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貞娘生性便是個快意恩仇的人，這時要訴苦，便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傾了個干凈：“這幾日，六丫頭見了我，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這客氣可真叫人難受！她只怕覺得是娘做下手腳害了商姨娘，可是她不知道，是商姨娘那人自作自受！

    “話又說回來，商姨娘終究是因著出府才有如今的局面，細論起來，真要怪，也能怪上娘和我，如今商姨娘已吃了教訓(xùn)，這些也不必多說了，可是六丫頭又不知道這些，只怕如今，把我恨到了骨子里了！我更怕，她為著疏遠我，連帶著把你也疏遠了！”

    秦貞娘一番話又急又快，顛三倒四的，意思卻明白了，她是怕秦珮因著商姨娘的事，再不和姐妹們好了。

    秦芬想了想，揀出一件要緊事來：“四姐，你方才說商姨娘是自作自受，這是什么意思？”

    秦貞娘氣哼哼的：“那一日，商姨娘進府，有兩個莊子上的婦人幫忙安置，她們不懂府里規(guī)矩，吃茶時嚷嚷出來了，說商姨娘是自個兒想著跑出來勾……見爹，這才跌了跟頭的，這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

    秦芬見這小姑娘竟罕見地翻了個大白眼，想來是極其厭惡商姨娘，不由得心下暗自好笑。

    不過，那兩個婦人嚷出這件事，倒不像是不懂規(guī)矩，反倒像是出自楊氏的授意。秦芬想著，又試探一句：“那么，這兩個婦人回去可受罰了？她們又不是府里人，不懂規(guī)矩也是有的，若是大過年的受罰，也怪可憐的?！?/br>
    秦貞娘搖搖頭：“娘說的話和你一樣呢，說念著過年，不罰她們，還賞了十兩銀子呢?！?/br>
    楊氏御下，處處都是有條例的，這兩個婦人分明犯錯了，不曾罰，反倒賞，這里頭自然是有緣故的了。既商姨娘的事不是隱秘，兩個小姑娘的煩惱，倒好調(diào)解了。

    秦芬心下明白，口里卻不說破，只道：“四姐，你若是為了這件事情苦惱，倒是和六丫頭愁到一處去了?！?/br>
    秦貞娘欠起身：“哦？這話怎么說？”

    秦芬張嘴，還沒說什么，秦珮的身影便好似一只淡青色的燕子飛進院里，急急奔到二人面前，胸膛一起一伏，尚來不及喘勻一口氣，便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四姐，我……我沒和你生氣！”

    第62章

    姐妹二人， 心里都是想和睦的，此時話皆到了嗓子眼，如何還能咽得回去。

    秦珮起了頭，便再收不住了， 絮絮叨叨， 說得一大長串：

    “四姐，我這些日子不是和你生氣， 我是氣旁的， 那天我頂撞你， 本就是不應(yīng)該的，又加上還有旁的事……我， 我后頭才知道那些事，我， 我……不該這樣的……”

    因著楊氏的管教，女孩們素日都是不許露出小家子氣的，這時秦珮涕淚橫流， 還記得不可吸溜鼻子， 拿帕子在眼下和鼻翼輕輕拭過，才不會弄花了妝容。

    秦貞娘心里， 雖不想和秦珮吵架，可是也存了一絲遷怒的， 這時見秦珮強作大人樣子，愈發(fā)顯得可憐巴巴的，心里的那點子不悅也煙消云散了。

    她用力攬住秦珮的肩膀， 胡亂拍一拍：“好了， 好了，別哭了， 瞧著好像我欺負你了似的?！?/br>
    她是身份貴重的嫡女，生性驕傲，認錯的話絕難出口，此時這么著，已是很難得了。

    秦珮自然知道好歹，聽見秦貞娘安慰自己，是想擺出笑臉的，誰知一扯嘴角，便好似扯到了什么機關(guān)，那眼淚怎么也收不住，反倒淌得更兇了。

    前幾日這兩位小姑娘都鬧著別扭，秦芬還真不敢開口勸，就怕越勸越添亂，這時見二人解開心結(jié)，這才放下心來。

    埋在心底許久的那幾句話，秦芬此時方能說了出來：“往后咱們只管咱們自己的事，大人的事情，由得她們自己去cao心去?！?/br>
    秦珮用力“嗯”一聲，胡亂地點點頭，舉起袖子擦眼淚，才擦一下，又想起什么，從衣襟上取下帕子擦眼淚。

