圖一步四階。 姬宴平快步拉住人:“可別了,越是緩和的地方,才越容易出錯。” 第188章 阿四在秋禰之際問得了宗廟大致的祭祀時間, 滿心期待地等候冬日過去,好在初春見識巫祝之舞。 她的好心情直白地展露在面容上,即使因為大理寺積壓的案子導致她額外忙碌, 也沒有半點不耐煩, 一心一意地完成手頭任務,期望新的一年。 可惜天不遂人愿, 這個冬日, 漫長地令人惶恐。 禮部陳宣送來第一版新修的禮時, 阿四正好在甘露殿陪皇帝小歇喝茶, 冬婳的茶藝相當不錯,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都是皇帝偏好的味道。 厚實的一疊送到御案前, 皇帝并不急著翻閱, 而是笑問:“陳卿為這一樁事cao勞大半年了, 今年便許你早些回去過個早年吧?!?/br> 年底是各部門最忙碌的時期之一,能得到皇帝許諾的長假,對任何一個官吏來說都實在是好消息。 然而, 陳宣卻笑不出來,這大約是他最后以官員身份度過新年了。便是陳宣早有準備,此刻依然心緒復雜, 口中五味雜陳,終是俯身叩謝:“臣謝陛下隆恩?!?/br> 皇帝臉上總是掛著那樣一抹笑:“陳卿大病初愈, 瞧著身體不復從前,出宮的路不好走,冬婳你去叫步輦來送一程?!?/br> “謝陛下仁恩。”陳宣再拜謝,告退出門。 大開的門灌入寒風, 與屋內(nèi)融融的地龍暖氣對沖,升起朦朧的霧氣。下一刻, 冬婳壓低聲音的呵斥聲傳來:“真是不要命了,陛下與公主在屋內(nèi),竟將門大開著,還不快關上!”陳宣略微佝僂的背影就此伴隨寒風被關在門外。 阿四聽見了宮人急切小聲的應答,門扉碰撞的聲響,力士攙扶陳宣的動靜,西風呼嘯而過,穿透步輦,吹起幾許枯葉。 皇帝沒有過于靈敏的耳目,但她有著母親的直覺,抬眼便問神情有異的女兒:“阿四在想什么?這么入神?!?/br> 阿四心里冒出些古怪的想法,還未被理智壓下,就突然蒙受阿娘的關懷,她望門下意識回答:“陳宣老得真快啊,明明才五十多歲,看著卻好像馬上就要死——駕鶴西去了?!卑⑺木o急壓住不大吉利的聲調(diào),心虛地收回望遠的目光。 皇帝笑兩聲,沒有糾正阿四的口誤說道:“他確實老的很快,或許這本大周禮內(nèi),有他為數(shù)不多的壽命凝成的心血。人總是這樣的,一旦失去了支柱,就會迅速地萎靡、憔悴,乃至于死亡?!?/br> 阿四于是回頭盯住那本厚實的書——一疊紙張,尚且沒有編篡成冊,再皇帝首肯之前,甚至見不到天日。她說:“阿娘要以陳宣的名義發(fā)布這部分禮嗎?” 男人在記錄和編篡時總是很狡猾的,關于男人在這方面的罪行,阿四能從開天辟地、三皇五帝……一直說到今天早晨看到的舞弊案。誰也不能保證,陳宣沒有在其中做手腳,增添一些有歧義的話語,總是很容易的。 之后數(shù)不盡的修改,才是修禮的重頭戲。 “這是個不夠完美的禮?!被实凼终茐涸诤窦埳?,手指輕點,“既然阿四知道為娘的顧慮……是有合適的推薦人選嗎?” 能夠在著書立作的事情中插上一手,且是注定要發(fā)行天下的書籍,這對名聲是極有幫助的,但凡是心中稍有些想法的人大約都不會錯過。 而我們的小公主恰恰就是那個全無想法的人,一提到書,滿腦子都是這輩子讀不完的藏書樓。 阿四登時推拒:“我哪里知道哪個人更懂得禮,這種復雜又高深的事,還是交給更專業(yè)的人比較好?!?