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太寧二年（西元324年）陰歷七月，年輕有為的當(dāng)朝天子司馬紹率軍親征，討伐舉兵作亂的王敦。結(jié)果，朝廷大軍節(jié)節(jié)勝利，不久即斬殺了叛軍的先鋒將領(lǐng)何康。王敦聞訊時，本來已患有肝病，情緒刺激當(dāng)然不利于病情。難怪朝廷大軍未至王敦的大本營姑執(zhí)（后世之蘇州），王敦就先在病床上斷氣了。

    雖然，王敦的養(yǎng)子王應(yīng)秘不發(fā)喪，但紙包不住火，難免謠言紛起，導(dǎo)致軍心日漸渙散。朝廷大軍輕易攻破了姑執(zhí)，也挖出了王敦的尸體，予以斬首，帶回京城建康示眾。

    司馬紹于陰歷七月二十七日（陽歷九月二日）凱旋回宮。他在當(dāng)天詔令大赦天下，但不放過王敦的馀黨，分遣諸將去追擊。在數(shù)日之內(nèi)，所有叛黨皆覆滅。司馬紹為了獎勵功臣，就宣佈將于中秋節(jié)之前放假三天，君臣同往京城北郊的玄武湖畔渡假。

    清晨出發(fā)之前，司馬紹向封號為建安君的生母荀禾辭行?；屎筲孜木苍趫?。

    庾文君旁觀皇帝夫君拜別母親之后，送他到母親居住的建安殿前門口，趁機(jī)請問：“王敦之亂既然已平定，那么那叛賊去年送來的六名女子，是否也就不用留在宮中了？”

    司馬紹這才記起了王敦進(jìn)獻(xiàn)美女之事，本來他早已忙忘了。此時此刻，他正要出門，無暇多想，就隨口答道：“嗯，皇后說得有理，不如乾脆把她們都放走算了?！?/br>
    庾文君一聽即知，司馬紹對那六名從未謀面的女子并無興趣。這正合庾文君的心意。她不禁喜上眉梢，含笑回道：“是！臣妾遵旨！”

    稍后，六名分別受軟禁于后宮中不同處所的美女先后得到通知，要趕快收拾行李，準(zhǔn)備次日上午出宮。她們到這時候才聽聞，王敦已垮臺，亦已病歿。

    在這六名美女之中，只有宋禕曾是王敦的侍妾，另五人皆是王敦從江南民間搜刮來的標(biāo)緻處女。她們五人既不熟識王敦，就對他的滅亡毫無感慨，只顧慶幸惡人有惡報，而自己終于可以回家了！唯獨宋禕百感交集…

    宋禕恍然憶起了此生最不忍回顧的那個冬夜，初次慘遭彪悍大叔王敦侵犯，簡直痛不欲生！那一夜，年少的宋禕暗自反覆詛咒王敦早死，卻料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果真聽到了王敦的死訊，居然并不感到快意，只覺得迷惘…

    對他，究竟是記恨還是記恩較多？宋禕茫然自問。

    已然成年的宋禕回溯往事，不得不承認(rèn)：假如沒能依附王敦，自己與母親恐怕早就沒命了！從永嘉元年（西元307年）算起，一連數(shù)年，各地兵荒馬亂，母女倆卻竟然從不曾挨餓，確實多虧跟著王敦手下兵強(qiáng)馬壯的軍隊，才無論到何處都有百姓獻(xiàn)糧。

    尤其難得的是，每當(dāng)母女倆隨軍遠(yuǎn)行，王敦總會在早餐時派遣貼身侍衛(wèi)去送一小壺馬奶給她們，說是給孩子補(bǔ)身體。這是她們母女倆有幸獲得的特殊待遇之一。另一樣好處是，王敦指定給她們夜宿的營帳總在他自己的帥營附近，這樣就沒有將士敢趁夜間sao擾寡婦孤女。

    為了這兩大恩惠，她母親宋蓮特地選在王敦有空時，帶著她去叩謝。王敦面對跪著的母女倆，

    僅僅淡淡笑道：“孩子正在長身體，是需要多補(bǔ)充營養(yǎng)。這孩子長得很像她姑姑綠珠！本將軍曾在石大人的金谷園見過綠珠，相當(dāng)驚艷，只惋惜綠珠的個子稍微小了一點，大概因為是南方人吧！本將軍倒想看看，如果這孩子養(yǎng)得好，將來能不能出落成一個比較高挑的綠珠？聽說馬奶有助于小孩長高呀！”

    王敦所提出的傳言不虛，至少在宋禕身上應(yīng)驗了。發(fā)育期的宋禕在初潮來后一年之內(nèi)，身量就長到了晉尺（晉朝一尺約為二十四點二公分）的六尺六寸多，相當(dāng)于后世公制的一米六零，超出了母親約莫四公分。只不過，后來宋禕連續(xù)承受喪母、失身的慘痛打擊，心情未免太低落，胃口變得很差，就僅僅再長了少許，長到大概等于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三就停止了。

