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確雄極一時。

    但如今的他已是風(fēng)中殘燭。

    只是他心中還有些不甘，不愿將所有事壓給扶蘇，更想自己去完成。

    也想親自看看天地間還有世事變換嗎？

    嵇恒沒有再開口。

    如今的嬴政就如一個農(nóng)夫，從地頭走到了地尾，總想尋覓一顆最茁壯，最完美的麥穗，錯過了豐茂的中段莊稼，總是將希望寄托在前方，直到快走到盡頭了。

    才幡然醒悟，自己已慌不擇路了。

    說到底。

    還是嬴政心氣太高了。

    他不喜歡假以他人之手，也不喜歡把事情交給后來人。

    他更愿意靠自己去完成一切。

    哪怕不惜代價。

    嬴政雙手撐在案上，讓自己重新站了起來，他淡漠的看向嵇恒，聲音帶著幾分肅殺之氣，緩緩到：“嵇恒，朕便再信你最后一次?！?/br>
    “走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br>
    嵇恒朝前幾步，攙扶了一下嬴政。

    嬴政眉頭一皺，最終并沒有拒絕，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嬴政沒有說話。

    他就這么站在院中，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冷風(fēng)呼呼撲面，吹得讓人心寒。

    雖臨近春日，天氣依舊是苦寒，嵇恒院中的桑樹依舊光禿禿的，唯有僅存的一點(diǎn)殘布，在隨風(fēng)飄舞著，似在送著最后的告別，四周清冷的讓人害怕。

    嬴政道：“嬴斯年這小子如何？”

    嵇恒笑著道；“還行，在宮中待太久了，終歸是有些嬌氣，不過眼下已好了不少，但腦袋似有些不太靈光，缺少變通，還需要多加磨礪?！?/br>
    嬴政眉頭一皺。

    不悅道：“終還是個孩子?！?/br>
    “豈能要求太多？”

    隨即。

    嬴政面色稍緩，又道：“多在外面待待也好，宮中的東西再好，終究是一團(tuán)死物，難以讓他領(lǐng)悟到什么真道理，唯有真正經(jīng)歷過，見到過，才知曉，書中的那些道理，是如此的深刻?！?/br>
    嵇恒輕笑一聲，緩緩道：“我沒那么多道理，只有一肚子歪理。”

    “而且我要價很高。”

    “只是我日后或要用不少錢，不然這個小孩我不會收?！?/br>
    嵇恒依舊堅持著自己的原則。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幾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頗有深意道：“可以，但我不希望他成為第二個扶蘇?！?/br>
    嵇恒笑了笑，道：“贏斯年最終會成為何樣，這是他自己決定，我并不會做任何影響，我這間小院，只是讓他在這里生活，至于學(xué)習(xí)，唯有那一份《語書》《算術(shù)》，其他的，都不該由我這個‘死人’去教，晦氣。”

    嬴政咳嗽一聲。

    “你是個‘死人?！?/br>
    “但畢竟沒死，而朕卻真要死了?！?/br>
    “不過，朕可以答應(yīng)你，盡量會死晚一點(diǎn)?！?/br>
    “若是沒做到，那便是朕食言了?！?/br>
    “到時我會讓扶蘇送酒三壺，作為賠禮。”

    “陛下萬金之軀，三壺恐是不夠，至少也要三十壺?！憋阕旖呛Φ?。

    “行，三十壺就三十壺?！辟c(diǎn)頭應(yīng)下，跟嵇恒的這個賭注，也仿佛激起了嬴政的斗志，他抬頭望著昏暗的天空，肅然道：“朕這次倒真要看看，朕這個人間的帝王，能不能勝天半子?！?/br>
    “哈哈。”

    嬴政大笑一聲，掙脫了嵇恒的攙扶，獨(dú)自朝門外走去。

    只是在臨近屋門時，嬴政再度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轉(zhuǎn)過身，背朝著嵇恒，默然道：“嵇恒，你認(rèn)為宮中有沒有人也在期待著朕死？！”

