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42節(jié)
叮鈴,叮鈴。 窗外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寒風越發(fā)大了。銀鈴左搖右晃,相互碰撞,發(fā)出脆亮的鈴響。 香爐中未散的淡淡香氣,終于隨著這一陣穿堂而過的風盡數(shù)消泯,鼻尖只留下清寒冰涼的氣息。 “我四歲拜入師尊座下,而師尊一直很忙?!本瓣滥曋扒盎蝿拥你y鈴,輕輕道,“我是師兄教養(yǎng)長大的?!?/br> 從她四歲起,到接任道尊,整整一百七十六年。 從懵懂女童到道殿尊主,這一百七十六年塑造了景昀作為人的全部底色。而后百年也好,千年也罷,時間對于心智早已完全成熟的玄真道尊來說,只不過是底色上或多或少的幾筆修補罷了。 而這一百七十六年里,江雪溪參與了幾乎全部的歲月。 如果將時間再次延后,延后到玄真道尊飛升成仙的那一日,那么在這整整三百零六年里,江雪溪始終是距離景昀最近,也對她最具有影響力的人。 他本身就是景昀過往歲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不告訴我?!?/br> 江雪溪可以為她而死,卻偏偏什么都不肯告訴她。 慕容灼坐在桌邊,抱住景昀的手腕,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低下頭,用毛茸茸的臉頰蹭了蹭景昀。 景昀垂下眼,所有翻涌的情緒遮掩在了濃密漆黑的長睫之后。 “到此為止吧?!彼f,“我想見你一面,師兄。” 窗外寒風漸緩。 一切景物的色澤開始變淡,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忽然被一寸寸剝離了顏色,最終變得透明。 天地分崩離析。 褪去所有色澤后,目光所及的一切好似融化的霜雪,迅速歸于虛無。從窗前朝外看去,遠處的山林、雪景由遠及近,淡化消失終歸于無。仿佛天地間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正在緩慢地擦去所有。 景昀閉上眼,任憑幻境坍塌,將她吞沒。 . 慕容灼昏昏沉沉睜開眼,只覺得疲憊不堪。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裙子上沾的些許塵土,一邊抬頭打量四周。 入目是仿佛遭遇過劫匪的洞府,所有陳設灰塵積滿支離破碎。慕容灼未消的昏沉立刻清醒——她從幻境里出來了! 慕容灼連忙尋找景昀的身影,卻見書房正中那張孤零零的書桌旁,景昀靠坐在那里,雙眼依然緊閉。 怎么回事? 慕容灼陷入了迷茫,景昀這幅模樣似乎是還沒有離開幻境,可幻境已經(jīng)坍塌了,景昀根本無法再留在幻境里了??! 她伸出手又收回來,蹲在景昀面前思忖該怎么辦,正在出神之際,忽而對上了一雙漆黑美麗、靜靜注視著她的眼睛。 “??!” 短促的驚呼聲響起,下一刻慕容灼驚喜地叫出了聲:“阿昀,你醒了?” 景昀一手按著眉心,秀眉緊蹙,微微點頭。 她在慕容灼面前并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因而慕容灼一眼就看出了問題:“阿昀,你比我離開幻境晚,是又看到了什么東西?” 景昀抬起另一只掩在袖底的手,緩緩攤開,掌心中銀白色光團飄浮閃爍,赫然是一塊神魂碎片。 這塊神魂碎片比起在宣州找到第一塊神魂碎片要大些,光芒雖然柔和,卻更為明亮。景昀從頸間摘下月華瓶,小心翼翼啟封,將這塊神魂碎片放進瓶口。 慕容灼立刻探頭湊過來看,月華瓶中金紅色火焰包裹著一團銀白光芒,這團新的銀白色光團落入瓶中,金紅的玄陰離火火焰頓時高漲,將它同樣包裹在了火焰中。 兩團銀白色光團在火焰中輕輕震顫,開始極其緩慢地向彼此靠攏,這是神魂碎片能夠融合的征兆。 