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31節(jié)
景昀想了想,又竭力從浩如煙海的記憶里扒出一點影子:“我多年之后路過虞州辦事,還遇見過褚從周,那時候他一把年紀了,兒孫扶著他往楚憐衣冠冢去,聽說他去職之后搬到了楚家陵園附近,時常到楚憐衣冠冢前拜祭灑掃。” “去職?” “他修改案卷,模糊案情,如果案卷沒有改過,我和師兄早就能想到道觀里有問題,既然犯了錯,當然要受罰?!?/br> 慕容灼長長地哦了一聲,心底升起悵然若失的感覺,一時卻又說不清緣故。她發(fā)愣片刻,剛想繼續(xù)問些什么,忽然聽見下面?zhèn)鱽硪魂囆[聲。 鳳族尊貴的王后殿下思維稍一滯澀,注意力頓時轉移,她豎起耳朵細聽,遠敏銳于凡人千百倍的聽力發(fā)揮作用,聽見了遠處街道上傳來的打砸吵鬧聲。 當慕容灼集中注意力捕捉聲音時,那一處的嘈雜毫無保留地被她聽了個清清楚楚,吵鬧程度對慕容灼來說大概相當于一百只雞鴨鵝滿地亂跑、嘎嘎大叫。 景昀白綾下的眼睛安然閉著,乍一看仙人不染塵俗,絲毫不為紅塵中的喧鬧所動,然而她手中茶盞一動不動舉著,遲遲沒有送到唇邊。 另一邊,慕容灼已經(jīng)雙眼發(fā)亮地推開窗扇,再度探出腦袋,以絕不錯過半點熱鬧的決心專注望向sao動傳來的方向。 “吵得好大聲,這是砸了幾個桌椅板凳?” “天哪天哪,打起來了!” 景昀一把撈住大半個身體探出窗外的慕容灼,把她拉了回來:“注意點?!?/br> 慕容灼捋了把松松挽起的長發(fā),低頭看了一眼整齊的衣襟,迷茫道:“我怎么了?” 景昀指出:“一個正常人是不會把三分之二的身體探出窗外的?!?/br> “哦哦?!蹦饺葑品磻^來,“我能飛,習慣了?!?/br> 她重新矜持地攏一把頭發(fā),往遠處看去:“嘶——怎么打病人,也不怕打死了?!?/br> 景昀用神識感知,難免慢一點,慕容灼等不及景昀說話,貼心地在一旁給她做注解:“你看到了沒看到了沒,這么多人氣勢洶洶,天哪這是什么仇怨,我們要不要過去見義勇為一下,看上去要出人命了?!?/br> “先別急?!本瓣缹δ饺葑普f,“你沒聽到么,新娘在哭喊什么?” 慕容灼一愣,她看得太過用力,恨不得隔空把兩只眼珠投遞過去觀看,反而聽漏了言語。 那聲音隔了大半條街道,傳到客棧二樓的余音已經(jīng)微乎其微,從這里打開窗戶,能聽到的都是路人們議論紛紛,五花八門什么離譜猜測都有,景昀從千百道紛雜的聲音中準確捕捉到了新娘的哭喊。 ——“娘!娘您住手!求求您,求求您別打哥哥!” 慕容灼愕然:“這是……親娘在女兒的試煉婚禮上毆打兒子?” 她立刻又探出半個腦袋:“還是說不是親娘?” 街道上人已經(jīng)圍的里三層外三層,慕容灼在嘈雜聲中艱難提煉有用信息,聽得昏頭轉向,抓心撓肝地好奇:“不行,我得出去看看,阿昀你快陪我!” 景昀平淡地頷首,但慕容灼總感覺景昀其實也很迫切地想去看看。 景昀給自己和慕容灼掛了個簡單的術法,二人一同結伴下樓,街道上的人更多了,連兩邊照顧攤子的小販也豎著耳朵聽,可見看熱鬧乃人的天性。 忽然,人群中爆出數(shù)聲尖叫,緊接著紛紛嚷起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人群中數(shù)個男女終于看不下去,一擁而上將人隔開,七嘴八舌勸和:“行了行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大夫快過來看看。” 新娘昏倒的兄長躺在地上,只穿著中衣,看樣子是在醫(yī)館里診治到一半忽然遭遇毆打,雙眼緊閉但氣息未絕,額頭鮮血汨汨而下。 新娘子撲上去嚎啕大哭,不遠處站著個衣衫華麗的婦人,發(fā)鬢凌亂氣喘吁吁,胸膛不斷起伏,眼底滿是狠色。 侍女護衛(wèi)七手八腳攔住滿眼恨怒的婦人:“夫人,夫人住手!” 那婦人拔腳仍要往新娘兄妹那邊沖,狀若瘋癲眼珠泛紅。新娘子聞聲調轉身體,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失聲痛哭:“娘,娘,這是哥哥呀,您醒醒!” 新娘子膝行過去,抱住掙扎的婦人雙腿,嚎啕起來:“女兒求求您了!” 被女兒死死抱住,那婦人掙扎的力度漸漸小了下來,似是怕傷及女兒。然而她仍然雙眼泛紅,用力搖頭,喃喃道:“不,不?!?/br> 新娘子含淚仰頭看向母親,淚眼中既有慌張恐懼,又有迷茫,不知母親在說什么。 