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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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得。 我拿起皂角,拂過他的后背。觸到他的剎那,他輕顫了顫,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比洛河的水更涼。 他的肌膚被絹帕揉搓,形成細細的紋路,那紋路中,像是藏著他一生所有的不甘和無奈。生于斯世,有誰不是被這么搓著、揉著、壓著、改變著的?這蒼黃發(fā)皺的肌膚,不也曾經(jīng)有過少年男子的緊致與飽滿? 這時他低嘆了句:“阿妍,你用力些。我不怕疼的?!?/br> 我腕底加勁,他的背上立刻現(xiàn)出一條條深紅的印痕。他扶住桶沿。 他疼了。我知道的。 我的眼淚落入木桶的熱水中,無聲無息。 “洗好了么?” “好了。”他艱難站起,踏出浴桶,依舊背對著我。 我猛然抱住了他。我的衣衫、我的臉、我的唇被他后背的水珠浸濕,與他的身體再無一絲縫隙。這一輩子,我與他有過許多親近的接觸,但似乎唯有這一次的接觸,耗費了我全部的勇毅和堅強。 他擦干身體,穿上衣裳。我取來梳子,將他灰白的頭發(fā)一縷縷梳順,用木簪簪好。 “王十三啊,你一死何難,可你要我這一世相思向何處寄托?” 王維怔了怔,然后拿起我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熱水熏蒸后他的肌膚溫熱,然而更熱的是他不絕流下的淚水。就著淚水,他在我手心里寫了些字,我看不清,他也沒說。 半晌,他忽開口,帶著異于方才的冷靜,甚或還有幾分堅強:“阿妍,韋家賢弟去了?!?/br> “叛賊攻破洛陽時,擒住了他。安祿山授他黃門侍郎,他違抗不得,便假作順從,暗中離散安祿山的心腹,欲待趁機滅賊雪恥……” 我這才明白,他說的是郇國公韋陟的弟弟韋斌。韋陟、韋斌等一家四兄弟,同為高官,四人家門俱皆甲兵列戟,榮寵之盛,在天寶年間罕有其匹。 “去年六月,我來到菩提寺后,他叫人請我過去,說是要與舊識一聚。他備了酒食,可是周遭盡是叛軍兵士,刀槍劍戟林立,誰又吃得入口?他假稱離席更衣,示意我同出,在廊下對我說:‘我恨不能親見唐軍收復失地,戮專車之骨,梟枕鼓之頭,將安賊焚骸四衢,燃臍三日。今日見了王十三兄,有你知我之心,我便可死了?!掖篌@之下,意圖寬慰他,可他病勢已十分危篤。后來,我聽外間的兵卒說‘有個叫韋斌的病死了’,便知……知是他死了。” 他終于說不下去,低聲飲泣。 韋斌我也曾遠遠見過幾面,也聽說過他的事跡,其人慷慨爽朗,是個人物??晌衣牭剿乃烙崳睦锬灸镜?,竟不覺得慘。 “我方才在你手上寫的是……‘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待亂平賊滅,我就出家修道?!?/br> 我點了點頭:“好?!?/br> “你我之間……”他只說了四個字,旋即沉默不語。 而我,其實也沒那么想聽。 ———— 第101章 琥珀酒兮雕胡飯 河北處于帝國的邊疆,軍隊中有來自各族的精兵猛將,唯有安祿山這種極具領(lǐng)袖魅力和謀略手腕,自身也有異族背景的領(lǐng)導者,才能將他們團結(jié)起來。安祿山一死,河北軍的將領(lǐng)們不會再像服從他一樣服從任何人,無論是他的心腹史思明,還是他頭腦不清的兒子安慶緒。 數(shù)月來,安慶緒忙于弒父之后的后續(xù)工作,又要盡快登基,又要給將領(lǐng)們加官進爵,邀買人心,又要應(yīng)對唐軍。 但這些與我們并無關(guān)聯(lián)。 被監(jiān)視居住的日子,一旦習慣了,也就像流水一樣悠悠而過。實際上,很多年以來,王維少有這樣賦閑的時光,除了為母親服喪的那幾年之外。 這當然不是最理想的賦閑狀態(tài)。被拘于一座寺廟大小的地界上,行動又每每受限,和真正歸隱山林的清閑適意無法相比。 這是一段沒有銷假時限的長假。 我不知道長假結(jié)束后,面對我們的將是怎樣的未來。但能保得王維不必入職偽朝,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這段日子,沒有仆婢幫忙,我的生活回到了很21世紀的狀態(tài)——或許該說20世紀?畢竟那種清苦,在新千年之后就不大有城市里的年輕人能夠體會了:自己用鍋灶生火、燒水,幫助寺里的僧人做飯。 楊續(xù)承擔了不少打水之類的體力活,但做飯這種事,大約總歸要自己親力親為,才能感到一點腳踏實地的安心。在亂世之中,這種安心尤為重要。若一切事都由他人代辦,難免會生出一種和現(xiàn)實世界的隔閡,一種茫茫的無力感——我不無諷刺地想,貴族男女們所嘆惋的“閑愁”,未必不是來自于這隔閡。 洛陽一帶稻米產(chǎn)量甚豐,但時亂年荒之際,寺里也只有粟米飯、麥飯可吃。王維病弱,食不下咽,吃不得粗米。我拿一枚簪子換來幾兩菰米,燜了總有兩個時辰,煮得又軟又糯,就是最簡單的雕胡飯。 “可惜,是去年的陳米。我原想尋一些早熟的菰米,但如今實在太早了,就算強尋來,米也未必夠肥。”我將飯碗推到他面前,“琥珀酒兮雕胡飯,君不御兮日將晚。雖然沒有琥珀酒,你也要吃了這碗飯?!?/br> 粗瓷碗中的雕胡飯香氣撲鼻,米粒瑩潤潔白,泛著亮汪汪的光澤。 隔著米飯的熱氣,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像是觸動,又像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