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30節(jié)
撲通一聲。 絞住褚信芳腳腕的枝條忽然松開了,褚信芳重重砸落,額角磕在掀起的地磚上,鮮血嘩的涌出,把一只眼睛前的視野都染紅了。 她根本顧不上疼痛,哪怕摔得七葷八素,胃里翻江倒海,隨著江雪溪在耳邊厲喝,她還是立刻掙扎著爬起來往外跑,中途被根系絆倒兩次,踉踉蹌蹌沖到石階邊緣,被狂奔下來的褚太守一把抱住。 小道童同樣落地,這孩子比褚信芳更早被吊起來,吊的也更高,這一下連腿都快摔斷了。離得最近的一個道士咬牙沖過去,抱住他就跑,跑到一半那根系又開始洶涌絞纏,眼看要把二人再度吊起來,凜冽劍光劃破天際。 春風(fēng)渡終于到了! 半空中景昀發(fā)現(xiàn)不妙,碧水芙蓉擲出,斬斷了即將吊起道士的根系,折身急速上沖飛回景昀手中。下一刻景昀按落春風(fēng)渡,降落在了正殿屋脊之上。 夜色中,她絳紅裙擺飛揚飄舞,面色清寒有如霜雪,渾然一幅仙人氣派。即使她穿著的絳紅衣裙是破破爛爛的婚服,懷里還抱著個人,也絲毫無損仙家風(fēng)范。 江雪溪收回神識,回到自己的身體里。然而移神消耗太大,他從景昀懷里站直身體,按著眉心搖晃了一下。 屋檐下褚信芳的陰沉木人剛剛脫手拋出,看見江仙長搖搖欲墜,頓時想起了他的叮囑——“木人受損,我的神魂也會震蕩,萬萬不可使木人受到半點損傷!” 她心里咯噔一聲,臉色都白了。 一條根系被斬斷,老樹似乎辨認出了景昀就是重傷它多次的人,枝條狂舞蔓延,向著沒來得及逃離的人絞去。 “快逃!”景昀清喝一聲,一手握住碧水芙蓉,毫不留情斬向蔓延的枝條。 這棵老樹只是受了香火祭祀,畢竟不是真神,充其量算個頗有機遇的樹靈。它相繼遭遇景昀江雪溪數(shù)頓毒打,饒是能借香火之力恢復(fù),也到了強弩之末,借助死人皮囊逃脫不得,不得不以真靈強行闖出山洞回到本體中。正迫不及待要抓幾個人吃了恢復(fù)體力,偏偏這一對少年男女半點活路不留,居然已經(jīng)追了過來。 老樹心中恨意可想而知,它這一刻就算立刻死了,也恨不得拉景昀下去陪葬。枝條凌空伸展,毒蛇般絞殺而來。 景昀不閃不避,提劍迎上,百忙之中朝江雪溪看了一眼。 江雪溪會意,咬破食指,凌空以血勾畫靈火符文。掌心生出一簇跳躍的火焰,便要催動靈火。 這樹即使修煉再久,本體依舊是樹,改不了怕火的習(xí)慣。景昀劍氣縱橫身形如風(fēng),封死它枝條伸展去路,而道觀中的人已經(jīng)趁機跑遠了,老樹根系夠不到。 江雪溪輕聲念誦口訣,掌心火焰凌空一拋,觸及血寫的符文頓時暴漲,近丈的靈火升騰而起,朝那老樹撲去。 這一天下來,景昀著實吃了苦頭,但這老樹更是強弩之末,靈火不是凡火,無論它再怎么掙扎,一旦沾上,倘若不立刻撲滅,也就只能被燒成一堆灰了。 江雪溪腳下劇烈震顫,他低首,只見那老樹發(fā)狂,條條根系破土而出,穿透了道觀正殿的墻壁,拳頭粗細的樹根從下而上刺來,江雪溪縱身離開正殿屋脊,反手便將靈火拋了下去。 嗤啦! 靈火甫一沾上樹根,火焰頓時再度升騰暴漲,映亮了半邊天宇。老樹吃痛之下徹底發(fā)狂,頃刻間青磚地面簌簌碰撞,其下泥土中仿佛有巨蟒翻滾。與此同時枝葉盡數(shù)怒張,朝著四面八方瘋狂延伸,橫掃拍擊,只一下就打塌了正殿半面墻。 這老樹顯然已經(jīng)回天無力,但它垂死之前發(fā)狂造成的破壞也不小。江雪溪持劍和景昀并肩迎上,眼看著無數(shù)枝條上下左右洶涌而至,活生生便是一個遮天蔽日的籠子,連映亮天際的火光都被壓得暗淡下去。 遠處大地開始震顫。 老樹在這里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樹大根深,它發(fā)起狂來,不但道觀屋宇難保,就連臨近幾條街怕都要房倒屋塌——但這并不是最要緊的,景昀最擔心的是,它會引發(fā)整個燕城地動。 靈火越燃越烈,已經(jīng)沿著根系快要蔓延上樹身。老樹的掙扎越發(fā)劇烈,江雪溪險險避開,差一點就被穿在枝條上。他顧不得后怕,側(cè)耳傾聽,面色微變。 房屋倒塌和地面開裂以道觀為中心,正朝四周迅速蔓延,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波及數(shù)條臨近街巷,如果任它再這么掙扎下去,不知道還要波及多少人。 