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jié) 生離死別
沈嘉木拿著戒尺到處尋劉仲,遠(yuǎn)遠(yuǎn)看見劉仲挨著阿奴坐在石頭上說話,神態(tài)親昵,他大驚失色。但是想想兩人還是孩子,這樣上去拉開兩人會不會小題大做了。他連忙又轉(zhuǎn)頭去尋沈青娘。 沈青娘正在縫補衣衫,聽了失笑:“才幾歲呢?阿奴不過心眼多些,也還是個心地純正的好孩子。我們阿仲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個就是塊榆木疙瘩,等他開竅還早著呢。阿奴救了他幾次,就是兩個人親密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br> “不是,阿奴已經(jīng)成親了。” “啊?!鄙蚯嗄飮樍艘惶?,被針刺了一下。 “聽阿錯說的。他說納達巖是阿奴的丈夫?!?/br> “只是定親吧?阿奴那么小,怎么成親。阿錯漢話不好,你也不問明白。不過兩人歲數(shù)相差太大了些,我還以為他是阿奴的叔叔。”沈青娘有些遺憾的說。 沈嘉木想想的確自己沒問明白,再去問也不大好,他遲疑的說:“阿奴跟納達巖同吃同睡。。。這個,雖然現(xiàn)在沒有成親,以后也是要成親的?!彼胂脒€是將自己的顧慮說出來:“阿仲和阿奴經(jīng)常在一起,不是說日久生情,萬一,那個,阿仲又是個死心眼。。?!?/br> “也是,阿奴長的漂亮,像一朵嬌花似的,不要說男人看了心疼,就是我也是越看越愛?!鄙蚯嗄飮@口氣,“這一路上是沒法了,等到了地方,少讓他們來往就是了?!?/br> 羅桑這時候急匆匆的通知大家,要趕緊上路了。前方過來的馬幫說昨夜金沙江附近下了暴雨。此時正是雨季,要是洪水來了,或者引發(fā)泥石流,就沒法過江了。 走到巴塘,已經(jīng)是下午。益西多吉和羅??戳丝唇?,江面比平常寬一倍多,渾黃的江水如頭狂獅怒吼咆哮著。 羅桑遲疑了一會,益西多吉說可以走。羅桑去詢問擺渡皮船的船夫,船夫們不肯走,他說洪水很快就會到了。 羅桑許下重金,那帶頭的船夫心動了,看了看天色,想想說道:“這時候其實還可以走,不過要快,雨才下了半個晚上,要是一直下到現(xiàn)在,泥石流下來就根本沒法走了。看天色上游可能又在下雨了?!绷_桑看了看上游的方向,那里有一大片烏云。 江面上拉著一根繩索,船夫要以人力把船掛在繩索上一點一點拉過河。因為浪急,這次牦牛和馬也要乘船。 就這樣,人,馬,牦牛,還有貨物一點一點的被拉過河去,幾個船夫輪流cao作,累的氣喘吁吁。 輪到劉仲時,沈家人水性不佳,他們被分開乘船。他坐在被激浪沖的搖搖擺擺的小船上,心驚rou跳,羅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上次渡過雅礱江的時候,那天江水很平靜,江面很窄,很快就過去了,倒沒什么感覺。 他看著船夫們抹了抹汗,拽緊繩索,喊起了號子,船開始一點一點前進。劉仲抓緊捆在皮船上的繩索,覺得自己忽上忽下,顛來倒去,有一會兒自己居然和江面齊平,他驚恐萬狀,船要翻了,他想,還沒想完,船忽的又橫過來了,他看見對岸的排成隊的牦牛,長吁了口氣,到了。人馬還有貨都濕濕淋淋的,還好貨物都是用牛皮袋子包緊了,不會進水。 后面的那船是阿奴和納達巖,還有兩個阿依族人以及三匹馬。劉仲和羅桑繼續(xù)膽戰(zhàn)心驚的看著阿奴的船在洶涌的波濤中一點一點的行進,怎么比自己的船走的還慢,兩人都不滿。 快到的時候,忽然一個大旋窩卷來,船忽的被卷的在江上打轉(zhuǎn),電光火石之間,阿奴一甩手,銀光一閃,那根小抓鉤又勾住頭頂那根渡船的繩索,她想去抓納達巖,皮船又拐了個彎,那船夫失手,皮船被旋窩卷走,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打著旋兒漂遠(yuǎn)了。 阿奴被吊在鏈子上留在原地,半個身子浸在江水里,咆哮的江水發(fā)瘋似的的將她往下拽。她艱難的轉(zhuǎn)頭,看見皮船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她如遭重錘,懵了一下清醒過來,拼命地想用左手去夠那鏈子。此時船夫拽著船趕過來,兩個人拉起阿奴,羅桑將手鐲上的機關(guān)打開,阿奴的手脫出來,船緩緩的拉到了對岸。 