    她今兒帶的是一條薄絹帕子，好看不耐用，擦得幾下就濕透了，秦芬遞上自己的帕子，嘆口氣：“好啦，再哭下去，可真像四姐招你生氣了?！?/br>
    秦貞娘低垂著頭，始終不曾言語，好似若有所思的模樣。秦芬知道，自己的話，這驕傲的小姑娘終究還是聽進去了。

    晉州這日的天，倒是一反平日的雨雪霏霏，罕見地掛了一輪艷陽在天上，照得人暖洋洋的。姐妹幾個在秦芬小院里，又是哭又是笑，半日不曾喚人近身服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綾兒瞧自家姑娘哭得厲害，生怕她惹了四姑娘不高興，直想上來勸解，春柳卻伸手拉住她：“五姑娘這院里的臘梅花開得好，咱們各折幾支帶回去插屏?！?/br>
    喝完這日的蘿卜牛雜湯，姐妹幾個，隔日便和和氣氣地一起去上房請安了。

    楊氏此次倒不曾攔著不叫進門，幾個女孩行完禮，她便命紫晶：“掀了簾子，請姑娘們進來?！?/br>
    進得內(nèi)室，秦芬立刻被蒸得渾身冒細毛汗，拿出手帕不住擦汗，秦貞娘也連聲喊熱，秦淑笑著道一句：“六弟還小，太太又在月中，這屋里是該比外頭熱些的。”

    楊氏閉門不出，眼睛耳朵卻不曾塞上，府里的事情一件也不曾錯過。她知道，如今秦淑行事，雖不似秦芬那樣處處周全，卻也不出大差錯了。

    這時聽了秦淑的話，楊氏笑著點點頭：“這事還是三丫頭知道些，當初恒哥兒是冬月生的，那時也冷著呢?！?/br>
    秦芬聽了，踮腳看一看搖床里的嬰孩，見那嬰孩像足秦覽，只得周正二字，便也不去胡亂贊嘆，只道：“六弟睡得可真香。”

    楊氏今日很有耐心，每個人的話都一一答過：“是呢，六弟如今還小，每日醒的時候不足一個時辰，可貪睡了呢?！?/br>
    秦珮遠遠站在一旁不曾說話，楊氏又虛指一指她：“六丫頭，你走近些，瞧瞧六弟長得像誰?！?/br>
    秦珮不可置信地抬頭，雙目似有些濕意，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低下頭去走到搖床邊上，認真端詳一番：“六弟樣貌像父親，只鼻子高直，這生得像太太?！?/br>
    她說著，“啪嗒”一滴淚水掉了下來，正巧落在平哥兒的臉頰上，平哥兒好似做了什么美夢，小嘴一咂，竟微微笑了起來。

    “瞧，六弟喜歡珮丫頭呢，偏珮丫頭靠在他旁邊他就笑了，我這親jiejie方才瞧他，他倒睡得正酣?！鼻刎懩锼剖遣粷M，故意撅起嘴來。

    楊氏如何不知女兒是有意給六丫頭做臉，她聽說昨兒兩個丫頭在五丫頭那里又笑又哭的吵嚷半天，后頭是六丫頭挽著手送女兒出的院門，這時見女兒弄巧，她只作不知，靠著枕頭微笑不語。

    秦芬左右看看，笑著虛點一點平哥兒：“兩個都是六，自然天生就合得來嘛?！?/br>
    這日看了平哥兒，姐妹幾個便一道往秦貞娘院子里去了，因著楊氏坐月子，二房里許多小事，便慢慢交在秦貞娘手里料理，秦貞娘這時說叫上姐妹們，旁人自然是沒有多話的。

    秦芬從前只跟著秦貞娘進學(xué)刺繡、畫畫寫字，不曾見過秦貞娘管家，她還當秦貞娘是初學(xué)乍練，誰知待秦貞娘坐在那把鋪著錦墊的交椅上，她才見識到了這位四姐的厲害。

    婆子丫鬟們領(lǐng)些家用物件，秦貞娘想也不想就說出數(shù)來，當場便能把事吩咐妥當，只碰見親戚間走禮這樣的大事，秦貞娘尚不清楚，碧璽在旁提點一兩句，便也能辦個囫圇了。

