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17節(jié)
強者對決說快也快說慢也慢,頃刻間新娘子爆發(fā)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尖銳嘶吼,嫵媚面孔扭曲化為白狐,六條巨大的白色狐尾血光閃爍,已經(jīng)只剩下三條。 白狐情知不敵,下一道劍光迫至眼前,它張口嘶鳴一聲,身影原地消失,即將遁走。但下一刻白狐的身影再度出現(xiàn),從院門處倒飛而回,雪白皮毛間綻開數(shù)道鮮血淋漓的裂口,重重砸落在地上,失聲痛叫。 妖狐族的共性就是生性狡詐身段柔軟,王女也不例外。雪亮劍鋒近在眼前時,它立刻變得無比老實,仿佛下一刻要轉(zhuǎn)投道殿,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自己的身份來歷目的,順便在這個過程中努力淡化自己的作為、夸大自己的重要性,以求在逢妖必誅的道殿手下保住一條性命。 妖狐族與生俱來的對危險的敏銳使得王女迅速確定了景昀是二人中修為更高,一錘定音的那個人。它抬起毛茸茸的腦袋,可憐地仰視著景昀,盡量展示出自己溫順無害的那一面。 景昀蹲下身:“其他妖物藏在哪里?” 王女連忙搖頭:“妾不知道,他們雖然以妾為首,但為了穩(wěn)妥起見,入城以后我們就斷絕了聯(lián)系。” 這只狐貍為了爭取活命,自然不會也不敢在這等大事上說謊,江雪溪跟著蹲下身來,意味不明地垂眸:“宣府城中大亂,你不準備離開嗎?” 狐貍頓時一僵。 半晌,它顫巍巍地道:“不敢欺騙二位仙長,妾與他們約定,酉時三刻在王府相見。” 江雪溪垂眸望著這只狐貍,神色意味不明,唯有眉梢眼角泄露出了極其細微的殺意,似乎已經(jīng)給它宣判了死刑。 大道忘情,在對外物無動于衷這方面,很少有人及得上江雪溪。 景昀知道他為什么如此反常。 因為在真實的過往里,師兄趕到宣府時,第一時間趕去了道殿弟子駐地,正遇上了那群已經(jīng)被種下妖蠱,逐漸妖化的弟子們,好不容易才脫身——江雪溪當時已入化神境,要想殺掉那些弟子并不太難,但那些畢竟是道殿弟子,無論從私情還是公義方面,總要試圖救上一下。 他脫身之后,發(fā)現(xiàn)城中已經(jīng)大亂,斬殺妖化的百姓治標不治本,遂御風直入王府,意欲借助皇權(quán)力量協(xié)助維護秩序,疏散百姓。 不得不說,江雪溪見事極準,當機立斷,做出的決斷每一個都沒有錯。他沒有選擇單打獨斗,先后試圖借助道殿和皇權(quán)維持城中秩序,組織有效抵抗,從根源上切斷妖蠱禍亂。然而不幸的是,正因為他的每一個決斷都太正確,妖族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江雪溪先遇上了妖化的道殿弟子,然后見到了一個血染的王府,正面遇上了坐鎮(zhèn)王府、以逸待勞的妖狐王女。 但拂微真人絕非浪得虛名,王女敗在江雪溪劍下,化為原形燃燒半身妖力逃竄離去。江雪溪明明可以追,卻沒有追。 ——妖族對于攻陷宣府的準備實在太充分了,在城中制造內(nèi)亂的同時,它們毀壞了城外沅水河堤,意欲不費一兵一卒,借決堤洪水攻破城門。 江雪溪再度做出了無比正確而敏銳的決定,他孤身趕往城外,一人一劍獨戰(zhàn)群妖,硬生生燃燒靈力設(shè)下結(jié)界修復河堤。 數(shù)年之后,景昀與江雪溪的師父道尊凌虛道隕,年輕的玄真真人靈前破境大乘,即位道尊。妖族再度興風作浪,意圖卷土重來,策劃這一切的正是當日的妖族重臣、妖狐王女,江雪溪血脈相連的,愿意承認的最后一個親人也在這次動蕩中罹難。 江雪溪從不拋灑無謂的情緒,正像師尊當年為他選定的那條道途,他走上去,然后再不回頭。 但即使是再堅固的道心,也并非斷情絕欲毫無人性。所以在神魂碎片的幻境里,喚起的依然是這段記憶。 “殺了它。”景昀輕聲道。 下一刻,薄而鋒銳的劍刃穿透了白狐的心臟。 “河堤快要決口了?!本瓣揽匆膊豢茨侵凰啦活康陌缀惠p聲對江雪溪道,“走吧,我們一起去。” 這句話出現(xiàn)在這里其實是非常古怪的,以江雪溪的敏銳不該聽不出來。