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阿四捧著手中鮮花,更覺出兩分沉重來,喜不自勝:“我就知道是三姊了?!?/br> 住進行宮休息過舟車勞頓的疲憊,阿四瞅準(zhǔn)時間就往外面跑動,不必太上皇催促就往各家各戶去長見識。 能住在行宮附近的農(nóng)戶大多也是有些身家的,但在阿四眼中,已然是困苦的生活了。 這兒的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空余的時間還要紡紗織布,一般是沒有玩樂的時間的。而孩子們大些的要照顧更小的孩子,農(nóng)忙時,往往時全村出一兩個人照看孩童。 孩子們只能自己去找樂子,因此總有不小心受傷的,回家便要挨一頓教訓(xùn)。 阿四來的正巧,是農(nóng)戶們收成的時節(jié),不但能見揮汗如雨的農(nóng)民,還能見到前來收購的商戶。 早有士人念叨什么“人心不古”,實際上面對利益,古人也是現(xiàn)在的心思。糧食是一家人生存的根本,能舍得賣出去的,已是難得的人家,說明家中的糧食已經(jīng)足夠吃用了。 當(dāng)然,米糧多是用來售賣的,農(nóng)戶自家多以其他不值價的作物填飽肚子。 阿四仗著坐高望遠(yuǎn),瞧得分明,農(nóng)戶中有悄悄在米糧中摻雜陳糧的,商人中也有在秤砣上動手腳的。因東西不多,即便沒察覺,能偷到的分量其實也不高。 也有坦蕩來賣的實誠農(nóng)戶,有商人見農(nóng)戶實在,便也樂得讓一分利省事。 形形色色的人,阿四覺得有趣,她不插手也不打攪商隊的行動,只是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與垂珠說:“這樣的事,大概是永遠(yuǎn)也不會斷絕的吧?” 垂珠笑道:“大人在意柴米油鹽,小孩也關(guān)心手中玩具,人各有私心,大約是不能斷絕的?!?/br> 不必猜,阿四也知道。往后商人來收棉花時,農(nóng)戶大可灑些水,或是采摘得粗陋些增加重量,好賣個高價。 放在從前阿四可能會生出些不齒的心思,而今站的角度不同,她倒是生出些難過。 若是人人富足,又怎么會坦途蠅頭小利?可真正富足的人,也貪圖旁的大利。 只是小生意就有諸多門道,不知朝堂上又該有多少爭紛。 阿四由衷佩服起皇帝阿娘和那些個在朝堂屹立多年不倒的老人,她們可是站在世間利益最豐厚的、聰明人最多的地方。 等到商隊的牛車裝滿糧食離開,聚集的農(nóng)戶漸漸散去,阿四慢慢走近人群,與一中年婦人笑說:“能否舍我一餐飯食呢?” 這片田野在行宮附近,當(dāng)?shù)氐木用褚彩侵獣阅蔷赖钣顑?nèi)住的不是常人,年長的農(nóng)婦見識頗多,笑道:“是貴人來了吧。平常的日子一餐飯是難得的,好在最近豐收,請貴人和我一起回家?!?/br> 阿四不在乎這農(nóng)婦是否有些別的身份,跟在她身后走過阡陌小路,進農(nóng)家園舍,吃上一頓粗糙的豆飯和野菜拌成的小菜??丛谠兜碾y吃上,阿四為這一頓飯付了一貫錢,足以令農(nóng)婦一家好一段時間衣食無憂的價格。 第157章 阿四在外極少有親自拿錢的時候, 上回跟著姬宴平往斗金閣去時帶的也多是絹帛金銀,因此并沒有直觀感受過一貫錢。阿四張口輕易許出去的一貫錢,需要繡□□馬回行宮取, 裝了滿滿一匣子。 米價便宜些的地方, 一貫錢可以購買二十石米糧,足以四口之家一年吃到頭。 “謝貴人賞。”