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不大，朱門飛檐灰瓦，正前方的空地上落一尊四角爐鼎的化寶爐。

    這不是讓潘垚最詫異的地方，她最詫異的是，那兒站了個(gè)男子。

    只見他和鬼影穿同一色的衣裳，是白色的長袍，布料如絲綢一般垂墜，對(duì)襟處是深藍(lán)色的布料，仔細(xì)看去，那紋路竟然是刀劍模樣。

    他的腰間也掛著玉質(zhì)的配飾，雕刻成彎刀模樣。

    聽到了動(dòng)靜，這人回過了身。

    只見他眼睛處蒙著一塊的白布，明明是眼中有疾的模樣，卻好似能瞧到人一樣，沖著潘垚笑了笑，又微微側(cè)頭，視線落在遠(yuǎn)處，有幾分沉吟，又有幾分近鄉(xiāng)情怯般的裹足不敢靠近。

    似是愧疚，似是難以心安。

    潘垚停住了腳步，順著這人的目光看去，落在了謝予安的身上。

    秋風(fēng)獵獵吹來，拂動(dòng)那一身的黑袍如云翻動(dòng)，隱隱有紅光閃過。

    潘垚蹙眉，心道，這人瞧的是府君？

    與府君是故人嗎？

    果然，下一刻就聽那人開口了，聲音帶幾分孱弱，似有不足之癥。

    “謝道友，許久未見，不想再見，你我竟是這般境況?！?/br>
    他輕嘆了一聲，抬手撫摸上了自己的眼睛，那兒，他的眼是空的，別人瞧不到，他自己卻知道，觸手軟軟，往下一按，里頭沒有眼珠子了。

    潘垚瞧到，那一道鬼影飄忽如風(fēng)中的衣裳一樣，來了這一處的小觀，它沒有回到神像之中，倒是纏在了面前這人的腳下。

    陽光落下，鬼影化作了影子，在這白石的地面上平鋪。

    不過，就似影子，它也不是尋常的影子。

    它卻像是活著的一樣，有自己的思想和喜怒，人未動(dòng)，影子卻動(dòng)了起來。

    或是撓頭，或是揉著眼睛，又亦或是在叉腰生氣，生動(dòng)又鬧騰，渾然不似面前這人給人的感覺。

    這人，他更為的沉穩(wěn)。

    ……

    雖然青絲高束，露在外頭的皮膚也光滑，莫名的，潘垚卻覺得這人年紀(jì)不小。

    他彎唇笑的時(shí)候，有滄桑疲倦的感覺。

    此時(shí)日頭微微偏斜，光從小觀的西面照來，正好將小觀里頭的一尊神像投影落地。

    潘垚瞧到，那道影子，它和面前這人的影子也交纏，似有絲絲影線相連。

    “這便是那尊舊神？”

    “不錯(cuò)，這便是自河底撈起的舊神像?！蹦侨说穆曇粲猪懫?。

    潘垚心中有了警惕，“你是誰？”

    只聽一聲嘆息起，良久，他才道。

    “道友從遠(yuǎn)處而來，你我雖然未曾相間，不過，你應(yīng)當(dāng)是認(rèn)得我的名諱?！?/br>
    “江云稷?！?/br>
    “我是江云稷?！?/br>
    潘垚瞪大了眼睛。

    江云稷——

    這名字她確實(shí)是認(rèn)得！

    賒刀人有預(yù)言天分的，以云字排名，其中，有一個(gè)天資出眾的修行人，他便是名為江云稷。

    妙清道人以秘寶交換，尋人落讖言，便是尋上了賒刀一族的江云稷。

    為謝予安落下讖言，斷言他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命格。

    江家祠堂中，在扉頁中悵然地落筆，【得失枯榮總在天，機(jī)關(guān)算盡也枉然】……也是他。

    潘垚往后退了一步，擋住了江云稷和謝予安之間的視線。

    這可不是故人，算是仇人。

    ……

    似是察覺到潘垚的不喜和戒備，江云稷苦笑了下，抬手往自己蒙了眼睛的白布上撫去，笑中有幾分自嘲。

    “道友放心，我對(duì)你沒有惡意，對(duì)謝道友更是如此，如今，我亦已經(jīng)受到了懲戒，更是深陷囹圄而無法脫困?！?/br>
    他轉(zhuǎn)了身，示意潘垚瞧著他的身后。