    待婆子們散去，秦芬端著粉彩小蓋碗，對秦貞娘挑一挑眉毛：“四姐管家這樣厲害，前次中秋家宴跟著大伯娘辦事，原來是藏拙來著?！?/br>
    秦貞娘知道秦芬是打趣自己，聽了也不惱，搖頭道：“大伯娘那次，是三房的事情攪在一起，咱們?nèi)颗c人家嫡親的畢竟不同，里頭許多事夾纏不清的，那陣仗大，我可就不成啦?！?/br>
    雖然秦貞娘如此自謙，秦芬也還是瞧出來了，楊氏對這位頭生女兒，是花了大心思教導(dǎo)，實是抱以厚望的。

    秦淑聽了，也接一句：“五妹，從前你還小，不記得事，那時太太身子不適，一向是你四姐幫著理事的，她呀，就是過謙了?！?/br>
    如今金姨娘進了庵堂，再翻不起風(fēng)浪的，秦淑自家得了個秀才做夫君，柯家待她，又一向是做足規(guī)矩，她已沒什么不滿的了。

    她自家心里也知道，若再要強爭，只怕連秦覽都不容她了，加上玉琴并未回她身邊服侍，無人幫著金姨娘左右她的心思，近來，也慢慢與meimei們親近些了。

    秦貞娘如今又說一門更好的親，自是不把那柯家瞧在眼里，也懶怠再去計較痛恨秦淑了。雖說心中與秦淑是絕不可能親近，然而她自幼得楊氏教導(dǎo)，總記著“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再算上秦覽秦恒的面子，姐妹二人坐在一處，竟也能說幾句話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姐妹幾人說了半晌，一向聒噪的秦珮卻不曾吱聲，悶悶地坐著不說話。

    秦淑借著喝茶，仔細打量秦珮一眼，擱下茶碗，輕輕擦了擦嘴：“六丫頭可是昨兒吃那牛雜湯吃積食了？我記得從前錦兒總給她泡普洱消食的，不若泡一盞上來?！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秦貞娘聽了，點點頭應(yīng)下，回頭吩咐了蘭兒泡茶上來。秦珮卻仍是不曾說話，軟軟地靠在椅背上，好似打瞌睡一般。

    秦芬知道，昨日秦珮吐了一番心事，是輕輕松松睡著的，今日絕不至于這樣困倦，她心下起疑，便上前一瞧，卻見秦珮耳垂通紅，再伸手一探，不由得脫口而出：“遭了，六丫頭病了！”

    秦貞娘也是一驚，隨即便平靜了下來：“六丫頭先是雪中奔波，后頭心里又存著事，想是累著了，這才受了風(fēng)寒，我等會命人請個好大夫進府，仔細開兩劑方子就是?！?/br>
    秦芬急的，卻不是這個。

    照著她前世所學(xué)，秦珮這時發(fā)出病來，早幾日就該染上了，方才進了上房，只怕也把病菌帶了進去。倘若楊氏和平哥兒也生病了，那可不是糟糕至極！

    可是，若是直說秦珮可能傳給上房病癥，那便是把她害了，若是抱著僥幸心理閉口不言，秦芬更是做不到的，這可當真是左右為難。

    絞盡腦汁思索半天，才想到個折中的法子：

    “四姐，我前幾日走在路上也聽見兩個小丫頭咳嗽噴嚏的，今兒又添一個六丫頭，可別是什么病癥呀。若真是如此，不如每個屋里都分發(fā)些藥湯，也好防患于未然?！?/br>
    秦淑捏著帕子，不經(jīng)意地掩住口鼻：“呀，可別是時疫！”

    秦貞娘皺起眉，輕輕瞥她一眼：“好端端的，哪來的時疫，三姐便是愛大驚小怪?！闭f罷這句，她又垂眸略作思索，隨即站起身：“我去找張mama說這事，得問張mama討個主意！”

    秦芬連忙又囑咐兩句：“四姐，這幾日多請大夫瞧瞧太太和平哥兒，只怕更穩(wěn)妥些?！?/br>
    秦貞娘一邊應(yīng)下，一邊急急離去，走到院門口，又回頭高聲說一句：“六丫頭別挪動了，扶去我屋里睡吧！”

    聽了這話，春柳從屋里沖了出來，揚聲問：“姑娘，六姑娘安置在哪里？你自己呢？”

    “放我床上！”遠遠傳來秦貞娘的聲音，聽著已快走進花園了。

    春柳頓時傻眼了，姑娘只答了自己一半，還有最緊要的一半不曾說呢，六姑娘睡在床上了，那姑娘自己又往哪兒去？

    秦芬自然瞧出她的為難，再瞧秦珮已燒得臉頰微紅，顯然是病癥慢慢重起來了，于是當機立斷：“先聽你們姑娘的，把六姑娘安頓好了，到時候她沒地方住，三姑娘和我那里都可擠擠的?！?/br>
    第63章

