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慎獨(dú)居門口的兩棵銀杏， 已然冒出鼓鼓的葉苞，不知哪日就會綻出新葉。

    范離領(lǐng)著姜夔，身后站著面目滄桑的常甲云。

    此次出征，雖不是奇險奇難， 卻也是奔波勞累， 那些蠻夷善于馬上作戰(zhàn)，常常日奔數(shù)百里， 折騰得不輕。

    范離出京時只是個膚色微黑的青年人， 他一向是天子心腹， 身上頗有股世家子弟的驕矜，如今被風(fēng)沙吹得黝黑發(fā)紅， 人也疲憊不堪，竟有些像個打鐵匠了。

    進(jìn)良側(cè)耳聽聽屋里的動靜， 又看一看門口得勝歸來的三位功臣，上前笑著躬身：“三位大人請稍候，皇上在和何首輔說話呢?！?/br>
    三個昏昏欲睡的人， 腦中好似打個焦雷， 一下子清醒過來。

    出京不足三月，內(nèi)閣的首輔， 竟又換人了！

    不曾聽說朝中有什么大風(fēng)波，想必這權(quán)力的過渡風(fēng)平浪靜， 皇帝的手段，當(dāng)真是深不可測。

    除開范離，其余兩個人都心有戚戚。

    范夔雖不曾和皇帝唱過反調(diào)， 卻一向與范離不對付的， 他深知弟弟是皇帝心腹，眼瞧著皇帝如此雷厲風(fēng)行， 不由得在心里擔(dān)憂。

    若是哪日弟弟去皇帝面前告一狀，他怕是要傷病復(fù)發(fā)而亡了。

    常甲云更是嚇得冷汗涔涔。

    他和前頭兩位將軍不同，他從前是個鐵桿的睿王黨，從前四王議政時，還曾上疏力薦睿王為儲，雖不曾說過皇帝壞話，到底有個把柄。

    出京時，常甲云還覺著自己效力在一位暴君麾下是明珠暗投了，除開一些建功立業(yè)的壯志，心里是些不甘不愿的。

    這時聽見首輔都能說換就換，頓時嚇得什么都忘了，只不住摸著脖子，瞧自己那顆腦袋是否還安生。

    進(jìn)良留心聽著屋里的動靜，并不曾留意眼前三人的神情，忽地聽見屋里傳來一聲銅磬響，連忙進(jìn)屋去，再出來時，便帶了皇帝口諭：“請三位西征功臣進(jìn)屋回話?！?/br>
    三人進(jìn)屋，恰巧與那何首輔擦肩而過，常甲云一見那位首輔大人，頓時大大松口氣。

    這位何首輔，從前還是支持秦王的，如今都能在內(nèi)閣安生呆著，他這小小的戶部主簿，腦袋上那顆脖子大約是沒人要了。

    范離卻不曾想那許多，他這輩子只能是皇帝黨，誰做首輔，都與他無干的，他復(fù)了皇命，只想回家去見娘子。

    三人行下禮去，皇帝立時擱下御筆，揮手叫起來。

    皇帝瞧著心情大好，對著三人一一問過：

    “范離瞧著瘦了許多，急報說這次的仗打得不錯，想必你辦差也是用心的?！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范夔的衣裳都破了，聽說你和士兵同吃同住，很有良將風(fēng)范。”

    “常甲云此次辦差，替朕省了不少銀子，是個算賬高手?！?/br>
    皇帝性子深沉審慎，少有夸人的時候，這時一人得著一句贊，連忙謝恩。

    范離瞧皇帝無甚要交代的，便向上拱手：“皇上，臣這一身風(fēng)塵，只怕污了慎獨(dú)居，這便告退了。”

    從前辦差回來，范離總要說個幾句的，今日一字不曾嘮叨，偏生急著要回去，倒是怪了。

    皇帝看一眼下頭，瞧見兄弟兩個并立在前，心中頓有所悟。

    只怕是范離礙著兄長，不愿顯出和自己的親近來。

    這小子，向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時這樣唯唯諾諾了。

    皇帝想起范家那些傳聞，不由得心里對范夔起些不喜，他懶得再多說什么，只拿起御筆，又低頭批閱奏章：“你們告退吧?！?/br>
    常甲云沒得個罪過，心里已是慶幸了，恭恭敬敬行個禮便退著出去，范離亦干脆應(yīng)了，唯獨(dú)范夔，心中若有所失，行禮時，便慢了一拍。

    范夔倒是想在御前多露臉的，可恨這七弟不給機(jī)會，他憑著自個兒，可沒本事和天子說上話。

    皇帝的余光瞧見范夔慢了，便抬頭看一眼，范夔遇見那冷淡的目光，渾身驚出冷汗，連忙訕笑著退了下去。

    范夔面色古怪，皇帝瞧見，愈發(fā)覺得自己心中所想得到證實(shí)，待進(jìn)良到跟前了，忽地道：“前頭給范家兄弟倆賞賜，只怕輕了?！?/br>
    當(dāng)初是皇帝親口說了“照舊例”三個字，進(jìn)良記得真真的，怎么眼下又嫌賞賜輕了？

