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戶部尚書頭一點,姬宴平抬腳就往外走。凡是和財帛有關的事都麻煩,和賦稅有關就要再麻煩一籌,她是半分也不想再參合的。 前些日子運回來那些吉貝,先由尚服局的能工巧匠耗費數(shù)日制成一匹布,剩余的處理后縫成一個軟墊放在御座上。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吉貝將來可利用的地方太多了,如今銅錢不足,絹帛可以用來當錢花,來日“吉貝布”的價值未可估量。 想要大面積推廣吉貝種植,目前來說是不可能的,單單種子的數(shù)量也不足夠?;是f多少地、世家大族又有多少土地,不如都先去試試,總歸種賠了也挨不著餓。 但庶民不同,若真是好物,便是收成極好,落到庶民手中的也不剩多少,且未必有多少補償。 對于死的遠的人姬宴平生不出同情,卻珍惜安穩(wěn)的時日,寫了一書上表。 姬宴平回到宋王府,聽長史一本正經(jīng)地匯報白日里府中雜七雜八大小事,她只當耳邊風過,兀自用餐。直到長史說到阿四來了一趟,姬宴平神色才稍微專注兩分。 長史很欣慰,雖然姬宴平對她大多數(shù)的話還是當沒聽見,但也有聽進去的。長史笑道:“今日四公主衣著簡陋,瞧來時方向,估摸著應當是從城西學館來的,四公主問候了大王近日的行程,瞧了吉貝,留下許多夸贊大王的話語?!?/br> 姬宴平眉宇間流露出兩分淡淡的愉快,頷首道:“阿四大約是尋姚侍郎才到那兒去,戶部的人都沒用得很,一點事都要拖幾天,硬是不見阿四。既然阿四來時不見憤憤,想來是已經(jīng)約定時間了,就由著她去吧,正好我在戶部待的有些累了?!?/br> 長史示意侍從收攏餐具退下,溫聲問:“大王的原先的打算沒能成事么?” “朝廷缺銅,鑄造銅幣耗費太過,國庫不豐,這些我都知道?!奔а缙秸f到這兩天cao心的事,不乏厭煩,“百官卻只能想出些從百姓手里掏錢的法子,什么再鑄新錢幣,一個可以兌換十枚開元通寶……無非是哄平民百姓的錢財?!?/br> 開國之初鑄造的開元通寶一文重一錢,新錢重二銖六分,僅僅重兩分,卻要以一新錢當舊錢十枚。1 天底下傻子終歸是少數(shù),一旦鑄造新錢的提議被通過,要不了多久百姓就會知道其中的差別。而世家和官宦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微妙。這事終究只是憑靠強權(quán)欺壓弱勢百姓罷了。 姬宴平不滿之意溢于言表:“百姓手中能謀出多少錢財?就該抄幾個大戶,遠超十萬庶民?!?/br> 從升斗小民手中謀奪財帛費時又費力,不如直接抄家,網(wǎng)羅罪名也簡便,真清清白白的門戶百不存一。 長史無奈道:“妾稱一聲大王,敢問大王算不算得大戶人家?若是與大王相比較,何種門庭才算大戶?妾這般三代效力的官宦算不算的大戶?這一道線又要何人來劃分?” 這種不要命的斂財方式,漢武帝當年做過,且做的異常狠心,直接將漢朝前幾代的積累抄底,直至民生凋敝。 破家斂財?shù)目谧右婚_,終究是中層的商戶農(nóng)戶最凄慘,再是小官吏,層層堆疊……那些幾經(jīng)朝代的大族,便是有損傷,與天下人比較起來,也算不上傷筋動骨。 想要動搖世家大族,將其連根拔起,必得是謀逆的大罪??伤麄兒煤玫尿溕輞in逸,去造反做什么? 第143章 姬宴平嗤笑一聲, 算是揭過這話題,說起來日:“就這樣吧,曾家老翁的喪事是哪天, 我娘肯定是不去了, 到時候肯定是我去?!痹€馬人沒得早,卻也做過齊王的正室, 和姬宴平之間多少要搭點親戚關系。 長史記下:“禮單照舊……可需要替齊王府備上一份?” “大可不必, 自有白毛老道cao心?!奔а缙街两癫荒苊靼讖垖嵤菓{借什么在齊王府站穩(wěn)腳跟的, 不過她大概率和張實沒血緣關系。畢竟做母親的, 不會選一個眼看就有病的男人來生孩子,風險太大。 宋王府的長史是齊王從前用慣了的老人, 姬宴平開府了, 她才被齊王發(fā)派過來。她對張實的了解要比姬宴平深刻得多, 同時也深知姬宴平的誤解,于是笑道:“大王總是瞧張道長不順眼,從小就是如此, 至今也未改么?” 