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離父母家比較遠，紀榮買的房子。不知道他這幾年究竟存了多少積蓄，自己竟然也完全擔負起來。

    等房間內(nèi)沉悶的響聲停下，時間已經(jīng)到后半夜。

    陸恩慈縮在被中，望著紀榮的睡顏，半晌，如釋重負地偷偷呼了口氣。

    她這時候才露出緊張與羞赧的表情，仰著臉仔細觀察睡在這張大床上，睡在她身邊的男人的臉。

    紀榮比那時候更加成熟，眉骨到鼻梁處的線條走勢凌厲流暢，長眉長眼，卻沒一點兒陰柔軟和的氣息。大概這八年心里總是攢著很多情緒，導(dǎo)致已經(jīng)能在他頭發(fā)里找到幾根白發(fā)。

    陸恩慈看得更加仔細，有些心酸。

    她慶幸自己在重逢那天提前做過準備，表現(xiàn)得坦率又沒心沒肺，不叫他看出一絲自己的忐忑。

    說實話她想不到紀榮竟然依舊愿意與自己結(jié)婚，他看起來在心底積著無數(shù)怨懟陰沉的情緒，比從前更加沉默寡言，并時常皺眉。

    他們初遇時，陸恩慈只有十六歲。

    楊莊遠離政治活動中心，村里人們不講究那些，極好相處，最多不過在她們這些城里來的孩子打扮上討討嘴上的便宜。

    恩慈和另一個姓陳的姑娘住在一起，一日嘴上不對付吵了架，氣沖沖拎著喂豬的食桶出來，迎面就撞上了紀榮。

    她還記得那天，紀榮穿了件灰色的、村里人“干活”穿的衣服，短衫長褲，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色，臉卻很干凈。

    她被紀榮驚了一下，關(guān)于他的身材和臉。

    大概是看她一直盯著顯得很傻，紀榮走過來，垂頭望著她：“我叫紀榮，你是上月新來的學(xué)生？隊上的豬兇得很，這陣子只有你一個人來喂么？”

    陸恩慈點頭，尷尬地晃了一下。

    “叫什么？陸……”他頓了頓，并不完全知道。

    “陸恩慈。”她接上。

    剛來那天副隊長挨個介紹過，似乎沒有提到村里有姓‘紀’的一家。因而她不知道怎么稱呼他。

    “紀榮……”她頓了頓，小聲道：“紀榮叔？”

    紀榮沒太大反應(yīng)，像是默許了她的叫法，從她手里接過食桶，叫她“小陸”，道：“跟我走，你一個人干不了，萬一出事和鎮(zhèn)上不好交代。”

    那真是陸恩慈走過最長的一段路，她偷偷看紀榮的臉，看了很久，不停地想象這個人穿中山裝、西裝時是什么樣子。他脖子不短，大概穿襯衫也很好看。

    啊…那種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想法繞著腦子跑了一圈又一圈，恩慈拼命試圖忘掉，想著房間里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的小紅書本兒，又忍不住快步跟在他身后。

    “紀叔，”她嘴甜地問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姓？”

    “上月田里插麥時他們說了，長得最周正的是個姓數(shù)字的孩子。”紀榮冷淡道：“很好認。”

    陸恩慈臉完全紅了，蚊子似地嗯了一聲，垂下頭亦步亦趨地跟著紀榮走。

    常被村里女人私下里討論的，那頭鴨屁股似的短發(fā)發(fā)尾遮住了guntang的頰面，朝紀榮露出白生生的細膩后頸。少女才有的頑固毛碎的尾茬，沿著脖子那兩道骨頭的痕跡長上去。

    紀榮沉靜地走在女孩子身邊，時不時跟村上趕早活的人打招呼。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余光里那抹白色的皮rou格外吸引眼球，可紀榮似乎不感興趣，一點也不偏過頭去看。

    “紀叔，你識字嗎？”她小心地問。

    紀榮俯身，從配飼料的女人手里接過盛了滿滿一桶的豬食，示意她跟自己走。

    “嗯?！彼f。

    “過段時間紅薯要換成酒糟子了，來早點喂?！蹦悄贻p女人說。

    陸恩慈看到自己和她的目光，幾乎是一起落在紀榮強壯的小臂肌rou上。

    她相信那女人一定也聞到了他身上的汗?jié)n味，不臭，是陸恩慈前十六年被仔細養(yǎng)大的人生里，一種沒聞到過的，野男人的氣味。

    陸恩慈跑上去，努力跟他拉開距離，小聲問：“叔，你今年多大呀？”

    紀榮抬眼看著她：“叁十?！?/br>
    啊……那是有點兒把他叫老了，才…才差了十叁四歲吧……她才十六……

    陸恩慈嘟囔著，很快又抬頭朝他笑，主動推開豬圈的欄桿，進去點好豬的數(shù)量后，把紅薯和豬菜倒進槽溝里面。

    連著幾天豬吃飯的呼嚕聲里，同屋姓陳的姑娘跟陸恩慈和好，陸恩慈也徹底跟紀榮熟悉。

    她從來不敢問，心里猜測大概紀榮是死了老婆的鰥夫，莊子上沒有他這個歲數(shù)還一個人的，大隊長人不錯，即便他家里早十幾年是富農(nóng)成分不大好，也在從鎮(zhèn)上回來后，說在某某莊子有個女娃，到了看人家的年紀。

    一起下放的知青里有個叫賀紅兵的男孩兒，似乎消息很多。

    陸恩慈趁著隊上在廣場放電影的時間問他，賀紅兵顯然頗為得意，瞥著她道：“他成分不好，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有人敢嫁，他敢娶嗎？”

    陸恩慈聽不太懂，賀紅兵又遮遮掩掩地解釋了幾句，她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

    早年富農(nóng)的家底是因為紀榮父母能干，鋪子從莊子里開到鎮(zhèn)上。然而形勢一朝顛倒，富農(nóng)也被劃進了黑五類，作為富農(nóng)后代的紀榮是讀過好些年書的，更是不堪。

    他不低調(diào)，就總有人看不順眼他。更何況莊子里鎮(zhèn)上人的不瞎，看得出他那副樣貌有多顯眼。

    “——你怎么突然問他？”

    賀紅兵瞇著眼睛問，彎腰靠近她：“我聽說明年如果大隊長那里評價好，就可以調(diào)走，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城。喂，恩慈，要不要我?guī)湍?？?/br>
    陸恩慈抿唇笑笑，囫圇著應(yīng)付幾句，便泥鰍似地從他身前逃走了。

    那個冬天難熬，隔壁郭莊雪后死了個女學(xué)生。這件事鬧得太大，之后楊副隊長就不再讓她們兩個單獨跟男人一起干活。

    陸恩慈豬菜也不用拔了，只在不下雪的天里，和同屋的陳姓女孩子結(jié)伴去隊上喂豬。

    幾個月過的食不知味，仿佛被不知名的情緒控制，她感到空虛，無比強烈地想念紀榮。

    這種思想大概不對，陸恩慈有些惶恐。

    她接受過的教育提醒她，不該在革命熱火朝天的時候，產(chǎn)生背離社會主義祖國的情緒。

    這種軟綿綿的，輕軟的東西，不該在這時候產(chǎn)生。她不確定有什么罪比這種背離更深重。

    但陸恩慈還是很想接近他。

    作為知青、少女，或者是楊莊里已經(jīng)能分辨豬草與芋苗區(qū)別的孩子，她很想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