阿奴下了船就往下游跑,羅桑追上來拉住她:“船夫們和益西多吉,阿錯他們都過去了,你過去幫不了忙,只能添亂?!?/br> 阿奴痛哭失聲,羅桑抱起女兒,無計可施,只能在江邊打轉(zhuǎn)。 天黑了,隊伍還沒有過完,兩岸亮起了松明火把,把江面映照的透亮,后面的一船又一船,陸續(xù)都過來了,又有一船翻了,不過除了貨物,只沖走了一只牦牛,人倒是沒事。 牦牛幫的二把手將隊伍帶離了江邊,這里不能久留。他們一路點著火把,沿著山崖邊的小路慢慢的走到中巴拉山下扎營。船夫們不顧疲累,都趕去尋人了。 大家心里慘淡,沒有人說話,悶悶各自做事。阿奴哭了一路,也不哭了,轉(zhuǎn)頭去指揮侍女熬姜湯。 見女兒不再哭泣,羅桑松了口氣,抓著念珠,盤腿坐著開始念經(jīng)。 這時候,開始下雨了。阿奴靠著帳篷的的柱子,想叫羅桑進去,見羅桑抬眼看看天,繼續(xù)念經(jīng),阿奴也不說話了。劉仲硬把阿奴拽進帳篷,沈青娘拿來干燥的衣服。她迅速換下濕衣,喝了姜湯,包著毯子靠在一旁,閉上眼睛假寐。眾人不敢多話,也閉上眼休息。 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劉仲一骨碌爬起來。門簾打開,阿寶探頭進來,見阿奴睡著,欲言又止,正想出去,阿奴開口道:“有事?”幾個人都嚇了一跳,原來她醒著。 阿寶只會說苗語,還有就是叫眾人的名字,她說:“阿錯。” 阿奴連忙起身走出去。 阿依族人的帳篷里,阿錯回來了。 他正在喝姜湯,見meimei進來,咽下嘴里的姜湯,急急說道:“找到了船夫,他掛在江邊的樹杈上,說是阿巖把他推上去的,他們又漂下去了。古戈大叔叫我先回來給你們報個信?!彼跉饫^續(xù)說:“水位越來越高?!彼粗鴐eimei,動了動唇,還是沒有說出口。這一路上,什么樣的路都走過了,他們很清楚,洪水來了,雨季里,這一帶又是泥石流,山體滑坡的多發(fā)區(qū)。 阿奴勉強對著哥哥笑了一下:“再等等,比這更糟糕的路都走過,這種路真不算什么?!?/br> 阿奴想,這次真是陰溝里翻船,怒江,瀾滄江,那次不比這次的危險,跟它們比,這一段的金沙江算是很平緩的,哪怕是漲水。她猛地想起一件事,心臟狂跳起來,她上前緊緊地抓住阿錯:“哥哥,上次那個馬鍋頭說,這里往下就是虎跳峽,有多遠(yuǎn)?” 阿錯也想起來,他將阿奴的手交給阿寶,安慰道:“阿哥去問問,你別慌?!?/br> 他急急忙忙冒雨跑出去。 阿奴一下子軟在阿寶身上,阿蕾連忙過來扶著她,三人偎依著在坐一起。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嚒Z隆隆’的聲音,地上震動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這邊山上的石塊合唱似的‘悉里沙拉’的紛紛滾落。 “地震?”三人嚇得連滾帶爬,沖出帳篷。還沒有站穩(wěn),亂如蜂群的石塊‘噼噼啪啪’地飛迸進了營地,所幸石塊都不大。除了砸破一些帳篷,驚嚇了幾只牦牛外,沒有照成大的傷害。 羅桑跑過來找女兒,見阿奴無事,他放下心來。 這時,跑去查看的人回來了:“對岸剛剛過江的地方發(fā)生了山體滑坡,半片山?jīng)]有了,都滑進了江里。江面都抬高了。” 這以后直到天亮,再也沒有事發(fā)生。 近中午時,雨停了,古戈和益西多吉回來了,他們沒有找到人。洪水來了,前面的路都坍塌了,沒辦法再前進尋人。 阿奴一陣眩暈,耳邊隆隆作響,什么也聽不見。即使阿錯搖著她,告訴她虎跳峽還有很遠(yuǎn),他們會游泳,阿巖是巫師,他們不會有事。她什么也聽不見。她抬頭,天上大塊大塊的烏云,中間開始露出一點一點的藍天,它們都開始打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好暈啊,她低下頭,羅桑胖乎乎的臉湊過來,迅速的糊成了一片。她覺得自己掉進了深淵里,黑乎乎的,一點亮光也沒有,她努力的掙扎,可是手腳都被綁住了似的,使不上力氣。忽然,手上一陣劇痛,她急了,很用力的一掙,醒了。 老七正在掐她的虎口,“你暈過去了?!彼f。 她抬了抬手,手上烏青一片,她動了一下,手都合不攏了,明顯是被掐腫了。她對著老七怒目而視,老七很尷尬。 劉仲湊過來:“你都暈過去好半天了,我們只好一會兒一會兒掐你的虎口?!?