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72節(jié)
“父皇!父皇!兒臣錯了,兒臣有罪!” 九皇子驚恐絕望到了極點的哭聲從山坡下傳來,身后是驚天動地的猛獸嘶吼。 皇帝瞇起眼。 坡腳下,一排拒馬整整齊齊擺在那里,它們遠比尋常的拒馬要高大沉重,上面鑲滿了木刺鐵刃。不要說尋常人,就算來了只黑熊,也休想毫發(fā)無損地沖過去。 拒馬后的山坡上,禁軍一字排開,腳邊枯干的草地上擺著精鐵盾牌。 山坡下本來是一片密林,正值冬日,樹木凋零,光禿禿的樹杈無遮無掩。 九皇子踉踉蹌蹌奔出密林,朝著山坡狂奔而來。在拒馬前重重跌倒又爬起,哭嚎聲清晰地傳入皇帝耳中。 “父皇,父皇,你饒了兒臣,兒臣再不敢了!” 虎嘯聲從他身后的林中傳出,夾雜著人瀕死時凄厲的叫喊,寒風吹過林間,發(fā)出令人心顫的回音。 拒馬后,禁軍一動不動地站著,沉默近乎死寂,沒有一個人上前挪開拒馬,放九皇子進來。 虎嘯聲逼近了。 “父皇——”九皇子嗓音近乎撕裂,“父皇!” “殿下快走!” 林中最后傳來嘶啞的叫喊,痛呼聲、掙扎聲、虎嘯聲、刀兵聲交織,落在九皇子耳邊,令他渾身都開始劇烈顫抖。 簾外,皇帝終于紆尊降貴地開了口。 “你們兄弟三個,誰能獻上那只白虎的首級,朕就立誰做太子,這句話朕既然說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簾外侍從稍頓片刻,等皇帝說完一句話,立刻揚聲高喊給山坡下的九皇子聽,連語氣聲調都惟妙惟肖。 皇帝冷冷地道:“白虎首級還沒有提來,誰都不能離開獵場?!?/br> . “怎么會這樣?” 七皇子語氣顫抖,問出了這句話。 他身后簇擁著十余個侍衛(wèi),個個衣衫帶血,身上帶傷。 遠處傳來猛獸的嚎叫,漸次逼近。 七皇子身下的馬,已經開始不安躁動。 皇帝將三位皇子帶進獵場中后,毫無預兆地拋出了一句驚人之語。 他令三位皇子帶上侍衛(wèi)各自分頭去尋獵場中那只白虎,誰能將白虎首級斬獲,便立為太子。 三位皇子里,除了九皇子這個蠢貨喜形于色,七皇子和江雪溪都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可能有問題。 但皇帝既然已經發(fā)話,如果不想當場失去自己的首級,那就不可能拒絕。于是七皇子和九皇子奉命各帶三十名侍衛(wèi),五皇子則只有二十名,還要帶上他那位來歷不明的美貌妃妾,入場獵虎。 七皇子的底氣要更足些,鏡湖行宮的獵場他并非頭一次來,再加上他舅父那邊和獵場管事搭上了線,那只白虎本是他舅父設法弄來的,本來有另外的打算,誰料皇帝要將這只可作祥瑞的白虎獵殺。 他心中雖然忐忑不安,疑心皇帝看穿了他的布置,但七皇子是個面面俱到的性格,既然托舅父弄來這只白虎,身邊也就特意帶了個弓馬嫻熟、精擅打虎的侍衛(wèi),因而把握格外大些。 然而各自散開之后,七皇子很快發(fā)覺情況不對。 獵場是供皇帝行獵的場所,最要緊的是保證場中貴人的安全。是以獵場內絕不會有太多猛獸,多半是一些性情溫順的鳥獸,熊虎之流有三兩頭也就夠了。 但此刻獵場中,只七皇子行來這一路,至少撞見了十幾頭虎豹狼熊,個個都像是餓的狠了,如果不是依仗著馬跑得快,七皇子現在身邊決計留不下這么多人。 他懷疑皇帝把豢養(yǎng)的猛獸全都放進獵場來了。 七皇子想到這里,禁不住苦笑一聲。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和九皇子設計要對付五皇子,卻忘了皇帝才是那只真正的黃雀。 他的親信也負了傷,見士氣低落,人人心慌,勉力打起精神寬慰道:“殿下,咱們先別去找那白虎了,先躲藏起來,等到最后再出去?!?/br> 親信話說的隱晦,言下之意卻很明確——他想盡可能地躲藏,等五皇子和九皇子雙雙殞命,自然就能保住性命。 七皇子苦笑道:“怕是不行?!?/br> 親信壓低聲音:“十二皇子現在才七歲呢?!?/br> 十二皇子是七皇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生在天家,年歲差的又大,同母兄弟間也未必一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親信話里的意思其實是,皇帝現在長到成人的皇子,統(tǒng)共也就十二個,除去這些年里死了的、絲毫不起眼的、傷殘無緣儲位的——此處特指四皇子,現在滿打滿算只能挑出三個。 這三個長成了的皇子,現在全都在獵場里。 皇帝再荒唐、再瘋狂,能真眼也不眨地葬送三個兒子? 七皇子苦笑:“你忘了父皇的原話了?只活到最后,可出不了獵場的門。” 親信一愣,旋即面色變了。 猛獸的咆哮聲再度逼近,七皇子坐直身體,低聲喝道:“走!” . “有點冷?!本瓣拦o了外袍。 她和江雪溪肩并肩靠坐在一棵樹高大的樹冠之上。 江雪溪攬住她,往懷里帶了帶。 