    嬴政的聲音很低。

    但帶著一股明顯的肅殺之氣。

    “宮中的事，我不清楚，陛下說有便有，說沒有便沒有?！憋隳抗馍铄?，意味深長的道：“一切都取決于陛下?！?/br>
    “朕知道了?！?/br>
    嬴政離開了。

    邁著堅定而決絕的步伐。

    嵇恒站在院中，長吁一口氣，嘆氣道：“帝王遲暮，一代雄主，終要到了退場的時候，只是我退場之時，天下又會是何等模樣，我又還能在這天下駐足多久？”

    嵇恒不知道。

    他已返回了溫暖的大堂。

    院里還是太冷了。

    還是有火爐的大堂暖和。

    沒多久。

    贏斯年吭哧噗嗤的回來了。

    但見到屋中只有嵇恒一人，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失落。

    他四處張望道：“夫子，我前面好像聽到了祖父的聲音，祖父人呢？回去了嗎？”

    嵇恒淡淡道：“不知道?！?/br>
    “夫子騙人，我剛才明明聽到了?！壁A斯年氣鼓鼓道。

    嵇恒翻了個身，緩緩道：“你想知道你祖父的事，你直接去問你祖父就行，問我干嘛？我跟你祖父又不熟?！?/br>
    “別在屋里磨蹭了，去把米放到缸里，別弄濕了，到時發(fā)潮發(fā)霉，可就浪費(fèi)了?！?/br>
    “那可都是我自己攢的錢！”

    “金貴著呢?！?/br>
    第399章 仲春，無作大事！

    多雪的冬天，咸陽分外寒冷。

    宏大的帝國都城，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寧靜。

    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fā)，沒有任何禮儀慶典舉行，甚至連過去最常見，也是秦廷最成慣例的‘迎冬大禮’都沒有舉行，而隆冬時節(jié)，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也沒有官府去宣示了。

    整個咸陽仿佛都陷入到沉寂之中。

    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帝國回到了遠(yuǎn)古之世一般。

    然則，越是靜謐越是無事。

    城中的市人就越是不安，始皇自來勤奮多事，如今這般沉寂，莫非是始皇出了什么狀況？

    人皆同心。

    咸陽城中的疑慮，也如雪花般，飛速在市井巷閭間、在邸店商鋪間，在學(xué)室士吏間飄散開來。

    反復(fù)往來。

    漸漸凝成了幾種議論主流。

    一種說法是：今歲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來年大兇。

    這種這說法主要流傳于學(xué)室士吏間，而且這些人還振振有詞，從去年的隕石刻字第，再到后面的江神預(yù)言，以及陛下特意東巡，為的破除‘東南有天子氣’等傳言，便是擔(dān)心六國老氏族作祟。

    而在酒肆商鋪里，流傳的更多是始皇身體不濟(jì)，已支撐不住主持大朝，或許天下將變，他們同樣有所證據(jù)，便是城中如火如荼的醫(yī)館，整整數(shù)月，醫(yī)館始終開著，而且每日張貼出的疑難病癥越來越多。

    這明顯是對醫(yī)者有很高的需求。

    這次醫(yī)館是太醫(yī)令負(fù)責(zé)，過去太醫(yī)都是面向始皇的，如今突然面向地方，無疑是太醫(yī)已拿不出辦法，只能借此法，向民間尋醫(yī)。

    而市井巷閭間，闖蕩的則很平和。

    便是朝廷自來務(wù)實。

    隨著扶蘇的日漸理政，天下風(fēng)氣霍然一變，而今朝廷已慢慢向休養(yǎng)生息轉(zhuǎn)變，故朝廷不愿再發(fā)各種政令詔書，為的是讓民休息，少折騰。

    為此。

    民間不少人為此鼓吹歡呼。

    但朝廷遲遲沒有任何政令頒布，終究讓人有心惶惶不安。

    也與秦自來的勤勉格格不入。

    終于。

    冬盡之時，一道詔書，傳遍了朝野，也傳至了天下。

    開春驚蟄之日，皇帝將行大朝會。

    民間的惴惴之心稍安。

    也開始好奇，朝廷接下來會做什么，畢竟，開春朝會固然尋常，但這也是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時候。

    隨著冰水融化，大地漸漸復(fù)蘇。

    城中又多了不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