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89節(jié)
叫起來的卻是慕容灼。 她白如冰雪的頸邊,出現(xiàn)了一道寸許的傷痕。 傷口處隱隱閃動著黑色,卻很快有金紅的色澤從深處一閃而逝,那是慕容灼體內(nèi)離火自動運轉(zhuǎn),燒盡了傷口附著的毒。 慕容灼的眼淚因為傷口傳來的疼痛潸然而下。 然而她持劍的手依然握得很緊,劍鋒變向,朝著白十三眉心指去。 . “你應(yīng)該對我客氣一點?!比輯美淅涞氐馈?/br> 景昀一哂。 容嬅含怒道:“這就是你求人的姿態(tài)?” 景昀斂起笑容:“我以為聰明人是不會拿似是而非的消息來糊弄人的,如果不想死的話?!?/br> 她淡淡道:“你真的敢確定我?guī)熜值南侣??既然不敢確定,姿態(tài)就不要擺太高?!?/br> 容嬅神色微變。 以景昀對容嬅的了解和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倘若她真的能夠百分之百確定江雪溪在何處,不借此要挾景昀苦苦哀求她才是奇怪。畢竟她從前不是沒做過類似的事——雖然從沒成功過。 而今容嬅居然只是要求景昀對她客氣一點,不是中邪了就是轉(zhuǎn)性了。據(jù)景昀的判斷,中邪和轉(zhuǎn)性的可能都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她自己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不敢把話說絕,以免暴怒的景昀拔劍將她砍成八片。 身后傳來咯咯咯的叫聲,是穆真人的兩只愛雞已經(jīng)破車而出,正展開雙翅小跑著要追尋自由。 景昀道:“你不說就算了?!?/br> 她抬起手,那兩只雞還沒來得及跑出數(shù)步,就被景昀隔空抓在了手中。 容嬅頓時大急:“你做什么!” 景昀理所當(dāng)然道:“穆真人把它們交給我了,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是明晃晃的要挾,但對于容嬅真的有用。 她頓足惱怒道:“世間那些信徒知道你這幅模樣嗎?” 景昀道:“彼此彼此?!?/br> 二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每一句話都刻薄至極,是她們從不會對旁人出口的言語。但對她們而言,天底下也唯有一個對方仿佛積年累月的對頭,見則不喜。 最終容嬅先敗下陣來,畢竟她的兩位公雞前輩還在景昀手里。她一邊暗自咬牙切齒,一邊低頭道:“好,我告訴你?!?/br> 她往外一指,指向城外天際被夕陽染成血色的雪山之頂:“蒼山,看見了嗎,江師兄就在那里。” 蒼山,意指青山。 但這座山卻并非青山,它一年四季積雪不化,得名是由于它位于蒼州北部,故名蒼山。 景昀揚起了纖秀的眉梢。 不管容嬅是不是隨手一指,蒼山的方向確實與神魂牽連的方向相同,這使她心底隱隱多了幾分確信,表面卻絲毫不露:“蒼山不在這座秘境之中吧?!?/br> 社稷圖是一座大的秘境,而社稷圖中每一處風(fēng)景,又自成一座小的秘境。景昀只憑神魂間忽強忽弱,飄忽不定的聯(lián)系,就能確定蒼山雖在目光所及之處,卻遠(yuǎn)似天邊,并非這座秘境中的景物。 容嬅道:“蒼山和離秋城本是兩座不同的秘境,但當(dāng)年社稷圖遭遇重創(chuàng),圖中秘境亦受震蕩,機緣巧合之下,兩座秘境交錯在了一起,空間上有部分重疊,理論上來說,可以通過交錯的空間直接過去?!?/br> “那你怎么不過去?”景昀道。 容嬅怒道:“是我不想嗎?我曾經(jīng)嘗試過進入蒼山,豈料蒼山周遭結(jié)界重重——真是奇了,上清宗的秘境,我堂堂上清宗圣女寸步難入,哪有這樣的道理!” 景昀道:“那你為什么認(rèn)定我?guī)熜衷谶@里?” 