姬宴平哼道:“是他非要和我過不去的,仗著是阿娘身邊的老人,常常給阿娘進讒言?!睆募а缙接浭缕? 張實就經(jīng)常偷偷向齊王告姬宴平的狀什么的,不像個正經(jīng)人。 長史笑得彎腰:“張道長在大王如今的年紀, 只是在山間裝神仙坑蒙拐騙的流民,后來騙到齊王面前,被齊王點化向善,這才成了如今的模樣。在很多人眼里, 張實早就是一個死人了,他在外是沒有正經(jīng)身份的。這么多年過去, 大約在齊王身邊受了兩分熏陶,倒真有兩分仙風道骨的意思在了?!?/br> 在長史眼中,自幼向道的齊王與活在人間的鬼神無異,也以能侍奉齊王為榮。 姬宴平卻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她嫌棄地想:說到底也就是大騙子和小騙子的區(qū)別,要是神龕中的泥塑偶像當真有用,如今天下也不會是這幅樣子了。九五之尊也不會是皇帝,而是三清佛陀座下的大弟子。 話語在口頭轉(zhuǎn)悠一圈又咽下去,無論她心中想法如何,總歸是沒必要打攪長史的一點念頭的。 曾家的喪禮時候不巧,撞上齊王回道觀清修的日子,齊王不去就讓張實提前攜禮來與姬宴平交代,讓姬宴平務必禮數(shù)周到地走一過場。 這就是姬宴平看不慣張實的第二點了,這個在外人看來極為前程的張道長,根本不信仰神靈,辟谷清修更是能避則避,只有在齊王面前才會裝模作樣兩分。 張實依舊是那一身道袍,手中持一柄玉如意,容貌保h漫畫男喘女喘廣播劇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3養(yǎng)得堪稱不老:“齊王的意思是,明日請三娘務必‘安分守己’,萬不能打攪了喪禮?!?/br> “知道了?!奔а缙狡沧?,“上回是不小心的?!?/br> 謝有容雖然死的不光彩,但勝在謝大學士會修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也是辦了一場簡陋的葬禮。部分朝臣和姬赤華、姬宴平等人去參加葬禮,當時姬宴平就有火燒凌煙閣的心思,葬禮無趣,她便稍稍聯(lián)想了自己將來放火時的快樂,謝有容燒得、她當然更能燒。 想到開心處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了,當場被御史噴個滿頭唾沫,罰了半年俸祿。 從那以后也沒再碰上需要姬宴平親自上門的喪禮了,但人們顯然還對在葬禮上樂呵的姬宴平記憶猶新。 人老了就會死,強行要求小孩兒共情這一點是不對的,姬宴平如是想。除非天塌了,不然哪能讓她去號喪啊,憑他們也配? 張實正襟危坐:“這回是先駙馬的親父過世,自禮法上論,死者為大,三娘該懷些敬意?!?/br> “我還能不知道你?” 姬宴平戳穿張實的小心思:“往日我阿娘辟谷清修你是最高興的,恨不得立刻飛到深山老林里去陪著,最好是阿娘天天清修,就你在旁邊陪著。這回你能出門來參加喪禮,不外乎是曾駙馬的關系,你忮忌!” 張實不動如山:“大王說的小臣一概應下就是了,只一點,小臣可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曾駙馬的短命,必須和他沒干系。 姬宴平五歲就看透這人了,滿腦子無非是和齊王有關的大小事,對齊王的依戀從不說出口,卻比三歲小孩姬宴平還要重的多。 年幼無知的姬宴平根本無法理解這種人的腦子,在孩子眼里母親的關注是極為重要的,而張實這種在一旁明里暗里試圖搶奪注意力的合該判處死刑。 四十多歲的人了,年近半百也就是一張皮相勉強維持著,根本比不上少年男人,也不知道哪點好,讓齊王一直沒拋棄他。 姬宴平手搭上扶手上,眼中的不樂毫不遮掩:“到時候看吧,說不準曾家人照面就把你個狐貍精打出去?!?/br> 中間夾著一個齊王,兩人都不能把對方如何,姬宴平只能過過嘴癮,張實更是半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張實安然在宋王府角落里的舞伎院的邊上,就著樂聲打坐一晚上。白日里依然神采奕奕地跟著姬宴平出門。 