農(nóng)婦得了一匣銅錢神情卻無太大變化, 她的家人欣喜但不失態(tài), 或許是這一片總有達(dá)官顯貴來往, 住在這兒的農(nóng)戶早已見慣了出手大方的貴人。 阿四擺擺手, 心中猜測農(nóng)婦從前應(yīng)當(dāng)是在行宮做宮人的,一舉一動總給她似曾相識的感覺, 但她確認(rèn)和農(nóng)婦是從未見過面的。 走出這戶小院子, 阿四放眼打量四周, 獨門獨戶的院落、簇新的屋頂、厚實的磚墻,無一不彰顯主人家殷實的家底。行宮腳下的村莊,必是里里外外受官吏照料的。 阿四打馬回行宮, 時辰掐得正好,趕上了太上皇的晚餐。剛才那一頓她吃得沒剩,卻感覺是老虎吃草, 不是滋味,沒吃上rou的肚子空空蕩蕩, 餓的飛快。 宮人擺上碗筷,阿四舉起象箸風(fēng)卷殘云一般趕著吃完,硬是將豐盛的菜肴吃得一干二凈,唬得太上皇被搶飯似的不得不加快動作, 婆孫倆追趕著吃完晚餐。 半柱香時間不到,阿四滿足地丟開象箸, 接過沾濕的棉布擦擦嘴角,再用清茶漱口完,才和太上皇抱怨起剛才在外吃的草料:“也不知是哪兒的野菜,過一遍水就端上來了,我顧及是農(nóng)家難得的好米好菜,強忍著吃完。走出門才想起來,她們院子里還養(yǎng)著雞鴨羊,偏生叫我吃了一頓草?!?/br> 太上皇不以為意:“這不是你自己非得去吃的么?每每來些人就得體悟體悟農(nóng)家餐飯憶苦思甜,實則具是表面功夫,難為自己又難為那些個農(nóng)婦。想吃什么、該吃什么、只管去吃就好了。滿朝文武一日兩頓野菜也不會少貪一分,反而要連累附近的貧苦百姓連山野間的野菜都吃不上。” 阿四嘟囔:“怪不得我見那農(nóng)婦熟練得很,原來是做慣了的。我吃時就后悔了,平白難為自己一場?!焙苡行┦淠?。 見狀,太上皇又不落忍了,說道:“免得回家去后你阿娘說我不教你好,明日我讓人載你往礦山走一遭,長長見識。” “礦山?” * 龍尾縣非但水美田肥,還有一處銅礦。 大周因為缺銅,市面上的流轉(zhuǎn)的銅錢一直是不夠數(shù)的,所以銅錢價一向高,一貫錢往往不夠千數(shù),多是八九百枚便能當(dāng)一貫使用。 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找到銅礦之后,采礦也是極危險的事。有的礦洞能堅持上千年不坍塌,但每年總能聽聞因礦洞坍塌死亡的人。 阿四是不被允許下礦觀察的,她稍微表露苗頭,侍從們都是一副要以死進諫的悍然姿態(tài)。阿四能夠接近的只有臨近的村莊,甚至不能走近礦洞百米。 采礦往往是需要十?dāng)?shù)年乃至數(shù)百年的大工程,采礦人的親屬也會住在附近。這兒的人消息要閉塞許多,阿四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裳,那些人便當(dāng)阿四是主家的管事娘子。 與村中老人聊過,阿四才知道,原來這座銅礦竟非官營,而是民間所有。 聽到熟悉的“趙家”字眼,阿四甚至有些忮忌了,怪不得姬宴平總盯著趙家不放,這趙家是真有家底啊。 老人說:“我長到四十五歲,還是頭一回見到像你這樣健碩的小娘子哩?!?/br> 皇帝今年也才五十歲,這老人瞧著老相,實則并不如何老。阿四任由對方捏自己的手掌,笑道:“我打小就貪吃,吃了就長,不知不覺就有這么高了?!?/br> “高一些好啊,高些好。”老人瞇著眼笑,“我有個老阿姊走出這片地方了,她當(dāng)年就是因為長得太高,進不去低矮的礦洞,才有機會離開這片地方?!?