景昀小心地注視著月華瓶中,直到兩團銀白色的神魂碎片靠攏到一起,才不動聲色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撫了撫月華瓶,將銀鏈重新掛上脖頸,月華瓶藏在衣襟下,才回答了慕容灼的問題:“我看到了我?guī)熜??!?/br> 和第一個離開幻境的慕容灼相比,景昀在即將完全坍塌的幻境中多停留了十息時間。 她眼睜睜看著身前身后的一切歸于虛無,天地間所有景色最終化作一片空白。景昀置身于虛空之中,而江雪溪的身影出現(xiàn)在空茫的天際。 景昀喚他:“師兄?!?/br> 江雪溪遙遙望向她,黛色衣袍無風而動,面色蒼白異于尋常。但他立在那里,依舊如一輪清澹秀美的春山夜月,風姿不改。 他對景昀微笑,那笑容像是春水上一掠而過的漣漪,轉(zhuǎn)瞬即逝。 “他對你說了什么?” 景昀搖頭。 衣襟下懸掛月華瓶的銀鏈貼在她頸間,觸感微涼。 景昀想,師兄寫下遺書是有道理的。 她想起幻境中回溯術持續(xù)時間出乎意料的長久,想起師兄蒼白的面容和轉(zhuǎn)瞬即逝的笑意。 千年前她出現(xiàn)在西山洞府前的時候,師兄應該已經(jīng)受了傷。 但景昀想不通的是,江雪溪為什么要瞞著自己。 短暫的沉默中,景昀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而慕容灼選擇了不打擾景昀沉思,自己開始在滿地狼藉的洞府里游蕩。 一聲震響夾雜著驚叫從書房外傳來,驚醒了兀自整理思緒的景昀,所有復雜的心緒頓時散的無影無蹤。 那是慕容灼驚叫的聲音,其中半帶驚慌錯愕,景昀倏然起身,頃刻間掠向慕容灼發(fā)出聲音的地方。 等看到慕容灼之后,景昀愣住了。 廳堂里博古架倒在地上,而在博古架旁墻邊的角落里,地面上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漆黑的洞。 而慕容灼大半個身子掉進了洞中,她的雙手交疊橫在胸前,架在了地面上,正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和景昀對視。 景昀:“……你在干什么?” 這個姿勢既然能維持住,爬上來很難嗎? “不是?!蹦饺葑剖掌鹆思茉诘孛嫔系氖直?。 她收起了手,卻沒掉下去,順便還在洞里跳了兩下,哎呀一聲身體一偏,險些扭到腳。 “我剛剛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洞,但是這個洞下面,好像被石頭堵住了。” 第41章 41 金錯刀(十二) ◎“都是你師兄的收藏嗎?”慕容灼問?!?/br> 居高臨下看去, 洞xue中一片漆黑,像橫亙在地面上的一只深黑色瞳孔。 慕容灼從洞里上來,景昀蹲下身, 注視著地面上這突兀出現(xiàn)的洞xue。 仙人神識敏銳, 景昀‘看’得清楚明白,這洞xue筆直向下數(shù)尺,而后土石封死, 不知有多深多長、去向何方。 慕容灼對著地上倒落的博古架道:“阿昀你看,這個博古架如果站起來,位置正好在墻邊,像不像有人從洞xue中往上鉆,鉆出洞xue時撞倒了博古架?” 景昀點點頭,對慕容灼的判斷表示認可:“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洞的?” 慕容灼攤開手, 手心里是一枚陳舊的金錯刀幣。 “我看見墻角里掉著錢幣, 過去想把它撿起來, 落足時感覺不對,然后——” 然后她發(fā)力震碎了地板。 王后殿下驕傲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跟著蹲下身來,想起景昀說過的話,忽然顫抖:“你說, 會不會是有人藏在洞里,偷襲了你師兄?” 慕容灼下意識幻想那個場景:月黑風高的夜里, 江雪溪孤身留在洞府中, 或是還在煮茶捧卷, 或是已經(jīng)陷入深眠??傊? 