先往戶部告假,曾駙馬好歹是太上皇賜婚、齊王明媒正娶回來的,這份關系比較硬實,可以請出喪葬的假期來。有那感情充沛的,還安慰姬宴平別傷心、節(jié)哀。 姬宴平是半點不傷心,樂呵呵地告辭,快馬趕到曾家府上。直至臨門,她才想起來今天外袍穿的是絳紅色。侍從翻出車上備用的衣物一看,是一套緋袍。 大周皇帝冊封皇子為親王之際,照舊例會連帶一個某州刺史,與中央一品到三品穿紫袍不同,上中下三等州郡刺史一概穿緋袍。車上備用的正是姬宴平的官袍,說實話,瞧著和身上這一身半斤八兩。但姬宴平還是換上了,官袍比較莊重,也好找借口。 姬宴平是曾家今日身份最貴重的賓客,自是滿府出動來迎接。 為首的頭發(fā)花白的大婦是曾家的一家之主,曾駙馬是她的小男兒,尤二郎嫁的是她的幼孫。說來巧合,近十年里曾家出仕的女人越發(fā)多了,屋里的男人也莫名死的多了。 前不久曾家剛得一正五品的開國縣子爵,轉(zhuǎn)眼間,當家的丈夫就過身了。曾家如今是蒸蒸日上,這頭年逾八十的大婦剛死了丈夫,那頭就有人拿著自家大郎的庚帖來說親,也算是一樁新鮮事了。 姬宴平心里將曾家的事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大步流星跨進門,滿面歉意:“剛剛自宮中出來,趕得太急,竟是連衣裳也沒換一換。” 大婦拍著姬宴平的肩膀,說不出的滿意,絲毫不在意:“大王能來,已是蓬蓽生輝、柴門有慶?!?/br> 曾家人對姬宴平向來是極熱情的,完全當做自家人看待,就來落后兩步的張實都得了招待。見曾家人半點不對張實記仇,姬宴平雖心中有數(shù),也稍感失落。 沒辦法,就是想看張實倒霉。 姬宴平在靈堂上了一炷香,而后將大大小小一屋子的女人都一一見過,阿婆阿姨阿姊……叫的再親近不過,寒暄罷了,笑說:“今日必是忙碌的,各位自去便是,也容我換一件衣裳?!?/br> 曾大婦便叫自己的長孫領姬宴平先去廂房休息,兩人身量差不多,曾大娘便讓侍從端來自己還未上身的新衣來,把屋內(nèi)安排妥當,才行禮告退。 姬宴平等人走,便往床上一趟:“真是沒意思透了,怎么連曾家也想往送人?她們家是最知道男人無用的,就是送了男人來,我將來生子時,還有人能從后院那十幾號人中找出個二三來不成?” 侍從便笑:“聽說曾家重生女兒,若有娘子連生二男,家中長輩就會勸說更換傍身的男人,說是男人有宜女宜男之分的。齊王不近男色,這些年身邊的男人一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說不準是曾家長輩算準了曾駙馬以外的男人都是宜男之相呢?!?/br> 姬宴平哼笑:“若曾家人真有這本事,那我倒是樂意從她們家取一個小郎君回去了。” 男人多疑、又心懷僥幸得很。姬宴平小時候也聽到宮人偶爾會小聲討論猜測她的親父是哪個,而那三五個有可能的男人,每一個在姬宴平面前都極盡慈愛可親,恨不得掏心掏肺來證明他們對姬宴平的關心和愛護。 說實在的,姬宴平敢保證,自己從“父”上頭得到的關愛可比外面那些確認親父的孩子們多得多,連帶著,這些男人背后的家族也總是期望能在姬宴平身上投注,只要她松口,親戚能多到讓她厭煩。 就連謝家也是如此,齊王的親父姓謝,是謝大學士的男兄,謝家人在外碰見姬宴平便不自覺多兩分親近。謝大學士管教起來也要比其他學生更嚴格兩分。 姬宴平把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往腦后丟了,說道:“我記得,曾家祖籍是西南邊的吧?” 侍從應答:“是西南最邊上的地界,那一塊兒至今也亂的很,若非沒有記族譜的習慣,曾家怕是要比五姓大族還要久遠?!?/br> 姬宴平猶記得,她從北境商人手中買到吉貝時,那身材壯碩的女人是西南人。 第144章 姬宴平打量一圈屋內(nèi)的陳設, 笑道:“也是,曾家從前是行商的,不然積累不下如今的家財。” 主人話跳得快, 侍從不明所以, 認真回想片刻后說:“曾家在族地的族人也多是耕種養(yǎng)家,家中田地男人種著, 女人則多在外面跑商。乍一聽與懷山州有些相近的習俗, 不過曾家所在是山林間, 人煙稀少些?!?