    只見他的影子和神像的影子相互交纏，不，與其說是交纏，不如說是禁錮，是枷鎖……

    他就像是拖著那一尊的神像一般，受到了拘束。

    犯人的腳上拖著長長的腳銬，后頭是一個(gè)大鐵球，只是他的鐵球奇特了些，是一尊兩人高的榆木神像。

    而那影子，就是鏈條。

    它將他和舊神像牽連，掙不脫，逃不開……除了這一處，如今的他，哪兒也去不得。

    潘垚好奇，“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云稷沉默了很久，久到潘垚以為他不會(huì)再說時(shí)，他還是開口了。

    他郁郁嘆了口氣。

    “一切的緣起皆是貪念，妙清是，有度是……我亦是?！?/br>
    江云稷是賒刀一族千年難遇的天才，他落下的讖言極準(zhǔn)，上能察千年之事，下能觀百年運(yùn)道，這般資質(zhì)不說在江家了，就是放眼天下，也是難尋。

    可誰都想再進(jìn)一步。

    江云稷亦是如此。

    “極北極寒之處生了一株千目樹，相傳，此樹得天地運(yùn)道所生，旁人得了此樹無用，不過，對(duì)于修行讖言的賒刀人來說，有了此物，就像魚兒得了水，猛虎多了雙翼……能觀人生死，察人前世今生來世，是窺探之目?！?/br>
    潘垚看了謝予安一眼，將那黑色的袖袍拽緊，下一刻，她察覺自己的手被反握住了。

    入手是極涼極寒的觸感，動(dòng)作卻輕。

    潘垚心中微微酸澀，將那手握緊，認(rèn)真地聽神像黑影下，江云稷說緣起，是緣起，亦是孽，是謝予安遭兄長、師父……親近的身邊人暗害的緣由。

    ……

    妙清道人拼了大半的修為，到了極北極寒之地，盜走了千目樹中的兩粒種子。

    它的種子，亦是它的眼。

    江云稷得了這種子，果真修為大漲，當(dāng)即便落了讖言。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是極好的命格?！鄙裣竦年幱跋?，眼中蒙著眼的江云稷輕嘆了一聲。

    命是好命，卻讓人心生了貪念。

    只是——

    天愚人啊。

    江云稷微微側(cè)頭，雖不能視物，卻精準(zhǔn)地對(duì)上了謝予安所在的位置。

    “我們都誤會(huì)了，都想得太多了?！?/br>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雞犬，它當(dāng)真便只是雞犬罷了?！?/br>
    潘垚愣了愣，“什么？”

    隨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一雙杏眼瞪得溜圓，瞧了瞧謝予安，又瞧了瞧江云稷，也有幾分恍神。

    “不會(huì)吧——”

    該不會(huì)是她想的那樣吧。

    如果是這樣，府君遭這場災(zāi)難，簡直是無妄之災(zāi)！

    潘垚想著小廟里特別紅火的一道符，是保六畜安康的六畜平安符。

    有了這符，附近養(yǎng)雞場的生意都好做了。

    她知道，符箓是她寫的，可庇護(hù)它們，不厭煩它們在耳朵邊啼叫，像雞鳴，鴨叫，犬吠，豬哼……這些聲音鬧人得很，潘垚在玉鏡府君那兒聽過，只片刻，腦殼都聽疼了。

    可府君是很有耐心的。

    更是以神力庇護(hù)。

    如果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只是字面的意思的話。

    那不就代表著——

    “鴨兒神…”潘垚喃喃，是鴨兒神的意思呀。

    在《右臺(tái)仙館筆跡》中記載了鴨兒五圣的神靈，那便是鴨兒神。

    據(jù)說，杭州貢院之后有鴨兒五圣之廟，是農(nóng)家祈保鴨兒養(yǎng)殖的神靈。

    如同蠶花五圣，祂是桑蠶人家祈求保護(hù)桑蠶豐收的神靈。

    鴨兒神便是這樣的一方神靈，人們祈愿保佑牲畜，祂落下庇護(hù)。

    以人愿為主，是極為心慈的神靈。

    “不錯(cuò)，和鴨兒神是一個(gè)道理?！苯起⒂魫灅O了，聲音都有些悶悶。

    他怎么都沒想到，自己落下的那一句讖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它竟然只是字面上意思！

    就不需要多想一些！

    多解讀一些嗎！

    怎么能就只是字面上的【雞犬】之意？

    “這些年，隨著我修為愈深，將那一雙千目種子煉化成自己的眼，我瞧到的事情便愈發(fā)的透徹，這才驚覺——這才驚覺——”

    江云稷的聲音都顫抖了，因?yàn)榧?dòng)和郁氣，幾乎是說不下去了。

    最后，他長嘆一聲，一摔袖子，背著手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