婦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尾音卻驀然轉為尖利:“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哥哥!” 第31章 31 金錯刀(二) ◎神奇殿下在哪里◎ 混亂最終還是平息了, 因為新娘父親匆匆趕來,制止了這場鬧劇。 新娘父親姓趙,很體面溫和的一個中年男人。在看到場中瘋狂的妻子、嚎啕的女兒以及奄奄一息的兒子時, 身體搖晃了一下, 卻沒有失態(tài),揮手命令家丁護衛(wèi)把頭破血流的兒子抬上馬車,喂了一丸丹藥, 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背,又走到婦人身邊,溫聲道:“朱娘,先回去吧?!?/br> 婦人身體搖晃一下,雙眼泛紅地推開丈夫,失態(tài)地大哭起來:“你不相信我, 慧慧也不相信我, 你們都向著那個殺人犯!他殺了我的兒子, 又裝成他!” 圍觀群眾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趙夫人是瘋了吧。”“說不好,是不是趙家招惹了什么?”“趙家干的就是那一行啊……” 慕容灼聽得心癢,轉頭去問身邊一位大娘。 術法掩去了她大半容光,但一個長相清秀端正、說話嘴甜禮貌的少女,通常不會有人狠心拒絕。大娘是個熱心腸, 毫不藏私,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給慕容灼聽。 原來這趙家在城中, 也是很有些名氣的一戶人家了。面前這位看上去斯文體面的趙老爺, 暗地里一直有傳言, 說他起家的手段并不很光彩, 沾過鮮血人命。 攢下一筆家資之后, 趙老爺不知怎么的, 搭上了道殿虞州分殿,得以給虞州分殿在外的幾處產(chǎn)業(yè)供貨,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 慕容灼半是好奇半是試探道:“我看趙老爺是個體面人,那些起家的傳言,不會是他的競爭對手放出來的吧?!?/br> 大娘用看無知少女的眼神瞥了慕容灼一眼,這讓慕容灼心情有點復雜。 大娘說:“丫頭你年紀還小,傳言興起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可不只是傳言,那是有人證的!” “人證?”慕容灼好奇地追問,“都有人證了,那后來怎么處置的?” 大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那幾個人證就沒了。” 她壓低聲音,小聲在慕容灼耳邊說:“你是外地來的吧,家里長輩都沒跟你講過?” 慕容灼連連點頭:“是啊,我剛來的?!?/br> 她拉住景昀:“這是我jiejie,我們姐妹兩個過來投奔親戚,今天才到呢!” 景昀:“……” 她簡直頭大。 大娘見她們兩個什么都不知道,十分有成就感地道:“兩個小姑娘家上路,不容易喲!” 一千三百一十歲的小姑娘景昀:“……” 后年滿兩千歲的小姑娘慕容灼:“……” 慕容灼忍住對著大娘用路上學的別州方言喊一聲大妹子的沖動,微笑著提示:“所以?” “哦哦哦?!贝竽锓磻^來故事還沒講完,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然后啊,那些個人證都死了,聽說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那個血噴的滿墻都是,官衙的衙役過來查看情況的時候,差點當場嚇死過去!” 她朝人群中心的趙老爺努了努嘴,小聲道:“都說那幾個人的死和他脫不了關系?!?/br> 慕容灼問:“那虞州分殿和官衙都沒查他?” 她這話一問,景昀和大娘都不樂意了。 景昀:“第一,虞州分殿在虞南城,本地傳言傳的范圍再廣,只要沒有人直接向虞州分殿舉報,虞州分殿很可能根本聽不到消息;第二,他只是虞州分殿眾多外圍產(chǎn)業(yè)之一的供貨商,和虞州分殿沒有直接聯(lián)系,虞州分殿都未必知道有這個人?!?/br> 大娘說:“小姑娘這就是你少見多怪了,哪怕全城人都懷疑是他殺的人,但是沒找到確切的人證物證,難道官府能草菅人命,硬把他抓起來屈打成招?這種事只能疑罪從無,不能沒憑沒據(jù)把人給殺了啊,要是殺了之后發(fā)現(xiàn)人家沒罪,那怎么賠命呢?” 兩道目光同時投向慕容灼,慕容灼苦笑著舉起雙手承認錯誤:“不好意思,是我說錯話了?!?