/br> “哦?”姬宴平不由笑道, “這倒讓我起了點興趣,怪不得我見這家女人各個人高馬大, 比起男人更見魁梧, 原來還有這一層因果在里面?!?/br> 行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護送貨物的隊伍不但要面對強盜、流氓,有些時候甚至連官兵都會打商隊的主意,尤其在天下不太平的年代, 行商是把腦袋別在腰間的危險事。 便是大周各州府還算安寧,也有不少窮山惡水之地,不免就要搏斗一番。 姬宴平這頭有興趣了解, 換了一身青衣,抬腳出門招來侍男:“你們家大娘在哪兒?” 侍男將手中器具往其他侍男手中一放, 上前指了個大概方向,恭敬回答:“大娘子如今在后院與小郎敘話?!?/br> 姬宴平眉頭一挑:“這我倒不好去尋了。”絕沒有客人貿(mào)然進主家后院的道理。 侍男連忙道:“無妨的,主君交代過,大王在宅中大可隨意行走, 絕無不可去之處?!闭f完就要領路。 “既然如此……”姬宴平反倒不急著走了,笑道, “你自忙去,我自己去吧。我正想逛一逛曾家這別有風光的宅院,我這個人有點癖好,就愛獨自瞎逛?!?/br> “喏?!笔棠薪z毫驚訝也不見,溫順地點頭,轉(zhuǎn)頭與其他侍男一并離開。 姬宴平見一隊人走遠了,才照著侍男指明的地方走去,路上不忘和侍從說笑:“曾家竟不守二門,你們可不能有樣學樣?!?/br> 侍從們也笑:“我們府中便是將里里外外的門都敞開,又有幾個人敢窺探呢?” 曾家在鼎都的宅院建成不到二十載,風格偏向南邊,與鼎都內(nèi)大多數(shù)的宅院瞧著都不同,小巧玲瓏。姬宴平見到路就走,渾然不管方向,走到頭便逮人問路。如此散漫,一盞茶時分姬宴平也晃晃悠悠到了分隔內(nèi)外院的二門處。 留守在此處的人遙遙望見姬宴平的身影低頭見禮,果真不見阻攔的行徑。 鼎都寸土寸金,曾家所在又是臨近齊王府所在的好地段,能買到這姬宴平眼中的小院子已是廢了頗大的功夫和不菲的財帛。后院更是小的可憐,姬宴平一眼就能望到頭,聯(lián)排的屋子分割得整整齊齊,很是平等,大約是公平地分配給曾家的男人住的。 后院伺候的仆從幾乎沒有,姬宴平猜測或許是都被調(diào)去前院忙碌了,鼎都內(nèi)養(yǎng)個仆從也不便宜,如今前院待客繁忙,后院自然也就落不到幾個人影。 姬宴平稍微往里多走兩步,就能聽見不遠處屋內(nèi)傳出的交談聲音,其中一人正是曾大娘,另一人聽稱呼似乎是曾大娘的男弟。 都是母親的孩子,曾家自然是無所謂嫡庶的,兩人談話也不見尊卑,感情懇切。只是交談的內(nèi)容讓姬宴平有些訝異,姊弟倆談論的是婚事,不為別的,曾家想將曾小郎嫁入宋王府。 作為宋王府的主人,姬宴平心情微妙,站在廊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很快,姬宴平發(fā)覺自己不必做選擇,那站在門外的曾大娘的侍從見到姬宴平只是安靜地見禮,復而垂頭,竟不與屋內(nèi)的主人通稟。 姬宴平一邊在心里記下回府之后必須告誡王府侍從萬不能學這個,一邊走到屋外,正大光明地聽屋內(nèi)姊弟的交談。 曾大娘原是來檢查幼弟近來紡的線和織成的吉貝布,順帶和幼弟聊兩句。曾家在西南做這一塊的生意顯然不是一兩天了,曾大娘點評起幼弟織的布頭頭是道,屋外的姬宴平聽了也覺得有道理。 曾小郎一一記下,很是乖巧:“我知道了,之后我會更注意的?!?/br> 只是……這聲音聽起來頗為幼稚,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 說完正事,曾小郎就問起前院的熱鬧:“長姊,我聽說宋王正在前院廂房歇息,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曾大娘心知肚明,并不隱瞞:“宋王為人正直,又是天潢貴胄,你若是有幸跟著她,憑借這一份手藝,來日她絕不會虧待你。有一點你要記住,不能學外面那些男人的心思和手段,務必以誠相待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