    縱然如此，宋禕還是達(dá)到了類似北方女子的高度，況且骨架子由于來自南方的遺傳而較窄，特顯修長。加上她在發(fā)育期尚未結(jié)束時遷至江南，日益吸收了魚米之鄉(xiāng)的滋養(yǎng)，膚質(zhì)越來越水潤，膚色也越來越白凈。

    隨著年歲增長與心智成長，敏感的宋禕越來越懷疑：自己小時候與母親承蒙王敦額外施恩，會不會起于王敦早有預(yù)謀，要從小培養(yǎng)一名可在家宴上驕傲展示的美妾？而王敦嚴(yán)令軍中將士不碰宋氏寡婦孤女，會不會也就是為了要把禕禕的童貞留給他本人？

    宋禕私下推論至此，對王敦的憎恨就壓過了感恩！然而，她始終無法完全抹煞王敦在她心目中的恩人地位，因為太清楚，假設(shè)沒有王敦縱使是出于自私自利意圖所給的一切，寡母孤女在亂世的遭遇只會更加不堪…

    正因為無論如何，宋禕否認(rèn)不了王敦的再造之恩，所以她忍耐著王敦加諸于她的種種親密舉動。

    儘管她打從極為痛苦的第一次過后，一向由衷厭惡王敦的碰觸，并未經(jīng)由日久習(xí)慣而好轉(zhuǎn)，她卻想開了反正多一次少一次都終歸躲不過，就不曾設(shè)法找藉口推託，總對王敦百依百順，讓王敦渾然不覺她心懷怨懟...

    王敦在所有侍妾之中最喜愛宋禕，乃至于到了某次戰(zhàn)場箭傷造成嚴(yán)重后遺癥之后，聽從大夫與幕僚的忠告，戒除女色，毅然遣散了侍妾們，卻單獨留下了宋禕。這使得宋禕暗中叫苦：為什么，自己得不到同樣的自由？

    粗枝大葉的王敦并沒察覺宋禕其實想走，反倒認(rèn)定宋禕必然慶幸保住了安穩(wěn)富裕的生活，就故意笑問：“你可知道，本將軍為何把她們都遣走了，只留著你一人？”

    “禕禕不知。”宋禕小心翼翼答道。

    “因為你太美了呀！”王敦笑嘻嘻接口坦言道：“就算不敢再吃容易傷身的藥物，不能碰你，留你在身邊，每天瞧一瞧也開心?！?/br>
    王敦稍作停頓，又直言道：“再說，要是把你放出去，只怕你別無出路，只能賣身青樓了?！?/br>
    宋禕乍聽此言，不由得訝然睜圓了原本就大的雙眼。

    “你別不服氣！”王敦取笑道：“你以為你能靠什么謀生？你又沒學(xué)好你娘的縫紉手藝！論技能，你只會吹笛子、唱歌、跳舞而已。偏偏這年頭呢，大多數(shù)人溫飽都成問題，誰還要花錢請你表演啊？只有青樓會要你給大爺們助興?！?/br>
    宋禕聽王敦所言頗切實際，無可辯駁，只好默默低下了頭。

    “像你這樣出眾的美女呀，命中註定了要給男人養(yǎng)，只看是許身給一個男人，或者零賣給很多男人?！蓖醵睾敛辉诤醮朕o太露骨，倒是越說越起勁，自鳴得意笑道：“本將軍既然還養(yǎng)得起你，就不妨繼續(xù)養(yǎng)著你。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往后，本將軍說不定還有用得著你的時候?！?/br>
    當(dāng)時，宋禕聽不懂王敦打出的比方。直到王敦指使宋禕去謀害皇帝，宋禕才驚悟：原來，這就是自己可供王敦當(dāng)作兵卒一樣驅(qū)使的用途！

    生平首次，宋禕試圖違抗王敦的命令。她柔聲推辭道：“禕禕早就過了入宮的年紀(jì)了！據(jù)說，招募宮女通常規(guī)定十四到十八歲之間，而禕禕今年都二十六了。何況，大將軍已從民間選出了五名良家少女，送她們五人入宮也就夠了，何必要禕禕同行？禕禕不僅比她們大了八到十歲，而且跟過大將軍，并非完璧，想必討不到皇上歡心，去也是白去?！?/br>
    “不！你這話可大錯特錯了！”王敦?fù)u頭啐道：“你太不了解男人了！男人才不在乎你今年幾歲，跟沒跟過別人，只要看到你這付俏模樣，就暈頭轉(zhuǎn)向了。本將軍敢保證，那黃鬚兒見到你們六人，第一眼就會看中你！另外五名少女只是去陪襯你罷了?！?/br>
    不等宋禕反應(yīng)，王敦就接下去哈哈笑道：“這說來還真有趣，你像你娘，臉蛋顯嫩，歲數(shù)讓人看不出來。永嘉元年（西元307年）你娘已經(jīng)二十八了，看來卻還像剛過二十歲，壓根不像有個十歲的女兒。至于如今二十六歲的你呢，別說減掉八歲就是十八，即使說你十六，也絕對沒人會不信！”