景昀喚道:“師兄!” 江雪溪抬眼,二人在空中對視。 “朱雀劍陣?!本瓣垒p聲道。 江雪溪深吸一口氣,卻沒有反對。 此時此刻,唯有朱雀劍陣有可能束縛住這發(fā)狂的老樹,但劍陣乃是道殿高深陣法之一,布陣者通常需要三人以上,景昀與江雪溪人數(shù)都湊不齊,只能強行燃燒靈力維持陣法,如果這老樹沖破劍陣反撲,二人連逃離的力氣都未必剩的下。 正在這時,景昀自上而下俯瞰院中,看見了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從掉落的碎石和震動的大地間奔跑又摔倒,再艱難地站起來繼續(xù)跑向這里。 是褚太守。 他懷里抱著個殘破的木盒,景昀不認得,江雪溪倉促一瞥,忽然意識到,那似乎是楚憐的骨灰盒。 褚太守似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他摔得頭破血流,仍然頑強地站起身,沖向大火中掙扎的老樹。 “楚憐小姐!”他嘶聲道,“楚憐小姐!” 他的尾音因過高而嘶啞,另一只手高高舉起,舉起那對陳舊的銀簪。 “楚憐小姐,陸離少俠!” 他想起楚憐笑吟吟地牽著個英俊的年輕人,說:“這是我的未婚夫,陸離,是個游俠?!?/br> 他們那么相配,同樣的光明、正義、磊落,一生嫉惡如仇。 褚從周腳下一絆,重重跌跪在地。他想起喊出楚憐小姐之后,那樹妖詭異的停頓。 ——你聽到了嗎?楚憐小姐。 永遠光明磊落,一生嫉惡如仇的楚憐小姐。 他迎著老樹撲面襲來,幾乎能將他釘穿的枝條,不閃不避,抱緊懷里的木盒。 ——“是我對不起你,楚憐小姐,居然會猜測殺死新娘的人是你,還自作聰明壓下案卷中細節(jié)真相?!?/br> ——“但是我懇求你救救他們,你聽到道觀外千百百姓的哭喊聲了么?他們即將失去唯一的屋舍,乃至于親人和生命。” ——“你聽得見,對吧!” 老樹猙獰的枝條再次頓在了空中。 下一秒,它伸展在半空中的枝條全都縱橫交錯,扭曲成一團,勁風(fēng)撲面樹身搖晃,仿佛這棵樹和自己打了起來。 靈火趁機席卷而上,攀援上了樹身。 景昀和江雪溪同時猛掐手訣,二人面色泛白靈脈枯竭都顧不上,催動靈火招來夜風(fēng),風(fēng)助火勢熊熊燃燒,老樹再度劇烈震顫,每當向外伸展枝條,都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揪住它自己轉(zhuǎn)了個彎。 轟隆一聲,后院地面所有青磚碎裂,化為齏粉。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老樹搖搖欲墜,鋪滿整間院落的根系飛速收回蜷曲在一起,似乎在進行最后一點杯水車薪的自救。 然而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如果從上往下俯瞰燕城,這一夜燕城的天際都是閃爍的火光。在最后的垂死掙扎里,那棵老樹樹身爆發(fā)出一聲詭譎的裂響,仿佛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最后的吶喊。 它從根系到樹梢都包裹在跳躍的火焰里,終于慢慢倒了下去。 和它同時倒下去的,還有面色森白如雪,頰邊冷汗淋漓的景昀。 作者有話說: 下章簡單交代一下后續(xù)和楚憐,回歸現(xiàn)實時間線繼續(xù)景昀和慕容灼的尋找?guī)熜种谩?/br> 第30章 30 金錯刀(一) ◎打起來了◎ 慕容灼睜大雙眼, 下意識追問:“然后呢?” 街道上的人群已經(jīng)一哄而散,景昀伸手關(guān)上窗子,倒了杯茶:“我昏過去了。” 整整十二個時辰和游走在暗處的鬼祟對峙, 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警惕黑暗的角落里刺來冷箭, 燃燒靈力縱劍回城與樹靈纏斗,足夠?qū)⒕瓣漓`脈中的靈力盡數(shù)耗空。 她昏睡了兩個時辰,又充滿警覺地醒來, 發(fā)覺自己正躺在寬大的雕花木床里。一扇屏風(fēng)橫亙在床前,屏風(fēng)外映出江雪溪的影子,他正支頤倚在椅中,對面的人正恭恭敬敬向他稟報。 “師兄?!本瓣绬镜?。 江雪溪一言不發(fā),抬手朝他對面的人揮了揮。