    事急從權(quán)， 春柳心里再不愿自家姑娘的屋子被占，也不能在六姑娘生病的當口拖后腿，一咬牙一跺腳，喚了兩個小丫頭來， 指揮她們扶秦珮進屋去了。

    秦芬指一指綾兒：“你先慢著進屋， 暫叫四姑娘這里的人守著六姑娘，你自己回去和你錦兒jiejie說這事， 叫她過來， 再把屋里伶俐的小丫鬟喚兩個一道來。”

    綾兒尚不明白， 愣怔著問一句：“我們都來了，春柳jiejie、蘭兒jiejie她們該住哪里？”

    秦芬急著要去秦貞娘身邊， 聽了這句傻話只笑一笑，拿上手爐便轉(zhuǎn)身走了。

    還是春柳上來答了一句：“六姑娘身邊離不得你們， 我們自然也得跟著我們姑娘吶，你這傻丫頭，難道叫我們姑娘光桿子一個往別處住著去？”

    因著如今事多， 張mama也不回自己屋里， 只在上房邊的小抱廈里守著，若是丫鬟們有服侍不周的， 她也好提點周全。

    秦芬到時，秦貞娘正與張mama說著病癥的事。

    見秦芬來， 張mama起身福一福，秦貞娘也停住話頭，略點了點頭， 秦芬避過張mama的禮， 坐在秦貞娘身邊，仔細聽著二人的話。

    便是這時， 一個小丫頭躥進屋來：“張mama，不好啦，太太發(fā)熱了！”

    張mama用力瞪她一眼：“當著四姑娘五姑娘，誰準你這么沒規(guī)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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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丫頭此時才瞧見有二位主子姑娘在里頭，訕訕行了個禮，小心翼翼地問：“張mama，太太發(fā)熱了，怎么辦？”

    張mama揮一揮手命她出去：“我知道這事了，四姑娘在這里，會定奪這事的，你先回上房好生聽著紫晶她們吩咐?！?/br>
    待那小丫頭走了，張mama湊近了秦貞娘：“姑娘，太太竟然也發(fā)熱了，可別是六姑娘傳的……”

    秦芬知道，楊氏緊接著秦珮發(fā)病，倒不大可能是被秦珮傳上的了，正想著如何替秦珮說話呢，秦貞娘便搖頭否了：“張mama，不可這樣說，六丫頭和娘是一起病倒，怎么好硬說是誰傳了誰呢，要說傳，只怕還是被小丫頭們傳上的。”

    聽了這話，秦芬心里松了口氣，對秦貞娘又高看一眼，這小姑娘雖然不懂醫(yī)，可是說的話既合邏輯又合情理，的確是有大家風(fēng)范的。

    張mama面上訕訕，低低應(yīng)了個是，心里卻道自家姑娘只怕是講理過頭，竟有些傻了。

    秦芬清一清嗓子：“四姐，是不是趕緊把六弟和太太隔開？”

    秦貞娘輕輕一拍桌子：“是，是，還是五丫頭想得周到。咱們等著大夫進府，可也不能就這么干等著，得先做些事?！?/br>
    楊氏坐月子，絕不能挪動，那么要挪的便是平哥兒了。

    說是挪出來，也不過是從東稍間的臥室移到西稍間的書房，然而西稍間要多加炭盆取暖，又要給丫鬟乳母加上床榻休息，這里也有許多事情要安排打點，眼瞧著秦貞娘和張mama忙了起來，秦芬便領(lǐng)著桃香出來了。

    出得上房的院門，秦芬不曾回去，腳步不停，轉(zhuǎn)過一個小花圃，走到一間小小的屋子前。

    桃香抬頭一看，正是庫房邊碧璽獨個兒住著的那間小屋，不由得疑惑：“姑娘，咱們來找碧璽jiejie做什么？”

    她說罷，替秦芬攏一攏斗篷的前襟：“這屋里可比咱們自己屋冷，姑娘進去，可得小心些，別也著涼生病了?！?/br>
    秦芬不曾答話，只命桃香上前去敲門，桃香輕輕敲了兩下，屋里便應(yīng)聲了：“外頭是誰？請進吧，我在屋里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