聽了這句話,容嬅的惱怒反而淡去些許。 她唇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羞惱,最終淡淡道:“因為結(jié)界之中,盡是盛開的翾光花?!?/br> “那是我此生第二次見到那么多翾光花?!?/br> 作者有話說: 明天有事出門,所以今晚會再更一章,算是提前更新明天的分量,鞠躬。 第88章 88 絕音徽(十四) ◎原來盡是江雪溪贈給他師妹的情思?!?/br> 江雪溪失蹤的那二十年間, 容嬅曾經(jīng)見過他一面。 那是玄真一百三十年,即江雪溪失蹤的第十年。容嬅北上入紅塵游歷,行經(jīng)蒼山。心念一動, 于是起意登山。 蒼山山巔凜冽的漫天寒風(fēng)里, 容嬅幾乎疑心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雪般幽然的香氣裊裊升起,許多淡金色的翾光花自冰雪深處盛放,清透柔和的淡金流光縈繞不散, 將滿地冰雪都映出了鎏金的光彩。 那是一切言語無法描摹的華美景象,容嬅蹲下身來,驚疑不定地望著這些只存在于傳說中與古籍里的名花,滿心驚喜與疑慮。 傳聞中的翾光花嬌貴至極也純凈至極,只能在極寒之地以靈氣澆灌催發(fā)。蒼山山巔固然極寒無人,靈氣卻決計沒有充裕到能夠催開世間難尋的翾光花的程度。 那這些翾光花, 究竟是誰種下的? 就在她疑慮重重之際, 或許是翾光花的主人終于被不速之客所驚動, 容嬅抬起頭,看見冰雪深處多出了一抹黛色。 江雪溪深衣廣袖,自雪地中緩緩行來。他停在了數(shù)丈之外,朝容嬅微微頷首:“圣女?!?/br> 容嬅愣在原地。 巨大的驚喜從心底升騰而起,翾光花早已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江師兄?” 上清宗為道門三宗之一, 容嬅是上清宗圣女,稱呼道殿正使一聲師兄親近卻不逾距。她匆忙起身, 驚喜道:“江師兄, 你怎么在這里?許多年沒有見你了?!?/br> 江雪溪淡淡道:“閉關(guān)修行, 年深日久不記歲月, 許久不見, 圣女安好?” 他語聲有如敲冰戛玉般動人, 面容比山巔皚皚冰雪更白三分,容嬅不好直直盯著他看,一時間竟未察覺到不對,又是羞澀又是欣悅地應(yīng)了自己一切都好,而后隨便找了兩個話題,才輕聲問:“這些翾光花,都是江師兄種下的嗎?” 江雪溪頷首,卻在容嬅開口之前,先一步道:“原本該贈給圣女些做見面禮,奈何這些翾光花已有其主,圣女見諒。” 容嬅當(dāng)時聽來有些失落,卻不十分失望。江雪溪看出了她有意求一支翾光花,故而先一步致歉,免得開口拒絕傷了容嬅的面子,已經(jīng)是心存體諒了。 她有心想問這些翾光花的主人是誰,猶豫片刻又將到了唇邊的話咽了回去,只抬起眼望向江雪溪,卻不由得怔住。 容嬅仙子愛慕拂微真人一事,在道門中并非隱秘。她抓住所有機會與江雪溪見面,認(rèn)真探究和江雪溪有關(guān)的一切,正因如此,容嬅一眼就看出,如今的江雪溪和從前相比,清減了少許,面容毫無血色,倒像是閉關(guān)修行時受了傷的模樣。 她焦急地向前一步,江雪溪已經(jīng)微微偏首,以袖遮面輕咳兩聲。 聽到這里,景昀的心忽然一揪。 論起對江雪溪的了解,景昀世間無出其右。她自然知道,師兄表面上微微顯露的虛弱只是冰山一角,真正被他壓制住的問題,是水面下巨大的冰山,嚴(yán)重到難以想象的程度。 倘若還有一絲多余的力氣,師兄都決計不會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疲態(tài)。 她袖擺下的十指微攥,聲音卻平靜鎮(zhèn)定一如往常:“然后呢?” “然后呢?”容嬅冷笑一聲,“然后江師兄客客氣氣,出言請我離開了蒼山?!?/br> 江雪溪并未回答容嬅的擔(dān)憂和詢問,只客氣地請她保守秘密,不要說出他在蒼山之巔閉關(guān)。 