/br> 皇帝失笑:“讓你推薦人選,又不是讓你親自動手。” “那也是一樣的,抱玉握珠者才能分辨明珠,汗血寶馬也要伯樂來相識,而我自認一時半會兒是做不成知人善任之人?!卑⑺膿u頭,絕不肯接下這話茬。 皇帝百忙之中也抽不出空,將事情往外一推,只等結果:“那便算了,先交由齊王、阿姰、明芹三人看過吧。” 宮人領命,將東西帶下去謄抄,再分別送往齊王、陳相、尚書左丞家宅。 近日皇帝太過忙碌,勤政到了不眠不休的程度。阿四今天本來就是被冬婳拉來救場,目的是陪阿娘吃吃喝喝休息片刻?,F(xiàn)在差喝完了、糕餅也見底了,阿四也準備離開,以免阿娘開口趕人。 不過,離開甘露殿前,阿四還有一個問題想問:“阿娘,鼎都住的好好的,為何非搬遷不可?” 老裴相曾回答過阿四的問題,但那樣的回答不足以說服阿四,于是她再次向皇帝發(fā)問。 皇帝詫異地打量阿四表情,沉思一瞬,道:“也罷,冬日西山雪景不錯,后日叫太子陪著你去賞雪吧?!?/br> 賞雪? 最近皇帝和太子都忙得腳不點地,阿娘居然讓長姊陪她出門玩! 阿四不管其中有何深意,忙不迭地應下:“好好好,阿娘先忙,我這就回去讓人準備行囊。”說完就告辭,腳底抹油似地跑得飛快,生怕阿娘收回成命。 太子是阿四最少相處的阿姊,這并非是說太子待她不親近,而是太子忙碌得出奇。大周的現(xiàn)任皇帝陛下,是個樂得給孩子找事干的好母親。天下之大,總有無數(shù)的紛爭等著人去調(diào)停。自從被冊封為太子以來,姬若木幾乎沒有特別清閑過。 姬若木是個有地位、有一定實權、足夠多的親信、以及相當數(shù)目的工作量的太子,這讓她幾乎可以傲視古往今來絕大多數(shù)的儲君。年過而立的太子不多見,年過而立依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奶泳透倭恕?/br> 或許是太上皇和當今圣上的健康體魄給了后來者信心,一個眼看能活八九十歲的人,即使四十歲登基,仍舊能做四十年皇帝。三十歲的太子也就不足為奇,甚至不必太心急了。 當然,再過十年,如今的會不會心急,就不是外人能夠猜測的事情了。 太子接到皇帝突如其來的命令,先令宮人送走辛苦傳信的內(nèi)官,叫來東宮屬官齊聚一堂——熬夜辦公到夜半三更。 工作是不能不工作的,皇帝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meimei還是要帶出去玩兒的。所以,今夜少睡,后日多睡,活終究是要干完的。 有著諸如皇帝、太子的頭銜的人,往往容易失去個人的名字,脫去半個人身,在凡人眼中成為半個鬼神。 但是,人終究是人。 阿四在甘露門外等到穿著常服的太子,以及太子眼下不大能被遮蓋的青黑色。 每天對大理寺繁雜事務怨聲載道的阿四,在此刻終于發(fā)覺隱隱作痛的良心,她上前向長姊施禮,愧疚道:“長姊辛苦,都是我任性,才勞累長姊百忙之中還得耗時耗力陪我走一趟?!?/br> “這有什么,也值當你與我客氣。能得冬天三日假,與我而言就如同天上掉餡餅一般。”太子慣常地拍meimei肩膀,這是她獨有的關心方式,大約是在感受meimei們?nèi)諠u增長的身高,“難得有空閑,我們也別在這兒聊了,趁早出宮去。免得一會兒碰上哪個,又是一堆閑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