/br> 阿四聽了一愣:“你們不種地嗎?所有人不分女男老少都要去采礦?” 老人的雙手上有褪不去的污色,是常年cao勞留下的痕跡,她笑:“這附近連綿不絕的山都是主家的田地,我們是主家奴仆不是良民,是分不到官府的田的。我記憶里的阿婆阿翁具是靠采礦為生,到了我也是一樣?!?/br> 分明是很慘淡的事,老人卻非常平靜,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糟糕、一生cao勞,她只是接受了這不可更改的一切事實。 她說:“我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人了,我的meimei弟弟一個四十二歲、一個三十五歲,全都累病死了。唯獨我還能坐在這兒享享兒孫孝敬?!?/br> 死亡距離老人從來都很近,說到親人的離世也并不傷心,只是淡淡的。 阿四搜腸刮肚竟想不出任何言語來安慰眼前的老人,或許對方也不需要她的安慰,這種時候,語言太過蒼白無力。 遠(yuǎn)處傳來的輕輕哭聲,解開了阿四此刻的尷尬境地,她張望道:“這是怎么了?” 老人側(cè)耳傾聽,嘆了一氣:“是某家的孩子昨天淹死了,同玩的村童幫著抬回來的,他娘昨日出門,今天回來才有空哭兩聲?!?/br> 正如老人所說的,只是哭兩聲。老人的話音未落,麻木的母親就收起尸體,用破布一卷,黃土下葬去了。 阿四驚訝,這里的悲傷都短暫得令人不忍。 老人瞧出阿四心思,撫著阿四的手背說:“這里時常要死人的,人都習(xí)慣了,早沒力氣哭了?!?/br> 一個全村女男都要下礦的地方,是分不出太多心力給孩子的。小孩學(xué)著自己長大,和玩伴兒們四處探索,她們的快樂和危險相伴,山林溪流間有無數(shù)的意外等待吞噬生命。生下來的、死去的,死剩下的孩子才是后來的大人。 為活下去拼盡全力的人,面對孩子的死亡已然麻木。在這里喜悅和悲傷都是淡薄的一層,人則忙忙碌碌的、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 阿四坐車離開這處地方時,沒有給老人留下財帛。這里的人是沒有財產(chǎn)的,也守不住財帛。 阿四回望一眼:“垂珠,我想進銅礦看一看?!?/br> 垂珠大驚失色:“百金之子尚且不騎衡,更何況四娘!” “銅價貴,我想見識一番?!卑⑺恼f,“聽說那兒非但有銅礦,冶煉也在附近,離了這兒,往后我很難再見到了?!?/br> 垂珠緊鎖眉頭,苦心勸說:“那一整座銅金,也不值四娘的安危,這是萬萬不成的?!?/br> 阿四微微扯動嘴角:“那就是說,我比整座銅礦還要有價值吧?” “那是當(dāng)然!”垂珠毫不猶豫。 可是,那一座村莊里,所有的人、世世代代都在為銅付出血汗、乃至于性命。 阿四捫心自問,同樣是人,她真的有比村中的人更有價值嗎? 人是不能用財帛衡量的。 但每個人總會有個價格。 這天晚上,阿四連用飯的心情也沒了,胃口大減。 阿四從小就好吃,今天竟連晚飯都草草對付幾口了事,內(nèi)官急得往太上皇處說。 太上皇一邊覺得小孩子偶爾少吃一頓沒什么大不了的,一邊還是往阿四的住處走。進門就見阿四窩在臥床里側(cè),蔫蔫的,聽見動靜也懶得轉(zhuǎn)身。 哄孩子對太上皇來說確實是一件新鮮事。她坐床外側(cè),輕推阿四肩膀:“這是怎么了?遇見什么不高興的,和阿婆說說,阿婆替你出氣?!?/br> 阿四勉為其難側(cè)過身,雙眼亮晶晶的:“趙家怎么有那么多山頭和奴隸,連銅礦都有,我能不能據(jù)為己有???” 