/br> 另一邊,在景昀和慕容灼聽大娘說話的時候,趙老爺已經(jīng)安撫住了傷心失態(tài)的妻子,扶著她上了馬車,然后掉頭回來,風度翩翩地朝醫(yī)館大夫致歉,賠償了趙夫人護衛(wèi)砸壞的桌椅,朝幫忙隔開趙夫人毆打趙公子的熱心群眾表達謝意,承諾會奉上謝禮,才登上車帶著妻女離去。 女兒的試煉婚禮上鬧出了這么大的笑話,全家上下丟盡了臉,換做尋常人理智出走原地發(fā)瘋都不奇怪。趙老爺卻依舊能保持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這本身就很不尋常了。 大娘感嘆道:“你說這趙小姐也真是可憐,過兩天就要成婚了,親娘在大街上把親哥哥打得半死,婚事說不準就要黃了?!?/br> 這大娘還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讖。 第二日早上景昀和慕容灼起來,兩人到一樓大堂里慢吞吞喝粥。景昀囑咐慕容灼:“等喝完粥,我要出去一趟,虞州風俗特產(chǎn)不同,你可以自己上街看看?!?/br> 慕容灼問:“你去做什么?” 景昀說:“打聽一下虞州東南方向有沒有奇聞異事。” 慕容灼立刻反應過來:“在東南?” 景昀嗯了一聲:“東南方,我現(xiàn)在對虞州的皇朝變遷、地形地貌不熟悉,去做些了解,你自己先去玩兒?!?/br> 慕容灼興致勃勃地問:“我能幫你做什么嗎?” 景昀想了想:“你知道怎么買靈石嗎?” “零食……不就在點心鋪子里嗎?”慕容灼給出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景昀再一次感受到了雞同鴨講的無言以對。她頓了頓,好在慕容灼迅速找回了正常思路:“哦哦哦,是那個靈石啊。” 慕容灼很誠懇地對她搖頭:“不知道?!?/br> 景昀對此毫不意外:“是我忘記教你了,靈石一般有專門的交易點,我多年沒去過了,等我今天出去找找,找到了帶你過去看看?!?/br> 慕容灼連連點頭,她拿帕子沾了沾唇,抱住景昀的手臂:“阿昀你真好!” 慕容灼只是缺少經(jīng)驗,并不是傻子,這一路上景昀有意無意教了她不少東西。兩個姑娘孤身在外,不管是住店采買,還是交際談吐,都是有很大學問的。更有比如尋找不對外開放的流通渠道,用最節(jié)省靈力的小法術發(fā)揮出最大效果,這些都是玄真道尊年輕時多年歷練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 誠然,鳳族尊貴的王后殿下等閑用不著這些技巧,但誰能保證永遠用不上呢?慕容灼很領情,覺得景昀雖然口口聲聲說請她下來幫忙,但實際上對她的提點就足夠報酬。 景昀先提醒她:“很多年了,我也不確定能不能找的到,如果找不著或者太浪費時間,我們就不去了?!?/br> 慕容灼高高興興答應下來。 喝完粥,二人各自分開。 景昀沿著長街向前方走去,微風吹拂過面頰,云羅隨著風而輕輕顫動。 她看不見,卻能憑借神識感知到身旁發(fā)生的一切。 年幼的小童大笑著跑過;路旁的攤販和顧客拉拉扯扯;面團浸入油鍋嗤啦一聲響,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一對夫婦拌著嘴走過,只是為了爭執(zhí)家里那盆蝴蝶蘭該誰澆水。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一間點心鋪門口,小女孩的聲音又甜又脆,央求爹娘給她買上一包糖蓮子。 景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幼的純華在山下路過點心鋪的時候,也是戀戀不舍地站在旁邊,看著排成長隊的人群想要一籠金乳酥。 那時候景昀很不理解,她自己雖然為人師尊,卻并不懂小孩子的心思。道殿里奇珍異寶珍饈美味數(shù)不勝數(shù),為什么偏要在點心鋪外排長隊買點心? 純華左手牽著她,右手拉著師兄的衣擺搖晃懇求,像棵扎了根的小樹站在原地不想走。路人善意地笑,說小姑娘饞成這樣,當?shù)锏木徒o她買吧。 到最后,還是江雪溪像個普通人一樣,在隊伍末尾排了半個時辰給純華買了籠金乳酥。 而景昀帶著純華,在點心鋪對面的酒樓吃了半個時辰,等金乳酥買回來,純華已經(jīng)吃不下了,卻還是很小心地拎在手里,另一只手牽著景昀,走在景昀和江雪溪中間,左顧右盼張望著從來不曾見過的中州風光。 景昀的唇角倏而浮現(xiàn)出一抹極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