    宋禕聽著，心底倏忽起疑：王敦怎會曉得娘的年紀(jì)？

    難道，那幾年隨軍扎營的夜晚，娘曾在禕禕睡著以后，私會王大將軍？那會不會是娘報答王大將軍的方式，也藉此得到了更多優(yōu)待？

    宋禕實在很不情愿相信，娘也受過王敦糟蹋！然而，她越深思，越難以排除———娘既自認(rèn)必須報恩，也難免擔(dān)心王大將軍會等不及禕禕發(fā)育完成，就對禕禕下手，情非得已，才以自身的奉獻(xiàn)來換取發(fā)育期女兒的平安...

    儘管宋禕開不了口向王敦求證，卻可憑常理推測，實情八成如此！宋禕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判斷，內(nèi)心對王敦壓抑已久的積怨頓時暴漲，再也受不了待在王敦身旁了！聽話入宮倒變成了脫離王敦的途徑，宋禕就不再婉拒了。

    六名美女赴京前夕，王敦召來宋禕私談，鄭重予以警告：“你進(jìn)了宮，務(wù)必要保持頭腦清醒，可別對那黃鬚兒動了感情！你要記住，那黃鬚兒再寵你也沒用！他早在少年時期就跟他大舅子建立了很深的交情，目前則需要仰仗他大舅子替他安內(nèi)攘外，看在他大舅子份上，他決不會廢后！只有你替本將軍除掉了他，本將軍一旦龍袍加身，馬上冊立你為皇后！”

    王敦本身貪權(quán)，以己度人，而斷定后位必是每個女人夢寐以求，才用來利誘禕禕。殊不知，宋禕生性排斥繁文縟節(jié)，一心嚮往閑云野鶴的逍遙日子，根本不認(rèn)為禮法制約的皇后值得羨慕。當(dāng)下宋禕不禁暗嘆：儘管自幼在王大將軍身邊長大，王大將軍卻還是不了解禕禕！

    那也得歸諸于自己從不對他表達(dá)任何心聲，以致他無從理解吧！宋禕獲知曾經(jīng)痛恨的王敦已故之后，反而開始檢討自己對他一向緊閉心屝，是否錯失了像綠珠姑姑對石大人那樣，輔佐他改邪歸正的機(jī)會？假若試過跟他深談，會不會發(fā)覺，他只是表面上嘴壞，內(nèi)在本性有心軟的一面？

    宋禕這種心理有點類似一個秉性善良的女兒驚聞脾氣暴躁的父親猝逝，就不再計較昔日父親的打罵了。由于宋禕在王將軍府最后兩年乃是王敦養(yǎng)生戒色時期，他們兩人在那兩年內(nèi)變得幾乎等同父女，怪不得宋禕的反思竟有幾分像是追悼義父...

    不過，理智的宋禕不讓自己再多回想從前的恩恩怨怨。畢竟，王敦已逝，往事已矣！宋禕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規(guī)劃出宮以后的未來。

    宋禕自知欠缺謀生能力，王敦那番嘲諷并不夸張，但她很不甘愿如同王敦所言那樣淪落青樓！她絞盡腦汁，努力尋思還有沒有什么賺錢糊口的辦法，結(jié)果想起了看守華林東閣的黃嬤嬤曾在閑談之間提過，朝廷有個機(jī)構(gòu)叫做鼓吹署，專門負(fù)責(zé)在祭祀、典禮、宴會等隆重場合演奏樂曲，而需要雇用樂伶，男女兼收…

    憑著精湛的笛技，宋禕自信能夠考得進(jìn)鼓吹署。于是，她打算一出宮，就到皇城外圍的鼓吹署去求職。打定主意之后，她心情放寬了一些，自然睡得很沉。

    次日早晨，宋禕和另五名曾受軟禁將近一年的美女共用早餐。然后，她們各自背著行囊，同去拜別皇后庾文君。

    庾文君指派黃嬤嬤遣送這六名美女離去。于是，黃嬤嬤帶領(lǐng)著她們六人，走過后宮的一條條廻廊以及后宮北面的華林園，預(yù)備從北掖門出宮。

    當(dāng)她們一行人走近北掖門時，黃嬤嬤正要呼叫守門的侍衛(wèi)們開門，卻忽見門屝從外面豁然開啟了！她們都頓感意外，當(dāng)下傻住了。時間似乎在這一瞬間凍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