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王訶說:“瞧著怪可愛的,不能再看了,否則來日我怕是舍不得吃。” 這話有道理,阿四和姚蕤跟著一起離開羊圈。 秋日里,除了儲備過冬的糧食,取暖的炭火和保暖的衣物被褥也是很緊要的。 阿四估摸時間,冬天自己和伴讀們都已經回家,農莊里大概只有農人們在,因此不必準備太多。而剩下的財帛也不足以購買足夠百人使用的炭。 這回,王訶問過農人的看法,允許她們自己挑時間外出砍柴、購買布匹,準備過冬。 阿四觀察農人準備用來御寒的東西,竟是收集廢紙,制成紙衣、紙被。用紙張抵御寒冬酷暑,多少有些超出阿四的想象了。 面對農人真誠解釋紙衣的保暖時,阿四瞠目結舌,當即就要把剩下的棉花通通發(fā)給農人保暖…… 這回,王訶及時拉住了阿四的腰帶,接過話頭:“我讓人去還些麻布回來,只穿紙衣容易淋濕破碎,多一層外布也是好的?!鞭r人紛紛謝過。 走出農人的住處,阿四謝過王訶的提醒,苦惱道:“她們往年是這樣過的,想來應當沒問題,可真叫我眼睜睜看著她們穿紙衣,又良心不安。但是,我們的財帛確實不大多了?!?/br> “我們剩下的棉花也不夠多了?!币▏@氣,“新打好的織布機試用一段時間了,耗去不少棉花。本來就不剩多少了,現(xiàn)在那點兒棉怕是不足以讓每個農人都添一件棉衣。”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不能人手一件,這棉衣怕是不發(fā)更好。 王訶附和:“昨天還在和管事說,有余錢就給莊里買些常用的藥材,慣常用的藥方備著。今天又想到衣服的事,這錢怎么也不夠花?!?/br> 僅僅只是關照農莊上下人手的衣食住行,就讓三人焦頭爛額,難以想象主理一縣、乃至于主政一方的刺史該是多忙碌的生活。 發(fā)完牢sao,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 阿四厚著臉皮找到老裴相,想要借點兒錢糧:“總不能讓我看著她們有人餓死凍死吧,今年先賒一筆給我,來年我照三分利還給裴先生?!?/br> 老裴相握著書卷頭也不抬地說:“這可不是向我借的,農莊里的庫存都是謝大學士提前交代過的,包括人手在內屆時大半都是要帶走的。留太多東西在這兒未必是一樁好事。你要是信我,就不要做的面面俱到?!?/br> “我只是想做好基本的衣食醫(yī)藥,遠遠稱不上面面俱到。”阿四伸手蓋住書卷,另一只手向老裴相比劃一,“我不要多,就給她們一人添一籃炭火、一床褥子?!?/br> 老裴相抬頭道:“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尋常貧苦人家哪個用得起炭?如今入秋了,外面的商販也不傻,這炭是一日比一日價貴,等到飛雪之際,這些炭未必能用在農人身上?!?/br> 阿四思忖,人受窮太深,多有惜物而不惜力的,嚴重些,以命換財?shù)囊膊辉谏贁?shù)。 但是,“可讓我什么也別做,也是不大甘心的,且很不放心?!?/br> 老裴相笑道:“這才多久,你對待這些農人要比對待小兒還要用心了。她們都是二三十歲的成人,且在流民中好好活下來了,且比你所想的要有能為的多。過猶不及,不要太過cao心了?!?/br> 說了半晌,阿四被老裴相半推半就地送出門,愣是沒說通老裴相借些錢糧。 月底阿四給阿姊們寫信時,抱怨老裴相太過古板,有時候比謝大學士還難說話。 姬赤華讀完信,沒對這事多做評價,只是安慰meimei不要心急,建議阿四早一些回宮,這樣或許能留下更多的米糧供應農人冬日使用,又添了許多思念的話語。 隨年齡增長,許多儀式和活動阿四就不能再避開。