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阿四一面唉聲嘆氣,一面合上書卷,展開紙張寫起自己的思路。 現(xiàn)今的銅鐵礦是允許私人開采的,官府收高昂的銅鐵稅。這稅,繳的就是開采出來的銅鐵。雖然銅鐵允許私營,但鑄錢全盤是官府的事,銅礦量高的地方往往有官府的鑄錢爐。 銅除了鑄幣的作用,眼下的人都流行用銅制成的器物,價格甚高,熔煉銅錢再制器的事屢禁不絕,導致流通的銅錢一直是不足數(shù)的。大周境內(nèi)目前統(tǒng)共有六十座被發(fā)現(xiàn)、且正在開采的銅礦,產(chǎn)出是可觀的。 從銅礦的數(shù)量上,也可看出掌握銅礦的人多是權(quán)貴。尋常人是保不住這世世代代的聚寶盆的。 如太上皇所說,從舊時的條例里尋找可以限制的方法是很難的,她不可能一直盯著趙家行事,趙家也不可能將把柄擺在明面上讓她抓。 而且,她的目的是收歸銅礦以及附帶的礦工,倒也不必奔著人全家上下的性命去。 或許可以提議銅礦官營。 只是這樣做了,難保產(chǎn)量會如數(shù)。如今是私營,產(chǎn)出都是自家的,那些礦主自然是兢兢業(yè)業(yè),又有官府的人盯著銅稅,兩邊相互監(jiān)督。可要是換了官營,官員的手長了,能落到國庫的錢卻未必能夠數(shù)。 阿四在“官營”兩字上畫個圈,不知不覺間畫成一只烏龜。 “唉……”阿四在烏龜背上畫大大的叉,身體向后倒下躺平。她能想到的,自有人都想過,往前數(shù)一點兒的隋朝就行礦政,銅礦全部為國有,徭役采礦,所有產(chǎn)出都能用在鑄錢上。 可隋朝只有二十五座銅礦,尋常人在銅礦上得不到好處,百姓還得自費往礦山采礦。 沒有草料喂進馬兒嘴里,馬兒也跑不動。隋朝的銅礦就遠不如大周數(shù)量多,且產(chǎn)出大。 阿四的最終目的是上采礦的人都能過上正常的生活,繁重的勞動可以讓她們衣食無憂,而不是徹底變成義務(wù)勞動。 萬事萬物都有個好壞兩面,一旦全盤收歸從根本上傷了原礦主的利益,今后想要挽回,怕是也無人敢信了。 阿四的滿腹心事沒有半分沾染給太上皇,太上皇見阿四眉毛糾到一處去的難看臉色就樂呵,阿四苦惱幾日,太上皇就樂呵幾日。作為好阿婆,太上皇特地讓內(nèi)官多調(diào)兩匹馬來,給阿四套車用。 阿四想不出合適的辦法,良心又不能完全放下,于是一有空就往礦山處跑。 一回兩回也就罷了,次數(shù)一多,礦山的管事也發(fā)覺不對勁。 趙家是個人口繁茂的大家族,旁支無數(shù),距離鼎都不遠的龍尾縣自然也有人在。因銅礦暴利,守在這兒的一支在族中頗有地位。 這份地位,具體體現(xiàn)在,那老翁遠遠望見阿四當場就認出這太極宮的小螃蟹了。 深秋天氣漸冷,阿四穿的不少,又坐在車內(nèi),掀開一邊車簾觀賞風景。龍尾縣的風光是很美的,路上行人如織,城內(nèi)不許奔馬,因此養(yǎng)得起馬的富戶也都施施而行。 阿四自認與旁的富家小娘子無二,只是比較好奇車窗外的景色而已,怎么會就把一老頭嚇得從馬背上滾下來,一路滾到自己車前,非要見禮問候。 她只想安靜地度假,再努力想想有沒有貪圖趙家產(chǎn)業(yè)的好辦法,根本不想和趙家的老頭寒暄。 阿四很不快,面無表情地端坐著受了趙老頭的禮。聽到對方誠惶誠恐地問起太上皇是不是也在車內(nèi)時,阿四終于知道這老頭多半是太上皇朝的官員,這么緊張是在表達對舊主的敬仰和懷念。 阿四更不愉快了:“太上皇尚在行宮,我是獨自出來散散心的。沒事就退下吧,別在路上堵著道?!贝蠼种醒胪ㄜ囻R,百姓是不敢走的,只在左右兩側(cè)走動。龍尾縣的街道不如鼎都寬敞,阿四的車與護衛(wèi)和趙家老頭的撞在一處,這路是走不了人了。 聽了這話,趙家老頭的神情頓時莊重許多,客氣地問候:“貴主要往何處去?我家孫兒在龍尾縣長大,正適合作陪?!?/br> “退下吧,我自有去處,用不著人向我盡地主之誼?!卑⑺恼f完,垂珠趕忙放下車簾,驅(qū)車的力士呵斥擋道的趙家隨從。 