樹下飄散著濃郁的血腥味,江雪溪低頭,看著地面上殘留的駿馬鬃毛和血跡,嘆氣道:“下次它們過來可沒馬吃了?!?/br> “那就讓它們爬上來吃我們好了?!本瓣勒f。 江雪溪笑起來。 他的笑聲壓得很低,柔和微啞。 他問景昀:“你怕不怕?” 景昀搖搖頭:“還好?!?/br> 江雪溪問:“你為什么不反對我把侍衛(wèi)全都遣走?身邊多幾個人,遇見猛獸時總歸也是助力?!?/br> 景昀側首,江雪溪秀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平靜地注視著江雪溪,道:“為什么要反對,你難道不是想借此機會把他們除掉?這樣不是正好?” 江雪溪笑意微斂。 他望著景昀毫無波動的神情,終于嘆了口氣:“今日進獵場的侍衛(wèi),注定要死在這里,與其讓我的親信進來,倒不如趁此機會,把我身邊的釘子清理掉。” 景昀說:“精心挑選出這二十個人,難為你了?!?/br> 江雪溪笑起來。 他低下頭時,唇在景昀發(fā)頂輕輕一碰。 景昀一驚,猛然抬頭,江雪溪一手攬住她,扶住樹干,低聲道:“小心,別摔下去?!?/br> 景昀側身,從江雪溪懷里退開,靠在身后的枝干上,定定注視著江雪溪。 她忽然問:“你為什么回答那么快?” 這個問題看似沒頭沒尾,江雪溪卻瞬間意會到了景昀話中所指。他仍然微笑著,正要開口,卻被景昀先一步打斷了。 “你不要笑?!本瓣赖?,“明明不想笑的,何必呢?” 江雪溪怔住。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分明是風流蘊藉,秀美多情的一張含笑面孔,落在景昀眼中卻顯得那樣虛假。 師兄不會這樣對她笑。 作者有話說: 明天幻境最后一章!在碼了在碼了,明晚十一點更新。 第70章 70 謁金門(完) ◎景昀全都知道,并且全盤接受?!?/br> “抱歉?!?/br> 寒風從遙遠的山林中吹來, 掠過景昀耳畔,風里夾雜著似有若無的哀嚎聲。在獵獵風聲里,景昀聽見江雪溪說。 江雪溪頓了頓, 道:“不過, 我見到你時,欣悅純然出自本心,并無半點虛假, 只是——” 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聲音變得縹緲起來:“假面戴久了,也就忘記了該怎么摘下來。” 江雪溪的唇角極輕地上揚,牽起一個單薄的弧度,他對著景昀重新笑了笑,和他原本時時刻刻都掛著的風流蘊藉的笑意相比, 顯得有些生疏:“至于回答……那大概是因為, 我還是不夠沉得住氣, 聽到自己內心所期盼的愿望有機會實現,也就顧不得細細考慮那么多了?!?/br> 景昀默然注視著江雪溪,輕聲道:“我說過我要走的?!?/br> 林間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半晌,江雪溪才輕輕嗯了一聲:“沒有留下來的可能了嗎?” 景昀道:“我曾經對你說過,我來京城, 是為了找我?guī)熜??!?/br> 她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江雪溪垂落的睫羽:“雖然他已經記不得我了, 但我還是要帶他走?!?/br> 江雪溪抬起眼, 秀美面容毫無表情, 原本牽起的唇角已經放平了。他望著景昀, 半是疑惑半含哀愁地問:“你知道了?” 剎那間景昀隱隱覺得不對, 江雪溪表露出的情緒令她生出怪異感來, 仿佛有什么超出預料的事悄無聲息地發(fā)生了。 景昀心念電轉,面上并不表露出詫異,更不追問,反而淡淡將最后那句話重復了一遍:“我是一定要帶師兄走的?!?/br> 她要試探江雪溪情緒,卻忽略了江雪溪問出的話。景昀話音剛落,只聽江雪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景昀一頓,暫時沒摸清江雪溪言下之意。但景昀身居高位多年,故弄玄虛的本領還是會的,她收斂起所有多余的神色,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江雪溪。 若是放在平時,以江雪溪的城府,自然不會被輕易糊弄過去。然而此刻他面對的人不同,正值心煩意亂之際,神色輕微變幻。 景昀對江雪溪的了解,天上地下沒有第二個人能相較。哪怕幻境中的江雪溪和從前不大相同,她也迅速猜度出了江雪溪的心思,語氣古怪道:“你派人去找過,但沒有找到他,對不對?” 這一點景昀沒有仔細思忖過,但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江雪溪為人謹慎到了極點,不把她身上各處疑點查遍才是怪事。 景昀緊接著道:“倘若找到了,你打算做什么?” 從始至終,從景昀問出那句話開始,江雪溪面容冷淡如霜,絲毫不帶表情。 他的睫羽垂落,遮蔽了絕大部分視野,眼中看到的一切仿佛漸漸趨于模糊,只有近在咫尺的、景昀削薄的、血色淺淡的唇異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