    天子的話，誰敢去質(zhì)疑，進(jìn)良只作不知前事，笑著道：“是奴婢辦事不力，還請皇上示下，該怎么補(bǔ)辦這事？”

    皇帝頓一頓朱筆，又說句不相干的：“前頭過年時，昭貴妃的表妹進(jìn)宮朝拜，我依稀記得，范離的娘子亦在其中，她可不是嫡出的吧？”

    “是，秦家只一位四姑娘是嫡出，就是姜啟文的娘子?！?/br>
    “聽說那位秦五姑娘聰明懂事，這才討了嫡母歡心，得著了那許多的好處，是不是？”

    進(jìn)良愈發(fā)聽不懂皇帝的意思，只好賠著小心答應(yīng)：“總是秦夫人心胸寬大的緣故?！?/br>
    皇帝擱下御筆，長長嘆口氣：“做皇帝也有許多不如意，自己信任喜愛的臣子，竟不能隨心賞賜，這上頭，我還不如秦夫人呢?！?/br>
    這話里的意思，進(jìn)良好似懂了幾分。

    給范家的賞賜，不嫌輕，給范離的賞賜，輕了。

    進(jìn)良揣度著皇帝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范大人此去西征有功，這條功勞已得了賞賜，還為皇上遴選了范夔、常甲云兩位杰出人才，這件功勞卻還沒賞過，想來內(nèi)閣不日就要上奏疏替范大人請賞了?！?/br>
    皇帝這才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這差事，就由你去辦?！?/br>
    進(jìn)良輕聲應(yīng)了，覷著皇帝沒吩咐，走出殿來吩咐這事。

    小太監(jiān)接著吩咐，愣頭愣腦地問一聲：“干爹，這會就去賞賜嗎？范大人聽說范夫人往舅家赴宴，跑去楊府接夫人啦，咱們賞賜到楊府去，是不是不大好？”

    進(jìn)良用拂塵撣一撣小太監(jiān)：“你這夯貨，誰叫你現(xiàn)在就辦了？沒聽說么，過幾日內(nèi)閣要上疏替范大人請功的，你先備好東西，到那日皇上準(zhǔn)奏了再賜！”

    小太監(jiān)喏喏應(yīng)了，正在心里琢磨著備些什么，卻聽得進(jìn)良慢吞吞開口了：“范將軍愛妻如命，你時時記著這條，錯不了?！?/br>
    范離在宮門口，接了有貴遞過來的馬鞭和韁繩，翻身上馬，迫不及待就要往楊家去。

    他數(shù)月未曾見那心上的姑娘了，離家時還是北風(fēng)呼嘯，歸家時已春暖花開，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個什么模樣了？

    是不是像山上的花，開得朝氣蓬勃？

    黃馬才要揚(yáng)蹄飛奔，卻被有貴扣住韁繩，黃馬不耐煩地刨著地，有貴用勁扯住，對著范離笑一笑：“少爺且慢，小的還有兩句話稟告。”

    范離知道有貴不是個莽撞的，耐著性子問一句：“何事？”

    有貴那日得著桃香一大篇話，滿心要替少奶奶向少爺剖白的，這時范離一問，他又不知怎么說了。

    眼瞧著少奶奶為三房盡心盡力，卻只得著家中長輩算計指摘，連有貴這下人都覺得心寒，可是他能怎么說？

    大夫人無恥狠辣，太太迂腐軟弱，這也不過是向來如此，難道為著這兩條，叫少爺一回京就大鬧范府，讓御史臺奏折如飛？

    左思右想，有貴還是不忍見少奶奶委屈，咬著牙，勉強(qiáng)把眼下的一樁事說了：“少爺今兒回家，必有慶功宴等著，宴無好宴，少奶奶自個兒推不得，少爺?shù)孟敕ㄗ犹嫠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范離得了沒頭沒腦的這一句，一路上都在思索，到了楊家，還不曾停下。

    門口迎賓的小廝遠(yuǎn)遠(yuǎn)瞧見個衣飾尋常的，正要吆喝著趕人，忽地秦家一個閑聊的小廝跳了出來：“五姑爺！”

    秦家的五姑爺？那不是……

    眾人不意竟能在這里瞧見西征的功臣，頓時一窩蜂似的迎了上去：“范將軍！”“大功臣駕到啦！”“我這就進(jìn)去稟告！”

    范離最不耐煩應(yīng)付這些，別說是一個閣老了，就是公侯府，也少得著他一個笑臉，然而想一想這是秦芬的舅家，他竟能對著小廝們擠出一絲笑來，干巴巴說兩句客氣話：“辛苦辛苦，有勞有勞?！?/br>
    楊閣老在里頭，乍一聽見范離來了，還在心里起個疑，他一向?yàn)楣僦?jǐn)慎的，少有把柄落在旁人手上，怎么會把這個魔頭給盼來了。