她趕在秋禰之前回宮,等游獵結束,又被雜事絆住腳,每日與留在農莊的伴讀以書信溝通。 入冬之前,農莊內一應事情安排妥當,老裴相將當日搬去的家當一件不落地再次帶回。 年底,各地大員入京述職,遠在北境的閔大將軍也難得回京。 阿四被皇帝留在太極宮等待見客,皇帝一如既往地設宴招待閔大將軍,歌舞一片。阿四在宴上與姬宴平說笑吃喝,隨意掃視全場時,瞥見了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小郎。她盯著兩人瞅半天,把兩人臉看紅了才想起來,這不是閔玄璧和阿史那舍爾么,兩個都長這么大了! 第166章 阿四不敢相信地問坐在左手邊的姬宴平:“那兩個——就坐在鳴阿姊身后的那兩個, 是不是閔玄璧和阿史那舍爾?” 兩個小郎關系十分親近,坐在一處有說有笑。從兩人的座位排布來看,應當是閔玄璧兩人不錯, 但模樣似乎與記憶中出入頗大, 給阿四一種“自己仿佛不是在外經營一年,而是三五年沒回家”的感覺, 家里暫住的表兄弟一夜長大許多。遠遠觀望著, 只比阿四矮半個頭左右。 姬宴平無需多看, 直接回答:“都坐在阿鳴邊上了, 還能是誰。奇怪了,你連在北境吃沙子的阿鳴都認得出, 活在眼皮子底下的閔玄璧和阿史那王子都認不清?”親手端了一碗枸杞瘦rou羹放在阿四桌前, 說:“多吃點, 明目。” 月前阿四難得記起寫信給阿姊,卻送到了楚王府沒給宋王留只言片語,好三姊說話都不對味了。 阿四自知理虧, 端過rou羹吃了,夸:“鮮美非常,多謝阿姊啦?!?/br> 姬赤華笑瞇瞇的看著meimei們說話, 問起阿四這些日子在農莊理事的感想:“難得離開太極宮一段時日,是不是添了諸多樂趣?” 阿四登時伸出雙手, 手心一只、手背一只,笑道:“確實是難得——曬了好多日頭,黑白棋子莫過于此了?!?/br> “可見我們小阿四這些日子用心了?!奔С嗳A樂得,取過琉璃杯敬meimei。 阿四喝了果釀, 且敬一杯酒向姬宴平:“阿姊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姬宴平一口飲盡杯中酒,辣得瞇眼:“我么, 主要是往各地收棉花去了。北境能種棉的地方少,聽曾家人說,回鶻的地正合適。” 回鶻的地方大,人卻不多,自有大片的空置土地。不過,兩國之間的關系也沒有要好到能容忍對方到自家國土種地的地步啊。大周近年是不適宜再起戰(zhàn)事的,好好的土地這樣浪費下去,也讓人看不過眼。 阿四說:“不如就以給姬難贈禮的名頭,送一些去,屆時再買回來?!?/br> “眼下棉籽不足,境內都不足夠,更何況回鶻。還是得從長計議。”姬宴平頗為遺憾。 阿四連自家小農莊都沒擺弄明白,便不去深想遠處的事,張口又和姬宴平抱怨起老裴相和謝大學士不近人情:“先生們太過分了些,農莊上總歸就那么一點兒人,何不讓我多留下些吃食用具,我們回城也少些負累。” 姬赤華樂的:“當日我與你說的,只要你先回來,保管老裴相將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老裴相定然是要比你更cao心的,她那個人,平白比旁人多出兩分愧怍,是放不下的?!?/br> 姬宴平聽出其中意味,目光劃過坐在殿內一角自斟自飲的老人,笑道:“等開春了,你回去再看就知道了。” 阿四不明就里,老裴相這大半年里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和姬赤華所說的相差甚大。但聽了阿姊們的保證,阿四還是放心許多:“那我過一月再回去看看?!?/br> 說到了農莊,阿四便關心起布莊的事來,拉著姬宴平仔細地問“今年織布幾何?”、“有多少織女?”、“售價幾何?”諸如此類。姬宴平前頭勉力回答幾句,后面聽阿四再問立刻召來小宮人夢湖與阿四作答。 