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隨著天子失權，諸侯間開始圖強爭霸，各國開始大興討伐，在這天下動蕩的時期，原本被上層貴族壟斷的書籍，隨著一些小國的覆滅，以及城池的毀滅，開始大量流落到外界?！?/br>
    “而后促就了百家爭鳴的出現?！?/br>
    “在不少士人眼中，大爭之世是士的盛世?！?/br>
    “讓處于貴族底層的‘士’崛起，將原本的世卿世祿貴族，徹底給壓了下去?！?/br>
    “這種看法并不完全準確?！?/br>
    “因為這其實是貴族對大爭之世的看法。”

    “只不過貴族掌握了天下話語權，而這個看法，在貴族中本就無比正確，所以這個說法被視為了真理，如你們兄弟二人一般，你們日常接觸的人，都非富即貴，所以對此是深以為然?！?/br>
    “但天下人數最多的是黔首！”

    “然則無人過問過他們，也無人在乎他們的評價?！?/br>
    “因為你們是貴族?！?/br>
    “你們的眼中只看得到同一級的存在?！?/br>
    “最底層的黔首奴隸，你們根本就看不到，又何談去在乎了？”

    “我今日便明確告訴你們?！?/br>
    “百家爭鳴下受益最多的是黔首。”

    聞言。

    扶蘇跟胡亥對視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扶蘇正襟危坐。

    他知道。

    嵇恒真正的講課開始了。

    嵇恒深吸口氣，汩汩的痛飲了幾口，這才繼續(xù)道：“百家爭鳴初看，的確是士的盛會，各種先賢學問，層出不窮，但你們恐是忘了，諸子百家是如何形成的，在諸侯征伐之中，大量貴族家道中落，甚至是破滅，這些曾經身穿錦服的人，又豈會甘于為黔首？”

    “正是因他們不甘為底層?！?/br>
    “所以才促就了士人口中的‘學在四夷’?！?/br>
    “即私學泛濫?！?/br>
    “誠然?！?/br>
    “舊貴族都有著一股傲氣，有著一襲脫不下的長衫?！?/br>
    “招收的多為家世不錯的豪強子弟。”

    “兩者其實是各取所需?！?/br>
    “但在戰(zhàn)亂時期，豪強崛起的快，覆滅的更快?！?/br>
    “不少豪強覆滅后，為了維持生計，只能為吏，或者為師，選擇‘為師’定然要將知識向下傳播，即真正傳導到了最底層。”

    “在這方面儒家做的最好。”

    “儒家講有教無類，前期還稍有點門檻，但隨著儒家子弟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多儒家弟子開設私學，這些儒家弟子，就徹底放棄了要求，只要能提供幾塊rou脯，皆可入門求學。”

    “到如今儒家弟子已遍及天下。”

    “而這只是一方面?！?/br>
    “更重要的方面其實是百家爭鳴?！?/br>
    “靠入門拜師，終有其局限，影響力有效?！?/br>
    “而百家爭鳴不同。”

    “各家大家齊聚一堂，爭論學術，這才是真正的啟發(fā)天下?！?/br>
    “或許在你們眼中，這對黔首并無用處，一不能參與其中，二不能學會識文斷字。”

    “實則不然。”

    “底層民眾有耳有眼，他們能聽能看能感受。”

    “百家爭鳴對士而言，只是在爭論學術高低，但對旁觀黔首而言，這是在開民智?！?/br>
    “而且是天下大家在為他們開民智?！?/br>
    “底層人大多喜歡巷議?！?/br>
    “因而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

    “天下民智由此開！”

    “底層人的確不識字，也不會寫，但聽大家的言論，對思維的啟發(fā)，實則遠超識文斷字?！?/br>
    “在過去，底層人的確愚昧無知，然在百家爭鳴之后，他們民智漸開，已有了自己的認知，只不過現在還不為天下洞悉，但當他們正式映入天下人眼簾時，定會震撼整個世間?！?/br>
    “因為在這數百年的戰(zhàn)爭中，他們已明白了一個道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第057章 帝國的傲慢！