但年輕的拂微真人抬起眼,柔和地一笑。 那笑容說不出的風流蘊藉,極其動人。江雪溪竟然絲毫不追問景昀原因,微微頷首,隔著衣袖牽住了景昀的手腕。 “走吧,師妹?!?/br> 城中一角綢緞莊里,慕容灼神色莊嚴地打開一個大箱子,把自己藏了進去,瑟瑟發(fā)抖。 一條半身妖化成蛇的怪物嘶嘶吐信,從箱子前面游了過去。 嘶嘶聲不絕于耳,慕容灼抱緊自己,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害怕蛇!” 城中已經(jīng)大亂,妖氣彌散。這對于慕容灼來說反而是個莫大的劣勢,正因為妖氣太重,而鳳凰血脈對妖氣極度敏感,這濃郁的妖氣她早就受不了了。 “不要碰見蛇不要碰見蛇不要碰見蛇……”嘶嘶聲走遠了,慕容灼一邊祈禱,一邊推開箱蓋。 一條蛇妖從門口游進來,吐著猩紅蛇信和慕容灼面面相覷。 片刻之后蛇妖和慕容灼同時:“啊啊啊啊啊!” 事實上蛇妖同樣怕的要死,鳳凰血脈的威壓是難以想象的,它左沖右突想要奪門而逃,但這時候慕容灼極度驚恐之下已經(jīng)徹底失去理智,根本分辨不出蛇妖到底要干什么。 她爆發(fā)出一聲尖叫,身周金紅流光一閃而過,無數(shù)氣流席卷而起,直接把奪路而逃的蛇妖拍飛出去,在沉重的巨響聲中砸到了街道另一頭。 慕容灼淚如泉涌:“啊啊啊啊??!有蛇!阿昀!救我!” 遺憾的是,景昀沒有余力去聽她的求救聲了。 盡管景昀重新給慕容灼畫了個感應危險的印記,但太靈敏了也是壞處,慕容灼單方面暴打蛇妖并不能被判定為遇險,景昀那邊感應不到絲毫提示。 她雪白的面頰濺上一點鮮血,碧水芙蓉劍光暴漲,殺入了妖獸群中。 這些妖獸妖多勢不眾,在景昀面前宛如待宰羔羊,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經(jīng)各自驚恐逃竄——這就是妖獸本性的弱點了,看似兇狠不可一世,但當絕對的威壓震懾時,又會變得極其軟弱。 真正能給景昀和江雪溪帶來危險的不是這些妖獸,而是即將決堤的沅水。 山川河流,天地造化。修行者修為再強,只要沒有強到大乘絕頂,終究還是要受困于造化桎梏。正如化神期的景昀可以削平半座山峰,卻無法抵抗天地偉力強行倒灌決堤洪水,當年的江雪溪也是一樣。 結(jié)界閃爍起銀光,覆蓋上河堤決口。洶涌的江水奔騰而出,沿著河堤缺口左沖右突。 景昀的靈力從她十指指尖傾瀉而出,化作一張靈力巨網(wǎng),她低頭看了看指尖,默算自己的靈力能夠堅持多久。在她身旁,江雪溪揮手打出數(shù)道靈力灌注的符咒,竭力控制奔騰而來的水流。 假如沅水真的在此處決堤,那么轉(zhuǎn)瞬間洪水就會洶涌而下,將近在咫尺的宣府城盡數(shù)吞沒。 所以當年,拂微真人江雪溪在意識到沅水決口之后,才會立刻抽身前往這里——妖物肆虐數(shù)量畢竟有限,江雪溪來之前通知了道殿,城中百姓躲藏起來還有望保命;但沅水只要決口,頃刻間宣府城就會化作一片汪洋,沒有凡人能夠幸免。 當年道殿援兵趕到,將拂微真人送回道殿時,江雪溪傷的很重,靈力耗盡,足足養(yǎng)了半年的傷。 那時景昀出關(guān)來探望師兄,她踏入了化神巔峰境界,已經(jīng)高出了師兄一個小境界,道門無人不驚羨贊嘆,即將離開道殿外出云游。 她坐在師兄床榻邊,聽師兄輕描淡寫地講述宣府城中變故,下首陪坐的長老弟子紛紛應和贊嘆,感嘆拂微真人大義。 他們眼底的贊嘆太誠懇,仿佛這是天大的功績。 “這不是應該做的嗎?”景昀問師兄。 道尊的弟子,受九州供奉、萬民景從,難道不該護佑九州黎民,為之盡心竭力嗎? “是的?!苯┫岷偷?,“這是我們的分內(nèi)之責?!?/br> “不過我有一點私心?!彼治⑿Φ?,“比起舍生忘死,我更希望師妹你能安然無恙——哪怕因此違背了師尊的教誨和應盡的職責……” 他最后幾個字聲音漸低,半晌,搖頭失笑,只抬起手,輕輕碰了碰景昀的面頰。 “師兄?!?/br> 呼嘯的風聲里,景昀轉(zhuǎn)過頭,看著面前因靈力過度燃燒而臉色蒼白的江雪溪。 她的面色也是同樣的慘白,然而景昀絲毫不在意,波瀾不驚的眼底笑意一閃而逝,但那笑意中又隱含著說不出的哀傷:“好久不見?!?