/br> 他們已經(jīng)爬過了中巴拉山。 阿奴冷冷的看著他,劉仲張開嘴又閉上,不再說話。阿奴又暈過去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察木洛”(芒康鹽井)。 沈青娘和卓瑪一臉擔(dān)憂的坐在她身邊,見她睜開眼,卓瑪念了聲佛,沈青娘如釋重負(fù),拿了點熱水給她喝,她摸了摸阿奴的額頭,憐惜道:“你一直發(fā)燒,睡了好幾天了,中間也醒了幾次,都是迷迷糊糊的?!?/br> 阿奴喝了點水,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沈青娘問道:“想解手?”阿奴點點頭。 她這次醒了就沒有再倒下,只是不愛說話,一坐就是好半天。劉仲想去看人家曬鹽,又放不下阿奴,有時候像只猴子似的在屋子轉(zhuǎn)圈,阿奴也不理他。他最后只好看沈嘉木的筆記過過干癮。 他們因為阿奴生病,耽擱了兩天。古戈取了去年就訂好的‘桃花鹽’,羅桑也帶了一批鹽。見阿奴醒了,他們又重新上路。 沿路都是裸露的赭紅色巖石,連瀾滄江水似乎都是紅色的。劉仲終于看見了兩岸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紅褐色的鹽架,幾個婦女正在曬鹽。 現(xiàn)在瀾滄江是汛期,已經(jīng)過了產(chǎn)鹽的最好時節(jié)。曬鹽人先用粗大的原木搭建骨架,然后在上面橫鋪一層結(jié)實的木板,最后再鋪上一層細(xì)細(xì)的沙土。這樣搭的鹽架鹵水向上可以蒸發(fā),向下可以滲透,簡單卻非常實用。每年三月到六月是瀾滄江的枯水季節(jié),兩岸桃花綻放,也是出產(chǎn)“桃花鹽”的日子。風(fēng)大陽光充足,鹵水的品質(zhì)最好,出鹽率高,等雨水一來,江水上漲,就很難曬出好鹽。要靠太陽和風(fēng)的力量把水分蒸發(fā)掉,曬出潔白的鹽結(jié)晶,再用木板刮攏在一起,撮到竹背籮里瀝去水分,就可以背出去賣了 劉仲看的津津有味。沈嘉木說,盡管同取一江之水,兩岸的鹽田卻涇渭分明地出現(xiàn)紅、白兩色。西岸的加達村鹽田是紅色,東岸上下鹽井村的鹽田卻為白色,并因此被稱為紅鹽井和白鹽井,這種看似神秘的現(xiàn)象源于瀾滄江兩岸土質(zhì)的不同——加達使用紅土鋪鹽田,而上下鹽井卻用細(xì)沙或白土鋪田。 古戈抱著阿奴坐在馬上,瀾滄河谷裸露的巖石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她瞇著眼,一整天連眼皮也沒抬過。 阿錯見meimei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宿營的時候去找了幾種草。 阿奴見他拿著一個草簍進來,搖頭道:“草卦我算不準(zhǔn)?!?/br> 阿錯也不多話,直接拿著草擺了個圖案,嘴里念念有詞,過了一會,他說道:“卦上說是‘生離’,我只有這個算的準(zhǔn)一些?!?/br> 阿錯跟阿奴一樣是個巫術(shù)廢材,這也是阿奴的阿媽還想再生個女兒的原因之一。不過阿錯比阿奴好些,至少跟著阿爸學(xué)了一點,只是自知水平有限,平時不敢拿出來獻丑。 阿奴有些意動,她本就不相信納達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搖醒阿錯,興奮的說:“你算的可是‘生離’?我夢見阿巖了,他身上很臟,不過還活著,還有一匹馬,我還看見昆達?!彼哪樣主龅聛恚骸疤K普爾沒有看見。”昆達和蘇普爾是阿奴阿錯的表舅和表哥,這次跟納達巖一起失蹤的兩個阿依族人。 阿錯躺在褥子上笑:“我沒有騙你吧,可能蘇普爾在后面,你沒看見?!?/br> 阿奴將信將疑,阿錯補充說:“卦上說他們都活著?!?/br> 上路的時候,阿寶一直跟著阿奴,阿奴看向阿錯,阿蕾湊過來笑著說:“阿錯說我老跟阿寶在一起都不要他啦,我把阿寶送給你?!?/br> 阿寶顯然也同意,在旁邊一直點頭。阿奴把她的頭扶正,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笑瞇瞇的說:“真好?!卑毮樇t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