聽完夢湖再三肯定的話語,阿四才收口,滿意地說:“再過段時間吧,得從布莊調用兩個熟手往農莊去幫忙,盡早讓農莊處也動起來。” 夢湖道:“喏,妾提早叫人挑出兩個實誠的人來備著。” 今夜宴會上,皇帝與閔大將軍說笑如故,只一樣新鮮事,就是閔大將軍提出要把閔玄璧帶回衛(wèi)國公府教養(yǎng):“小兒蒙受陛下恩德長住宮中,而今一十二歲,實在不該再久留了?!?/br> 皇帝沉吟片刻,許了:“旁的倒也無妨,只小孩年歲日長,不免要cao心些女男大防,如此也好。那便依卿所言,待到春暖,朕將閔家玉璧奉還吧?!?/br> 閔大將軍謝過皇帝,轉頭笑問閔玄璧:“陛下隆恩,我兒竟是歡喜住了,還不謝過?” 閔玄璧恍如夢中醒,愣愣起身行大禮:“臣叩謝陛下十數(shù)年養(yǎng)育之恩德?!毖哉Z戰(zhàn)戰(zhàn),滿臉惶惑。 太子在皇帝示意下,扶起閔玄璧,溫聲細語如安撫受驚的小鹿。皇帝慈和道:“朕早已將玄璧視作自家孩兒,何必如此,往后出入如舊,不必拘謹?!?/br> 阿四則豎起耳朵聽動向,生怕皇帝如傳奇故事突然來一句賜婚,她還記得,哪個阿姊說過,玄璧是落不到天家人以外的腰帶上的。 幸好,皇帝繼續(xù)和閔大將軍敘說往事,沒有再在孩子事上打轉。宴至深夜,閔大將軍又被皇帝留在宮中小住一夜,連帶閔玄鳴也暫留宮中。 散場時分,阿四與姬宴平同出,走至清靜處,冷不丁聽姬宴平問道:“阿四,想不想要閔玄璧?” “誒?”阿四震驚回首望三姊,“什么?不要!” 她多大,無緣無故養(yǎng)個男兒,要來做什么。 姬宴平笑:“我猜也是,那就算了?!?/br> 阿四對姬宴平近來染上的說一半留一半的習慣深痛惡絕,譴責道:“阿姊怎么又這樣,剛才說老裴相也是,從前阿姊都是直言相告的?!?/br> 姬宴平嘆氣道:“行走在外,就得注意言行舉止。單單這一年,向陛下告我黑狀的奏疏怕是一桌案都堆不下,只能委婉些。不然府中上下的屬官都要來我屋里吊死?!币膊恢例R王是從哪兒湊齊的屬官,竟一個比一個耐性子磨人。 挖苦完宋王府的屬官,姬宴平又給阿四多解釋兩句:“我觀閔玄璧行事,約莫是有三五分依賴你的,要是你喜歡,兩人年齡又相近,身份正好,以你的脾氣也不至于欺侮他,說不準能是兩全之美的好事。但你既然不喜歡,也就罷了?!?/br> 到底是下臣,雖然要對閔大將軍多兩分榮恩,但又閔玄鳴在,落到閔玄璧身上,也沒剩多少了。 阿四對姬宴平的評價持保留意見:“我向來看不慣他,怎么聽著把他落我手里,能叫衛(wèi)國公放心似的?!?/br> 姬宴平攤手道:“咱們幾個姊妹里,唯有你能平輩看待他吧?!?/br> 其余人,都只當閔玄璧是衛(wèi)國公奉上的珍寶,如其名,一枚美玉而已。即便是特別的玄色美玉,無非珍稀些,難作為貨真價實的“人”來看待。例如姬宴平,多一分感情都欠奉,而阿四,好歹能對閔玄璧產生情緒。 看皇帝的意思,說不準再過三五年就要把閔玄璧送進東宮。東宮對男人來說,可不是好去處。論起太極宮里淹沒的人,除了刀劍拼殺下死去的,估摸著就是這些年里東宮冤死的男人最多。子嗣上,總不能是太子身體不好,必須是后宮的人不能解憂了。 這幾年里,東宮莫名死去的男人太多,因此牽累的男人也多,偏偏每一樁案子都能水落石出,連帶死的更多了。朝堂上已經無人再敢直言關心太子后嗣了,誰也不想自家男兒活生生地進東宮分憂,橫著抬出來。 百年千年之后,姬若木一個克夫的名頭是跑不開的。對此,姬宴平表示幸災樂禍。 這一道上,阿四從來和阿姊們好似隔了一條河,并不能深入理解:“嗯?是年齡相差太大的緣故嗎?” “或許吧?!眱扇俗√幱行┚嚯x,姬宴平背著手走遠了。阿四年幼又尚且天真,做阿姊們的,總是希望能在她心里保有高大的形象。 回到丹陽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就復蘇了。