趙家老頭以及侍從避讓,由阿四一隊先行。 垂珠叮囑車外跟隨的侍衛(wèi)留心趙家人,而后問阿四:“四娘今日照舊去礦山么?” “去吧。”阿四糟心道,“既然撞上面了,他遲早要知道我的動向,這幾日的行程是瞞不住人的。” 太上皇和阿四一起出游的事,都不必費心思去打聽,人盡皆知的。說不準史書上還得記一筆,某年日月,太上皇攜孫無拂出游行宮。 這回,阿四不再避開人,正大光明地進礦山附近的村莊,再訪上回的老人。 老人一如既往地招待了阿四,端出孫兒孝敬的胡餅與阿四分享:“來來,嘗嘗我家五娘做的餅?!崩先说膶O兒比阿四大一歲,穿著陳舊卻干凈的衣裳,站起來比阿四矮了半個頭。 阿四讓侍衛(wèi)搬進來一箱絲綢,笑道:“真是巧了,我也給你們帶了禮物?!?/br> 一匹綢緞足以買下這間破舊的屋舍和里面的人,對尋常人家來說,是只有養(yǎng)蠶紡絲的人才會見過的名貴布料。 老人按住了孫兒的手,推脫道:“貴人該知道我的身份,這些東西給了我,又有什么用呢?” 阿四笑吟吟地拿起一匹絲絹放在矮桌上:“不用擔心,我拿出來,就是想讓你們過上正常的日子。我今天離開后,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向你們買走這些東西,你只管交出去,料想那些人不會虧待你。說不定,很快你們就會重新成為良民了?!?/br> 老人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捏著孫兒的手接過這天降橫財。 這一戶人家得了自由,很快就會有新人來彌補。大周每日都有庶民淪落為流民,不在戶籍的流民難以計數(shù),想要找到合適的采礦人再簡單不過。 永遠都有活不下去的人。 阿四確實沒能想到更好的辦法,但她今天大張旗鼓地來過這里,趙家人也知道她來過。這座礦山里的人生活都會比從前要好,至少短期內(nèi)會變好。 礦山的管事聽到消息,趕著牛車到村,阿四早已經(jīng)離開了。沒多久,先前和阿四在城中碰面的趙老頭屈尊降貴親自和奴隸們說話,問清楚來龍去脈后鐵青著臉給老人一家消去賤籍、置辦宅院土地,放出去做回平民。 阿四剩下的日子沒有再去礦山找事,專心觀察了農(nóng)戶的棉花收成和售賣的情況,一心想在龍尾縣也建一座布莊。阿四招來行宮的內(nèi)官問清龍尾縣附近田地的所屬,而后亮明身份看遍了附近的莊園,選中趙家人名下的農(nóng)莊后再放出想要購買的消息。 不出意外,半個月后農(nóng)莊的主人就以極為低廉的價格把農(nóng)莊以及里面的東西一并賣給了阿四。 而阿四根本沒有和任何一個趙家人見面,也沒有許下任何承諾,她只是想要,趙家人便乖乖奉上了。 這樣的簡單。 阿四本該高興的,卻又不大能笑得出來。 她能夠輕而易舉從趙家人手中得到這份利益,可想而知,趙家人得到它的手法也不會太光彩。 從頭到尾太上皇都沒有干涉阿四的任何決定,只在阿四埋頭規(guī)劃布莊時問了一句:“事事都要自己做,那也太辛苦了,你不是有幾個還不錯的伴讀么?” 第159章 阿四一共有四個伴讀, 分別是河東裴家長房的次子裴道,太原王家御史中丞之孫王訶,寒門出身的戶部侍郎獨子姚蕤, 以及刑部侍郎孟予獨子孟長鶴。其中裴道年齡略長些, 比阿四大三歲,姚蕤大阿四兩歲, 王訶與孟長鶴同為十歲。 都是剛剛好的年紀, 既沒有案牘勞形, 又是最清閑的時候。唯一忙碌些的, 就是裴道,她已經(jīng)開始準備來年春闈了。 科舉允許女子考的時間尚短, 總體人數(shù)遠不如男子, 老一輩有才干的婦人多受征召入仕, 剩下機會多,因此多有十幾歲的世家子早早下場。 一旦要做官,商賈之事, 就做不得了。 鼎都郊外的布莊本是皇家莊園,雖然收入歸阿四,但名頭上尚且不是阿四的私產(chǎn)。但阿四在龍尾縣新買下布莊就不同了, 布莊經(jīng)營本是商賈事,在職的朝廷命官連進入東西市都是不被允許的, 更不能行商。 這很大程度上杜絕了官員親身下場以權(quán)與百姓爭利,也是早些年諸多平民商販能崛起成為富商巨賈的原因之一。 