那人恭謹?shù)卣酒鹕恚馔肆顺鋈ァ?/br> 江雪溪繞過屏風(fēng), 他已經(jīng)撤去了女相, 面容并沒有太大的變幻, 只是輪廓更為深刻,身形變得更加頎長。 “師妹?!彼诰瓣来才献聛恚讣獯钌纤氖滞筇街}象,“怎么不多睡一會?” 景昀搖搖頭,說睡不著了。 景昀坐起身來, 扯過床頭的霜白外袍披上,靈活地給絲絳打了個蝴蝶結(jié)。江雪溪知道攔不住她, 試了試脈搏沒有大礙, 并不阻攔, 道:“想知道情況, 問他就行?!?/br> 他的目光朝外一轉(zhuǎn), 示意景昀。 “那你……” 江雪溪反手拍拍景昀的手背, 柔和地道:“你撐一會,等我睡醒來接班?!?/br> 話沒說完,他已經(jīng)放心地合上眼躺下,在錦被中沉沉睡去。 慕容灼點評:“你師兄還挺喜歡睡覺?!?/br> 景昀:“……那是移神的后遺癥!” 慕容灼哦了一聲,連忙擺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想問這個,我想知道的是,那棵樹和楚憐有什么關(guān)系?” 景昀沉默片刻,似在從千余年前的記憶中翻找答案,而后開口道:“楚憐成了那棵樹的一部分?!?/br> “據(jù)后續(xù)調(diào)查反映,那棵樹有近二百歲了。它的年頭或許比那座道觀還要悠久,本身并無特殊來歷典故,所謂同心樹,起初只是年輕人為了寄托美好的愿望,從而賦予它象征姻緣的意義。這棵樹或許與眾不同,又或者遇上了一些機遇,這些已不可考,但最初,它應(yīng)該長久地處在蒙昧之中?!?/br> “直到楚憐被埋在樹下?!?/br> 景昀的語調(diào)緩慢下來,思忖著該如何表述:“楚憐不能修行,但她的心性應(yīng)該非常過人,即使慘死又被燒成灰葬到樹下,她的骨灰里也還殘留著為人時的殘念?!?/br> 慕容灼若有所覺:“所以樹下的骨灰盒空了,是那棵樹吞掉了她的骨灰?” 景昀審慎地修正慕容灼的話:“那棵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模糊的意識——姑且稱作樹靈吧,而楚憐骨灰所寄的也只是一部分殘念,不是魂魄,所以這二者相互之間產(chǎn)生了吸引,自然而然的,殘念成為了樹靈的一部分,由于殘念寄托在骨灰上,所以當二者融合時,骨灰也就跟著被融合了,成為了樹的一部分——當然,不能簡單歸納為楚憐變成了樹,充其量只能算是變成了樹的一小部分。” “樹靈在蒙昧中日日受香火供奉,不斷壯大,這種非人之物,天生需要從旁引導(dǎo),如果沒有引導(dǎo)規(guī)范,它只會遵循本能,用最簡單粗暴的手段壯大自身,所以當它意識到‘化出人身’可以變得更強大,它選擇吞噬活人血rou生氣,加快自己壯大的進程?!?/br> 慕容灼聽明白了,追問:“那它選擇新娘和新娘的身邊人下手,是因為年輕男女求情愛姻緣祭祀,還是受楚憐的殘念影響?” “師兄認為兩者皆有?!本瓣捞置嗣陆笙碌脑氯A瓶,“我則認為是受祭祀影響。” 慕容灼用力點頭:“我也覺得,楚憐生前那么正直!” 景昀失笑:“倒不是因為這個,楚憐的殘念怎么影響樹靈,并不由楚憐自己決定——楚憐是在真正有修為的修行者指點下,被火燒之后下葬的,骨灰上殘念必然十分微薄,二十年后褚從周卻還能喚醒這點早該消散的殘念,說明楚憐的殘念很可能二十年來都在沉睡,沒有嚴重消耗,所以才能存留二十年?!?/br> 慕容灼聽得入了神:“那她……” 景昀猜出慕容灼想問什么,說:“老樹燒毀之后,什么都不剩啦?!?/br> 慕容灼啊了一聲,神情又是遺憾又是不忍:“就這樣么?” 就這樣么? 親友散盡,尸骨無存,骨灰也剩不下,最后一點殘念在二十年后終于煙消云散。但到那時,還有誰記得她? 景昀見她反復(fù)嗟嘆,于是道:“我們路過燕城,可以帶你去看看楚憐衣冠冢的位置,不過那是千年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肯定不在了?!?/br> 慕容灼驚訝道:“衣冠冢?楚憐有衣冠冢?” 景昀比她還莫名其妙:“楚憐是遇害,不是犯罪,就算她的骨灰要埋在道觀樹下,親朋故交給她在楚家陵園里立個衣冠冢很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