太上皇笑了:“我還以為,你要問我,怎么救助全天下的苦命人呢?!?/br> “我是有良心,又不傻。救人是救不完的,這些人離開礦山我也管不了她們吃喝。就算能管這一處人,我也管不了全天下人。要是有兼濟天下的法子,阿婆和阿娘早就用了,哪里輪得上我。” 抱怨完,阿四期期艾艾地蹭到太上皇腿邊:“倒不如我自個兒想辦法做主,想讓她們過好點就容易得多了。” “嗯……所以我們阿四想出來的好辦法就是自己給她們做主?”太上皇頷首,“總比從前滿腔慈悲好得多,起碼知道不為難自己,為難別人?!?/br> 那可不,她從不難為自己。 阿四任由阿婆嘴上奚落,反正最后都是要幫她的。阿四試圖從太上皇口中撈出些有用的消息:“我想要趙家這片地方和地上的人,但我不想在趙家人身上浪費太多時間,阿婆能不能給我支支招?” 不等太上皇回答,阿四嗶哩啪啦丟出許多條件:“要見效快、又簡單,最好是我痛快,他們難受的法子!能斬草除根是最好的。要是能再添兩筆好名聲就更好了?!?/br> 太上皇拂開阿四的手,作勢就要走:“我雖然是人皇,但沒成鬼神,你對著我許愿是不成的。”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連阿婆都敢耍著玩兒了。她要是能有這樣的萬全之策,她還是皇帝,阿四輪不上皇子、得是小太孫。 阿四連忙爬起來抱住太上皇的老腰,不讓人走:“我可以不在乎名聲呀,仗勢欺人也行的。我看總有人想盡辦法往往阿姊們府上送禮,能不能叫這份禮物也主動上我家門?” 太上皇被孫女硬拉著坐回床上,氣笑道:“你只管拿出這份架勢,把刀子往趙家老頭脖子上一架,族譜他都能哆哆嗦嗦交出來給你燒著玩?!?/br> “族譜我還看不上呢!”阿四說話擲地有聲,“我要的是他祖產(chǎn)!” 第158章 別人經(jīng)營上百年的祖產(chǎn)并不會主動飛到阿四的兜兜里, 高昂的銅價注定了那座礦山是趙家的心頭rou,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是舍不得交出來的。 阿四終于想起來自己刻苦鉆研的大周律法, 愣是沒找到試用的條例。大周律也保護財產(chǎn), 并不允許強取豪奪他人財物。但有一案例給了阿四啟發(fā),昭宗在位期間有寵臣數(shù)人, 多行誣陷栽贓的惡事, 十?dāng)?shù)年間早就近二十起冤案, 這還只是平反了的。 太上皇繼位后, 將先帝留下的寵臣一概清算,流放的流放、抄斬的抄斬。 據(jù)阿四所知, 寵臣當(dāng)中不少人本是太上皇的人, 而他們大多因為仇殺死在了流放途中。依律, 這些寵臣一個都逃不過死刑,能得流放已是太上皇開恩的結(jié)果,至于仇人半途截道, 其中真相就不得而知了。 酷吏是皇帝手中的刀,刀怎么用,終歸是要聽主人的話。 雖然任用酷吏傷人心, 但這速度確實是老老實實地按規(guī)矩辦事比不上的。 阿四深深嘆氣,算了, 這事她也做不來的。 太上皇坐在邊上笑:“你怎么總想著在《大周律》里找?” 阿四嘀嘀咕咕:“我不能強搶,就得尋趙家錯處,還得是抄家的大罪,當(dāng)然要往律法里去找啦??偛荒苷_告吧……實在不成, 我就是編也編一個上去,到時候阿姊或是阿娘看見了, 就會知道我心意,幫我一把了?!憋@然還在生太上皇的氣。 太上皇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