正所謂人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隨著大周立國越發(fā)長久, 世世代代的官員對于各方面的侵占也是實打?qū)嵉?。商人終究是平民,面對官府總是無力的, 不得不破財消災。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巨富王家搬離鼎都之前,奉送端王府的王孺人和留在宋王府的王娘子。 她們倆留在鼎都會比回族地過得更好嗎?未必。 但是,她們必須留下,因為玉照和姬宴平表達了需求。于是,王家用一雙女男換得全家攜大半家財平安離開。 如今是王家的當家人還活著,等到王元寶離世,這份產(chǎn)業(yè)必定會再次通過王家姊弟流到王府一部分。 就連大周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巨富王家都下定決心破財歸隱,那么大周商人所處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可以預見,最好的行商時期已經(jīng)過去,眼下是要看靠山的時候了。 阿四再嘆氣,她來到龍尾縣后只高興了一天,往后全是嘆氣的日子。這樣下去,等年底回到鼎都,她怕不是得憑空老兩歲。 嘆完,她問起左右內(nèi)官:“我記得戶部侍郎姚沁家從前是行商坐賈的,生意不小,后來她入仕了,家中產(chǎn)業(yè)是歸了誰?全是老夫人管理著?這是可行的么?” 在旁輔佐的內(nèi)官具是太上皇得用的老人,說起前朝事如數(shù)家珍,道:“姚侍郎取得功名后受淑太主看重,與淑太主之男王璆定親,約定婚后生子具為姚家子,姚老夫人感念淑太主恩情,下聘之際將家中鋪面地契一概附贈,據(jù)說當日金銀珠寶無數(shù)、錦繡成堆。后來,姚老夫人或許仍舊管理鋪面,但這些產(chǎn)業(yè)確實是歸屬公主府了?!?/br> 阿四了然,雖然限制官民的律法多如牛毛,但皇室宗親卻是寬松非常的,尤其是姬家好一段時間青黃不接,近兩代皇帝對宗親額外寬容。 “咱們家人也太少了些,是該優(yōu)容對待。” 阿四將心底對宗親的憐愛以及對姬家人口的憂慮說出口后,當場受到太上皇嘲笑:“宗親原本可多得很,后嗣不豐的僅僅是我們這一脈。從我阿翁成帝起,男兄弟便不多,兄弟鬩墻又死了兩個。而成帝也是少子的命,庶長子恭王體弱多病且?guī)Ю圩铀枚嗖∪?,當年恭王太妃生的多,卻只養(yǎng)活了清河郡主。清河郡主生兩子,長子謝有容,幼子就是如今的齊王。而我們自己這一支就更簡單了,你太祖后妃不少,只生下我與兩個meimei……1” 一般情況下,應該不至于每一代人都子嗣稀少的情況,畢竟后妃都有生育,說明皇帝們并非不育。可生下的女兒都正常,男兒卻各有各的毛病。對此,阿四猜測或許是成帝某個斷腿的染色體產(chǎn)生了更加糟糕的異變。 奈何基因上的毛病多是不治之癥,得病的人也早早埋進陵墓,阿四只能嘆惋:“孩子都是緣分,太祖是男兒緣太薄了,不過,太祖能有阿婆這樣的女兒,想來是沒有遺憾的。” “那應該還是有遺憾的,畢竟我還有一個夭折的幼弟。”太上皇說。 這話阿四沒法接,死者為大,不方便直說死得好。 太上皇一口氣說了許多,終于說到重頭戲:“可憐我那阿耶,只因為老來無男嗣,各路親王蠢蠢欲動,身邊重臣都要被偏遠的宗親勾去。為了朝局穩(wěn)定,阿耶不得不召集宗親于鼎都選嗣,奈何宗親們不顧圣人隆恩,竟密謀謀反。唉,這一下子我便失去了許多親戚。刑部徹查后,十幾個王府,只留無辜的女眷和零星幾個成年男嗣?;蛟S是僅剩的男嗣受了驚嚇,陸陸續(xù)續(xù)地竟病死了。說來可惜,我阿娘當年特地令醫(yī)官好生照料的,竟一個也沒留下性命。” 啊……都死了啊。 面對太上皇含義極為豐富的一番話,阿四愣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左看右看,憋出一句:“許是他們受不住鼎都的風水,太極宮以太極為名,陰陽相濟,大概最近一兩百年里,輪到陰當頭?!?