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馮知源的房間。

    跨過那扇小木門，里頭豁然開朗。

    正沖著大門是個直接到頂?shù)囊路茏?，馮爺爺這些年自己打發(fā)時間做的衣裳全在上頭掛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掛滿了整面墻，打眼看去得有幾百件精致至極的衣裳。

    從短打到禮服，從旗袍到西裝，各式各樣的衣服琳瑯滿目。

    “師父?！?/br>
    彭高升仰著脖子，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他愣了一會兒，然后從隨身的布袋子拿出一疊東西。

    這東西他帶了許久，他一直怕自己忘了。

    還好，被送去醫(yī)院的時候，他緊緊抓著，不至于被落下。

    他輕輕抖開，那是一套戲服。

    月白的底子，金線的圖案，龍鳳纏繞，好不氣派。

    “您做了一輩子衣裳，都是給宮里的貴人穿的，”彭高升已經(jīng)混濁的眼睛里露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天真，“再后來，也偶爾給我們兄弟做幾件衣裳。您這一輩子，就給自己做了那么一件衣裳，到死，也沒穿上?！?/br>
    他師父心底里，其實不喜歡做衣裳，喜歡唱戲，不過師父不敢說。

    這唱戲的行當(dāng)在他們那時候，那是下九流。

    他師父一個宮里都排得上名號的裁縫，不能去做那個，會叫人恥笑叫祖宗蒙羞。

    “您試試？”彭高升笑得像個孩子，“我按著我記憶里頭您穿的那個自己做的，您也試試我的手藝？”

    屋子里一片寂靜。

    余芝眼眶酸脹，她站在門邊，看著馮爺爺眼神有些呆滯地看著戲服，滿是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fù)嵘狭四巧项^的金線。

    “小升子，你長進(jìn)了?！?/br>
    馮知源抬起頭，看著彭高升，“長進(jìn)了不少呢。”

    被夸獎了的彭高升笑得更是見牙不見眼，“我就說我以后得比老三出息吧，快試試?！?/br>
    馮知源笑呵呵的，又將那戲服上下仔細(xì)看了好久。

    他低著頭，身影已經(jīng)有些佝僂，“你不嫌師父？”

    “師父，您說的哪里話?！?/br>
    馮知源還是低著頭。

    他生于亂世，無父無母的艱難長大，到處都要賠笑臉。貴人們脾氣大，他為人又木訥總是處處受氣，于是覺得這天地間這般孤獨，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得也沒什么意思。

    直到撿了兩個孤兒。

    他把他們當(dāng)自己的孩子養(yǎng)，漸漸的，孩子長大了，會跟他說些體己話了，他又覺得不那么孤獨了，他老馮也算是有了家人。

    這叫他心底藏著的那些念想，又開始冒出頭來。

    別人會笑話，他的家人，總能理解他的吧？

    于是馮知源偷偷地給自己做了一件戲服，那日正是衣服做好的日子，他按耐不住，想試一試。

    就這么巧，碰上彭高升回家。

    小孩兒看了一眼，之后就一臉驚恐地跑出去了。

    馮知源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這天地之間，又只剩了他一個人。

    總是這般孤獨。

    “師父？”

    他回過神來，木愣愣地抬起頭，“小升子，你不嫌我？”

    “我把您當(dāng)父親，”彭高升說得異常鄭重，“當(dāng)家人，做什么，我都支持你?！?/br>
    第六十一章

    “是么？”

    馮知源摸著那戲服，又笑起來，“那很好，很好?！?/br>
    他笑著笑著，整個人的影子都開始變淡起來。

    余芝心里一緊。

    彭爺爺進(jìn)來的時候，她就有這種預(yù)感，可真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迅速紅了眼眶。

    “小余，這段日子我很開心，”馮知源眼神都清朗起來，“這里像個家，真正意義上的家?！?/br>
    “爺爺……”

    “你別難過，爺爺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br>
    馮知源說罷這話，又一次握住了彭高升的手，“小升子，今日我先走一步，和你做一世師徒，我很高興，咱們下輩子有緣再見?！?/br>
    余芝想開口叫住他，想叫別的爺爺奶奶也來送送。

    馮爺爺像是知曉她的心思，笑瞇瞇地沖她搖搖頭，然后跟著房里不知道哪里來的風(fēng)，晃了一下，就整個消失在空氣中。

    連帶著屋子里的各式衣服，還有彭爺爺手里的戲服，全部化成了煙氣。

    余芝愣愣地看著眼前突然變得空蕩蕩的屋子。

    馮爺爺所有的痕跡都跟著他一起消失了。

    她知道該為他高興，只是心里那股酸澀的勁頭總也止不住。

    不知道他下輩子，會托生在什么人家。

    會不會有他死了都放不下的家人。

    “總是沒有戰(zhàn)亂了，”彭高升忽然喃喃說道，“現(xiàn)在的世道，當(dāng)個石頭，都比從前很好啊?！?/br>
    “彭爺爺……”余芝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先給彭老師報個平安吧?！?/br>
    彭明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滿世界的找人，而且這小院，彭爺爺長時間待著也不大好。

    “我們先出去吧？”

    她話音剛落，院子突然消失。

    剛才的屋子木門衣服架子，居然頃刻之間消失的干干凈凈。

    他們兩個就站在大槐樹的底下，面面相覷。

    “……”

    余芝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跟彭爺爺解釋這事。

    不過面前的老頭兒看起來一點都不疑惑，他只是皺眉看著余芝，“誰家小孩兒？怎么這么晚還不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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