/br> 第18章 18 ◎那是個短促而無形的、一觸即分的吻?!?/br> 風從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吹來,席卷著碎石砂礫與無盡血氣;近處驚濤拍岸,洶涌浪頭奔騰卷起丈余,攜著雷霆萬鈞之勢重重拍上半明半暗的結(jié)界。 平日里的沅水是清澈的、溫和的,天氣晴好時站在岸邊下望,可以看見淺水處游動的魚兒和細碎砂石。 但這一刻,渾濁昏黃的浪頭高達數(shù)丈,水流轟隆有如雷鳴,每一擊都令人心驚。更要命的是天色已經(jīng)變得像波浪般暗淡昏黃,空氣中彌散著雨前特有的氣息。 ——要下雨了。 結(jié)界搖搖欲墜,幾人高的浪頭一浪接著一浪重重拍擊而上,發(fā)出令人心頭劇烈顫抖的恐怖重擊聲。這是天地造化的偉力,少有修行者能夠抵抗。 當年江雪溪獨力支撐結(jié)界直至最后一刻,道殿援兵及時趕到,合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結(jié)界,險而又險地將宣府城從百年難遇的洪水災厄下?lián)尵瘸鰜怼?/br> 渺遠的天際只剩下一片空茫。 在幻境里,不會有道殿的人來了。 單單依靠兩個化神修行者支撐結(jié)界對抗洪水簡直是螳臂當車,無形的靈力流動紋路攀援而上,象征著支撐結(jié)界的人已經(jīng)開始燃燒最后一點靈力。 但結(jié)界后的這小小一方天際里,是近乎死寂的靜默。 即使在幻境里,燃燒最后的靈力也并非毫無知覺,靈脈深處涌起尖銳燒灼的刺痛。景昀面不改色,靈脈深處的痛苦不能使她失色,搖搖欲墜的結(jié)界后隨時會將她當頭吞沒的洪水也不能分走她半分心神。 她只靜靜地望著江雪溪,眼睛明亮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好久不見,師兄。 長久的靜默里,年輕的拂微真人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睜開眼,春水般婉轉(zhuǎn)含情的眼底多出了一抹極其復雜的情緒,好像這具身體里,一個沉睡的靈魂逐漸復蘇。 “師妹。”江雪溪喚道。 風吹起他黛色袖袍、烏黑長發(fā),年輕的拂微真人立在風里、立在洶涌波濤之上,秀美如一抹云端飄落的剪影。 “好久不見?!?/br> 他抬起手,隔著千年的歲月去觸碰景昀的面頰,指尖停留在距她面頰只有半寸的虛空之中,千年前拂微真人那為世人稱頌的、婉轉(zhuǎn)含情風流蘊藉的氣韻從歲月的縫隙中再度浮現(xiàn)。 江雪溪柔聲問:“師妹,我們多久不曾相見了?” “如果你說的是承天臺上最后一面,那么我們剛好一千年沒有再見過?!本瓣勒f,“如果說我心里的最后一面,那么我們已經(jīng)一千又二十年不曾見面了。” 她立在風里,秀美鋒利如一把絕世的名劍,然而在最后一字出口的時候,尾音終究還是帶出了一點哀婉的嘆息。 整整一千又二十年?。?/br> 景昀凝視著面前師兄的面容,喉嚨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疼嗎?” 江雪溪問,他抬手按上景昀腕間,探知她的靈脈:“你應該早一點喚醒我,何必在幻境里辛苦?!?/br> 景昀搖搖頭:“我想看看你?!?/br> 幻境直接作用于神魂識海,所以她才能再度看見師兄的面容。在幻境里喚醒江雪溪,幻境立刻解除,景昀就不再看得見了。 玄真道尊修為絕頂,飛升仙界也是一等一的強者。千年里她很少因為看不見而覺得麻煩,直到這一刻才后知后覺地生出遺憾來。 咔嚓! 那是極其輕微的一聲響,混在風聲水聲里幾乎毫無痕跡,然而景昀和江雪溪同時轉(zhuǎn)頭,看見了結(jié)界上細微的裂痕。 下一刻細小的裂痕迅速擴大,轉(zhuǎn)瞬間橫亙在整面結(jié)界之上,發(fā)出無聲的裂響。 江雪溪收回目光,朝景昀微笑。 他的笑意里蘊藏著說不盡的未盡之語,以及同樣淡而清晰的遺憾。 “師妹?!彼f,“真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