    雖說他如今不管著錦衣衛(wèi)了，可是到底是皇帝心腹，又與楊家無甚交情的，他來做什么？

    楊閣老正在心里百般那門，忽地瞥見妹夫秦覽滿臉得色，這才醒悟過來，那范離，好似娶了秦家那位行五的庶出女兒。

    不及細(xì)想，楊閣老已挪動腳步迎到了門口，親自接了范離進(jìn)府。

    算官位，今日席上比范離位高的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可是算皇帝寵信，這些人加起來也比不上范離一個，誰敢對他擺譜？

    眾人皆知范離倨傲冷淡，他從前又掌管錦衣衛(wèi)，自有一份威嚴(yán)，乍一進(jìn)了前堂，眾人一下子鴉雀無聲。

    范離笑容不變，對著眾人拱拱手：“是在下不請自來，叨擾叨擾，還請眾位見諒?！?/br>
    賓客們見范離客氣，都松一口氣，笑著應(yīng)酬起來，場面一下子熱鬧非凡。

    眾人還當(dāng)這是楊閣老的面子大，楊閣老自己卻有些糊涂了，他是文臣出身，與范離一向無甚交情的，哪來這樣的好福氣，得范離這樣賞面。

    這里楊閣老還未想到深處，里頭便出來個大丫鬟，笑著到了跟前：“夫人聽說西征大將軍回來了，想請進(jìn)內(nèi)堂一見。”丫鬟說著，抿嘴一笑：“內(nèi)眷們也都想見一見咱們威風(fēng)凜凜的功臣呢?！?/br>
    說起內(nèi)眷，楊閣老自然想到了秦芬，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范離今日這樣客氣的緣故。

    然而看看身邊清瘦頎長的年輕人，卻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也算閱人無數(shù)了，竟不曾見過這樣為著紅顏肯折腰的人。

    這年輕人辦事干練、手段凌厲，日后必成大事，怎么偏生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那庶出的秦家五丫頭，楊閣老連鼻子眼睛都沒看清過，橫豎不是個傾國傾城的佳人，哪來的好手段，能把范離這樣的人物收攏在掌心？

    自進(jìn)楊方府，范離笑容都只像個面具掛在臉上，眼睛卻是冷淡淡的，忽地聽見內(nèi)眷相請，眼神一下子和暖起來。

    內(nèi)堂里也是鴉雀無聲，姹紫嫣紅散發(fā)著淡淡脂粉香氣，齊刷刷對著范離打量。

    范離還沒見過這樣多的女眷，一時有些不自在，連忙略低了頭往里走。

    走了幾席，范離不知怎么心有所感，猛地抬起頭來，正巧見到秦芬在面前的一桌，正隔著圓桌，對他微微而笑。

    這姑娘似乎比去年出落得更好了，身上褪去了殘留的孩子氣，全然是副大人模樣了。

    她的肩膀比從前薄了，臉比從前瘦了，眼窩也深了些，臉上罕見地上了層淡淡胭脂，艷得好像山上的野杜鵑。

    范離被秦芬俏麗的臉孔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在楊夫人面前不知說了些什么，得著頭席上一群女眷親切的笑聲，然后就目不斜視地退了出去。

    他心中竄起一股高高的火苗，燒得他頭腦發(fā)熱，肚子也發(fā)熱。

    幸好楊家的熱鬧已到了尾聲，范離沒挨多久，只喝了十來杯酒，便等到了宴散。

    自范離進(jìn)楊府，秦芬已得著幾十句善意的玩笑，幾位公侯府的夫人，還特地把她叫去說了幾句話，就連秦貞娘和秦珮，也一左一右地咯咯笑個不停，笑得秦芬渾身起雞皮疙瘩。

    宴席散了，楊氏把兒媳和四、六兩個女兒一氣兒叫走，對著南音直揮手：“快服侍你們少奶奶家去?！?/br>
    秦芬哪見過楊氏如此促狹的模樣，愈發(fā)覺得臉上發(fā)燙，當(dāng)著眾人，還得記得端莊，規(guī)行矩步地，腰間的玉禁步跳也沒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叩搅朔峨x身邊。

    還沒來得及心猿意馬，秦芬已經(jīng)被范離身上的氣味熏得倒退三步，端莊規(guī)矩全拋在了腦后，叫得跟望見蜘蛛的秦珮一般：“我的天！你是有多久沒洗澡了？”

    當(dāng)著眾人，范離還真不知怎么跟秦芬說話，這時得著秦芬一句嫌棄，倒覺得尷尬消了，在周圍人善意的哄笑聲中，范離好脾氣地嘿嘿傻笑兩聲：“我自己也記不清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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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還想趁回家時在馬車上問問府里近況，這卻不成了，范離跨著馬，在后頭遠(yuǎn)遠(yuǎn)護(hù)著秦芬的馬車，慢慢到了家。

    馬車一到巷子口，秦芬已聽見了外頭的絲竹嗩吶聲，主仆兩個對視一眼，知道今晚的麻煩少不了。

    外頭趕車的小子“嗬”一聲：“家里多少年沒有這樣的陣仗啦！”

    聽著外頭的嘈雜聲，秦芬心里直是嘆氣，原先說好的慶功宴，可沒有外頭這一陣曲樂熱鬧，這八成是范五少爺?shù)郊遥蠓蛉擞植牌鸬闹饕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