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 一雙潛藏在地下的眼睛正朝他投去詭異森然的目光。 慕容灼打了個哆嗦。 景昀轉(zhuǎn)頭對著慕容灼, 嘆了口氣。 “如果是遭人偷襲,師兄為什么要瞞我?” 她的指節(jié)在洞xue邊一叩:“師兄洞府中必定設有禁制陣法,外人潛入不可能不驚動他,他設下的禁制陣法無人照顧的話,至少能維持數(shù)百年,你仔細看開鑿痕跡,最多只在百年內(nèi)?!?/br> 慕容灼恍然大悟:“所以,是你飛升之后,洞府中陣法隨著日久天長漸漸消磨,一直到百年內(nèi)陣法完全消泯,才有人從地下朝上挖掘,從而挖到了洞府中。” 景昀點頭。 她從慕容灼手中接過那枚金錯刀,指間摩挲片刻。眉梢微沉,似在沉吟,忽然轉(zhuǎn)換了話題:“跟蹤趙氏時,你不是也看到了一枚金錯刀?” 她指的是慕容灼借鳥兒五感,跟蹤不知為何冒雨出現(xiàn)在西山上的趙老爺,進入一個曲折離奇的洞xue時,發(fā)現(xiàn)了一枚金錯刀幣。 也正是因為那枚金錯刀,景昀疑心江雪溪的洞府遭人挖掘。匆匆忙忙頂風冒雨趁夜趕到洞府中,定睛一看所料非虛,江雪溪的洞府果然被人搬空了。 慕容灼點頭。 景昀若有所思道:“我忽然想起來一件和金錯刀有關的事。那是離開容安之前,我去找虞州分殿容安部詢問情況時,從他們口中聽說的?!?/br> 一百六十年前,臨西當?shù)匮杆籴绕鹆艘粋€宗派,叫做杻陽宗。掌門赤明子,曾經(jīng)修至煉虛上境。 有煉虛上境強者坐鎮(zhèn),弟子紛至沓來。成立不過百年有余,已經(jīng)是整個虞州都很有名氣的門派。一時間在虞州東南部,杻陽宗算得上風頭無兩。 景昀說到這里,慕容灼欲言又止。 “沒錯。”景昀仿佛能看穿慕容灼心中所想,“杻陽宗名噪一時,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出了位煉虛上境強者,但最大的劣勢也在于此——杻陽宗缺乏優(yōu)秀的后繼者,它的地位極度依賴赤明子。” 她話鋒一轉(zhuǎn),忽然提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 ——大概三十年前,虞州東部忽然發(fā)生了許多起失蹤案。 最初,失蹤者是街頭巷尾的乞丐、流浪漢,即使失蹤也無人關心知曉;然后,是集中在碼頭、官道附近賣力氣的壯年男子,他們常常數(shù)月才回家一趟,平日夜里蝸居在碼頭附近的窩棚;后來,失蹤范圍進一步蔓延擴大,大到驚動了虞州分殿的地步。 景昀實在不是講故事的高手,突然從赤明子講到失蹤案。慕容灼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并不愚蠢,潛意識里浮現(xiàn)出一些可怕的聯(lián)想,面色微微變了。 果然,只聽景昀緩聲道:“那些失蹤的人最終在杻陽宗宗門內(nèi)找到了,不過找到的已經(jīng)不是活人,而是一池血水?!?/br> 當年沖入杻陽宗的虞州分殿弟子們,在杻陽宗的秘地里看到了一口大得令人心驚的血池。 血池中是殷紅的血水。但這血水卻并非靜止的,而是不斷翻涌,冒起一個又一個氣泡——就好像有什么怪物,在血水底部翻騰呼吸。 虞州分殿弟子們從血池中打撈出了一個人,或者說,曾經(jīng)是‘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頭徹尾變成了怪物。 那個怪物正是杻陽宗無上尊崇的掌門,坐鎮(zhèn)杻陽宗百余年的赤明子。 景昀道:“打撈出赤明子的時候,赤明子雙目緊閉,氣息近乎于無,身上穿著一件樣式古怪、將他從頭到腳完全包裹住的輕甲,分殿弟子都以為赤明子已經(jīng)隕落。然而當他們拆開赤明子頭部的輕甲,準備確認他的身份時,赤明子忽然睜開了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