/br> 太上皇笑道:“或許正是我們小阿四說的原因,于人而言千年漫長,于鬼神而言,千年不過彈指一揮間,乾坤顛倒,陰陽再續(xù)。” 這話阿四會接:“男人都是女人生的,女人生產(chǎn)多站立,生來就是在男人頭上嘛?!闭f完這一句,阿四終于記得把扯到八百里開外的話題拉回來,“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淑姨婆家的小舅舅……這么多年竟一回也沒入宮參宴,就連我有一日去姚家玩,也沒遇上人?!?/br> 太上皇聽了阿四的話很高興,坐在窗邊的陽光下,每根頭發(fā)絲都散發(fā)愉悅的光,也樂得多給阿四一些提示:“我這一輩唯有姊妹三人,雖不同母,彼此間也親近非常。我有一女一男,溫太主獨女,淑太主獨男,阿幺(當今皇帝)殺月奴后,便只有淑太主家的王璆是有正經(jīng)皇室血脈的男嗣了。雖冠太原王家姓氏,但改去也輕易。而這宮墻之中,姬姓的男嗣不知死去多少了,阿幺做太子的十年里,他自是深居簡出,才能保得長久的小命?!?/br> “大兄也在外行走無虞,怎么小舅舅依舊不見人。”阿四說的是姬若水。 太上皇顯然是知道姬若水的身體狀況,并不將姬若水放在眼里:“若非阿幺心軟,這樣的人,本不該養(yǎng)大的?!比羰潜蝗酥獣粤瞬“Y,反倒連累皇室聲譽,合該和她那個夭折的陰陽人弟弟一起悄無聲息地死去才對。 阿四對姬若水感官很好,鼓著臉說:“這又不是大兄的錯?!?/br> 太上皇便輕輕翻過這一頁,繼續(xù)說王璆:“王璆半老的人了,色衰則愛馳,這些年也不愛在京中,多在江南生活。不過,王璆尚且能算是有姬姓血脈,你那個姓姚的小伴讀可就未必了。但有王璆這層關(guān)系在,行事總歸便宜,你便和她一起做吧?!?/br> 將來,淑太主千萬貫的家財,終究是要落在王璆身上,男人是很難活過女人的,最后還不是姚家母女的囊中之物。太上皇嘖嘖嘆息,公主府是要在公主百年后收歸朝廷的,那點財帛給了外姓人便給了,而她的可是萬里江山。 思及此處,太上皇瞧阿四的目光又嚴肅起來。 而阿四好不容易從太上皇嘴里撈到一點兒有用的東西,埋頭苦寫計劃,完全沒注意太上皇變了又變的神情。 等到龍尾縣的棉花全部收成賣出,阿四已經(jīng)龍尾縣管了兩個月閑事。臨近年關(guān),太上皇與阿四啟程歸京。 大約是年底阿四多念叨了幾句淑太主家的小舅舅,王璆在江南也感受到了遙遠的思念,緊趕慢趕地回京過年,雙方的隊伍正在鼎都外的官道上碰個正著。 有太上皇在,王璆是晚輩,王璆先一步走出車,在瑟瑟寒風中隔著車門給太上皇問安:“久不拜見姨母,敢問姨母身體可安好?” 寒冬臘月的天,太上皇一手按住蠢蠢欲動的阿四,婉拒孫女想要開門見人的小心思,朗聲回答:“朕安,深冬嚴寒,來日方長,無事便退下吧。” 王璆果真乖巧應下,沒一句多嘴的話,安靜回到車內(nèi)靜待太上皇先行。 太上皇愿意陪阿四在龍尾縣行宮住到年底已經(jīng)是出格了,阿四顧忌太上皇老年人的身板,今天可不能再讓老人受寒風吹。在風寒是重病的大周,阿四只能含恨放棄了掀車窗的想法。 馬車照常前行,城門外十里長亭有人煮茶等候,馬車再次停下。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湊近車壁,輕敲提醒后道:“太子殿下與諸王于城外迎接。” 熟悉的嗓音傳入阿四耳中,阿四與太上皇笑說:“這是太子阿姊的聲音!還有三姊!好像姚侍郎一家也來了?!?/br> 呼啦啦的風聲中,太上皇什么也沒聽到,只敷衍點頭,轉(zhuǎn)頭吩咐道:“不必多做逗留,回宮要緊。”內(nèi)官再高聲向侍衛(wèi)轉(zhuǎn)達:“太上皇身體不適,請?zhí)佑谥T王避過,先行回宮?!?/br> 第160章 太上皇和阿四在外相處兩月之久, 眼下急需獨處的空間,婆孫于興慶宮門口分別,各回各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