阿四疲懶地窩在床榻上度過春日的小假,直到弘文館開學,才結束漫長溫暖的閑散時光。 阿四環(huán)顧課堂,只零星幾人在。孟長鶴是每日往秘書省點卯的人了,裴道請假在家中準備春闈,不在是正常的。再問起其她人,學士說:“娘子善學,多二十不到下場春闈,故而學館無人?!?/br> 進士科當然是難的,且會越來越難。男子進士科多有十八歲與六十八歲同臺比較者,十八歲的少男或許自信不輸老人,卻要憂心自己將來會不會成為這樣的頑固老人。 同窗大多去抓機會了,留下小貓兩三只,其余的男同窗就不說了,肯定是不學無術,指望從弘文館讀完直接以明經科身份入仕的。 阿四無需科舉,也帶了兩分奇怪看待剩下的少男。分明是多了上千年讀書識字的機會,區(qū)區(qū)數(shù)十年就被倒追回來,合該受人白眼嘲笑的。 阿四不光自己笑,有意問候留在學館的少男們:“你們怎么不去?便是今年不能高中,下場試一試也是好的?!卑⑺牟坏矸莅寥?,身高也傲人,往少年人群中一站,尋常十五六歲的男子與十二歲的阿四一般高。 這是罵不得的祖宗,莫名遭殃的男人憋氣,甕聲甕氣回答:“我沒過學館試,不能下場?!?/br> “這樣啊,那你可得繼續(xù)努力啊?!卑⑺倪肿彀参?,“沒事,說不準后年就行了呢?!?/br> 阿四得意洋洋的表情在注意到窗外的謝大學士時凝固在臉上,迅速收斂嘲笑,坐回自己處于正中央的寶座,溫習文章。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阿四在農莊上耗費的時間多,學識難免就落下。奈何阿四大言不慚地在謝大學士面前夸口自己兩手都能抓,上回寫出的文章好險沒讓謝大學士罵出聲來,多虧是老裴相從中斡旋。 今天可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阿四還想往農莊跑,這一頓來自謝大學士的關愛是少不了的。 第167章 阿四好不容易從謝大學士手下跑出來, 立刻趕往甘露殿,她得盡快得到皇帝的許可,然后再一次往農莊方向進發(fā)! 無論如何, 突然要求一個做了大半年實業(yè)的孩子全身心投入到學習當中是極為殘酷的。 這種不人道的行為理應受到譴責!并且, 阿四預備發(fā)動家長作為反抗的先鋒。 然而,阿四低估了這個時代師傅的地位, 她對謝大學士的不滿與怨念剛剛冒出一個火苗, 就被皇帝迅速地用奏疏為借口掩蓋下去。皇帝一邊叫宮人去傳喚偏殿等待的大員, 一邊沖阿四為難道:“唉, 冬日總有地方受災,阿四最近也不要離宮比較好, 待到開春, 送一送玄璧再出門吧?!?/br> 畢竟是打小相識的人, 閔大將軍又在,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我知道了,我到時候會記得去送的?!卑⑺拿銥槠潆y地接受這個借口, 而后一面茫然地被冬婳親飛快地送出門。 冬婳笑得含蓄:“四娘呀,謝相比你要早一點兒來,陛下也不好做?!?/br> 阿四為這個可怕消息感到震動:“怎么會!那我什么時候才能再和舊年一樣出門玩兒?” “大概……”冬婳用兩指比劃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距離, “陛下說是開春,大約就是三月初吧?!?/br> 阿四一個頭兩個大, 知道冬婳做不了主也不會為這點小事騙她。阿四不能向無辜人撒氣,于是晚上挑燈夜讀寫了一篇文章,由宮人第二日轉交給謝大學士,滿篇洋洋灑灑千字余, 縮在一處只問一句:世家日漸龐大,如毒瘤蛀蟲, 該當如何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