    四下死寂。

    扶蘇跟胡亥都被震住了。

    嵇恒的說法，太過驚世駭俗，也太過聳人聽聞。

    但又未嘗沒有道理。

    嵇恒沒有理會滿眼不敢置信的兄弟二人，安然的吃著牛rou喝著小酒，仿佛剛才那一番話，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良久。

    扶蘇才回過神來。

    目中依舊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在腦海仔細回想了一番，最終驚悚的發(fā)現，他身邊的確無人提及過黔首。

    他日常聽聞的，要么是宮中瑣事，要么就是天下大政，亦或者各種流言蜚語，但這些信息，鮮少跟黔首有關。

    扶蘇身子一顫，嘴唇微微抖著。

    他已意識到。

    嵇恒說的或許是真的。

    因為大秦的確用民過甚，他甚至還因此上書過。

    他當初之所以上書，是因身邊的人抱怨不斷，認為朝廷征發(fā)民眾、加征口賦太多了，他當時對此深以為然，只是后面被始皇駁斥，他為了不惹始皇動怒，也就放棄了。

    而今細細想來，卻察覺到了不對。

    當時勸自己最兇的是城中顯貴，但在知曉自己碰壁之后，這些人就決然沒有再提過。

    但這些人不就是嵇恒口中的恒產者嗎？

    他們之所以沒再提，恐是擔心說的太多，會引起自己不滿，但連他們都感覺用民過甚了，只怕底層更是苦不堪言。

    扶蘇臉色騰的變得煞白。

    另一邊。

    胡亥在理了一陣之后，還是沒理清，困惑道：“底層的黔首真有那么苦？還快活不下來了？”

    “這不可能吧？”

    扶蘇神色復雜的看了眼胡亥，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胡亥久居深宮，沒有接觸過政事，對天下之事知之甚少，也根本不清楚天下的狀況。

    他開口道：“嵇先生之前曾提過?！?/br>
    “大秦這些年大興土木，不僅在各地廣修宮殿，還在全國修有各種官道，僅郡縣級就有三百九十余條，這里面還不包括內史郡通外官道十二條，以及正在修筑的馳道、直道，以及北方的長城?！?/br>
    “除此之外，還有塹山堙谷，決通川防，疏浚曹渠等等?！?/br>
    “如此種類繁多，耗民甚多的工程，都在這幾年推行，底層民眾如何承擔得起？”

    “其中還不包括遷五十萬人口于南海，遷數十萬人口填戍邊等手筆，要是加上南海北疆的駐守將士，數量只會更巨，若真按律法一戶出一人的情況算，只怕大秦家家戶戶服役都填不上，但現在這些工程還在繼續(xù)施行，勢必是強加到了黔首身上?！?/br>
    “大秦如此耗費民力，天下豈能不怨聲載道？”

    嵇恒淡淡的看了伯秦一眼，緩緩道：“你能看出這些已不錯?！?/br>
    “但不夠?！?/br>
    “大秦之所以會落得民怨民沸?！?/br>
    “其實原因就一個?！?/br>
    “傲慢！”

    “帝國的傲慢?！?/br>
    “這種傲慢非出自一人，而是大秦的整個君臣?！?/br>
    “甚至是整個體制！”

    “大秦開國之初，信誓旦旦的昭告天下，今后要改制華夏文明，要盤整華夏山河，要一掃華夏之積弊，更要再造華夏文明，重整河山，更說要讓天下永久太平。”

    “這番超邁古今之豪言，的確是振奮人心?！?/br>
    “也引得了天下人矚目?！?/br>
    “大秦立國之初，的確開始雷電施治，大刀闊斧的整飭天下積弊?！?/br>
    “更新官制，集權求治?！?/br>
    “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求治天下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于中央為軸心?！?/br>
    “再輔以郡縣制，實現自上而下的有效施治?！?/br>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br>
    “甚至還弄出了一套鄉(xiāng)官系統(tǒng)，即基層的三級民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