待容嬅踏出山巔,無形的結(jié)界在她身后拔地而起。容嬅驚疑回首,只見身后來路蹤影全無,恍惚間已經(jīng)忘記自己從何處離開了。 她遵守了對江雪溪的承諾,此后十年,拂微真人久不現(xiàn)身,世間傳言紛紛如雪,容嬅也沒有吐露過半個字。 這世間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知己愛人,反而更有可能是冤家對頭。玄真道尊表面功夫做的極好,盡管道門中諸多猜測,無人知曉拂微真人所在,卻沒有半個人疑心拂微真人唯一的師妹、道尊玄真同樣不知他的下落。 唯有容嬅猜出了這一點。 她對景昀的了解甚至更勝于對江雪溪的探究,是以她心底還有著另一種隱隱的喜悅,仿佛藏著一個獨屬于她和江雪溪的秘密。 直到她在玄真道尊的愛徒純?nèi)A手中見到一朵翾光花。 景昀神色微動,從記憶的角落里翻出了一點線索。 確實有這么一回事,那時師兄?jǐn)?shù)年不回,唯有他的靈獸小白每年銜回一朵翾光花,花中藏著江雪溪贈給她的新年禮物。 無論翾光花,還是花中的禮物,實際上對景昀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她只想親眼見師兄一面。但江雪溪常年不歸,倘若不是景昀對江雪溪的性情十分了解,她都要懷疑江雪溪是否瞞著她成婚生子去了。 每年對著小白送來的花,以及死活不肯開口的小白,失望和倦怠日積月累,以至于到了后來,那些翾光花她連看見都覺得疲憊,往往純?nèi)A喜歡,她就隨手給了純?nèi)A玩。 容嬅再度冷笑。 景昀蹙眉道:“你這是走火入魔了?” 容嬅道:“不敢不敢,覺得丟臉罷了?!?/br> 她看到純?nèi)A手中的翾光花時,才驀然驚覺,江雪溪口中那蒼山之巔冰雪深處翾光花的主人,原來是景玄真。 那一刻,容嬅的記憶忽而分外明晰。她百般珍視同江雪溪在蒼山之巔的那次相逢,曾經(jīng)將那短短數(shù)刻的記憶翻來覆去,卻直到望見景玄真弟子手中那朵淡金色的翾光花,才恍然回憶起,原來當(dāng)日江雪溪說出那句‘已有其主’的時候,眼底分明是無盡的柔情。 究竟要耗費多少靈力,才能催開蒼山之巔那許多的翾光花? 修行界蹤跡全無、至為難尋的翾光花,以靈力澆灌催生的珍寶,原來盡是江雪溪贈給他師妹的情思。然而對于景玄真而言,不過是隨手可以轉(zhuǎn)送小輩的玩物罷了。 容嬅唇角綻出一點諷刺的笑意。 她只能諷刺自己,諷刺一廂情愿、惘然不知的自己。 江雪溪從來沒有給過她半點妄念滋生的余地,從始至終,他眼中唯有他的師妹。至于容嬅,甚至不曾有片刻真真正正入過他的眼。 ——容圣女。 多么客套,多么禮貌,多么毫無遐思的稱謂。 容嬅只能諷刺自己。 當(dāng)然,這不妨礙她順便諷刺一下景昀。 “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容嬅道,“江師兄的心意,對你來說不過是隨手拿給小輩玩耍的玩物而已,他消失二十年,你既惘然不知他的下落,又不知他究竟因何受傷避居,偏偏時隔千百年,又要折回來找他。玄真道尊算盡世間萬物,不知道有沒有算清楚過自己的心?!?/br> 這一次景昀沒有反擊。 她甚至根本沒有留意容嬅說了什么,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猜測,以至于她的心忽然重重沉下,連指尖都變得冰涼。 師兄為什么會避居蒼山,二十年來不肯露面? 容嬅說他負(fù)傷清減,可這九州天下除了景昀,又有誰能夠傷及道殿正使拂微真人? 景昀忽然想起了承天臺上最后一次見到師兄時的模樣。 她垂下了眼,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按住了衣襟下的月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