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之前自己父親腌制的那次是臘月里腌，初春收工，是能趕上季節(jié)的，而自己這個開始的時間明顯是有些晚了，并不是最合適的季節(jié)。

    再說了，少量腌制和大量腌制還是有區(qū)別的，這就像小炒和大鍋菜，肯定不能一概而論，這其中，用到的鹽巴醬油以及各種配料，哪里稍微有個不好，可能味道出來就是不倫不類了。

    如果是之前，顧舜華悶頭自己苦干，哪怕是真不行了，徹底栽了，頂多就是自己的積蓄付之東流，但是現(xiàn)在，賭注加大了，這又關(guān)系到她寫的文章了。

    清醬rou做不好，怎么好意思寫文章，她還盼著這文章能獲獎，到時候拿一輛洋車子呢！

    她越發(fā)謹(jǐn)慎，甚至有些忐忑起來。

    那天正好周末，任競年過來，帶著她和兩個孩子過去玩，路上坐公交車的時候，看她心事重重，便問：“是不是為了報紙寫文章的事？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能寫自然好，寫不出來，你們單位也不至于怪你?！?/br>
    顧舜華：“比起報紙，我突然擔(dān)心起來清醬rou了，我就是一下子患得患失起來，害怕真搞砸了，真搞砸了，那咱們一家子喝西北風(fēng)去吧。”

    其實之前都商量過了，也沒多想，就這么干了，干的時候憑著一股子勁兒，但現(xiàn)在干了，反倒忐忑起來。

    可能也是因為那清醬rou已經(jīng)在醬油缸里腌起來了，她想干什么都不成，只能等著，人閑下來等著，就容易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任競年聽著，笑了，他握住了她的手指：“瞎想什么，我也不是那么沒用??！”

    顧舜華咬唇，軟軟地瞪他一眼：“我還指望著你考上大學(xué)呢?！?/br>
    任競年：“你這么擔(dān)心，那我還不如不考大學(xué)了，就在單位干著，我們單位待遇挺好的，時不時發(fā)東西?！?/br>
    最近發(fā)了一整套毛巾浴巾，還發(fā)了一袋子小米，和四塊肥皂。

    這些生活物資，說多也不見得多，但除了死工資外，還時不時發(fā)東西，總是讓人喜歡，以前內(nèi)蒙待時間久了，什么都沒有，物資匱乏，現(xiàn)在看到，真是把東西當(dāng)成東西看。

    他那些東西都拿過來大柵欄了，浴巾昨晚上已經(jīng)給孩子用上了，香噴噴的新浴巾，兩個孩子喜歡得很。

    顧舜華一聽這個，馬上道：“那可不行，你得考上大學(xué)！可不能放棄考大學(xué)！”

    任競年：“舜華，你不用擔(dān)心，我已經(jīng)在我們單位打聽過了，我們單位就有個女同志，他丈夫在毛紡廠上班，如果真要換，對方愿意和我換。雖然毛紡廠距離大柵欄也遠(yuǎn)，但我看了，二十公里，還是比在廊坊強，到時候我辛苦點來回跑，日子也能過。”

    可顧舜華哪里擔(dān)心的是這個啊，這些以后都不是事，她擔(dān)心的是任競年的將來前途。

    任競年是被寫好了有一番成就的人，而那番成就，是建立在他上了大學(xué)，在大學(xué)得到進步的基礎(chǔ)上，萬一他干脆不上大學(xué)了，就在中石油管道局干著，或者去了什么毛紡廠，誰知道將來怎么樣，沒準(zhǔn)再過十幾年就直接下崗職工了！

    顧舜華：“你還是上大學(xué)吧，上大學(xué)多好啊，咱們家以后就是知識分子了，我不管，我這個人虛榮，就要我的愛人考上大學(xué)當(dāng)大學(xué)生，以后咱們孩子說出去也有排面不是嗎？”

    任競年挑眉笑看著她：“我以為你更喜歡我多陪著孩子呢！”

    顧舜華：“才不是呢！反正你得考大學(xué)?！?/br>
    改變了子女的人生，她高興，但是改變了任競年的，她就不是滋味了，畢竟任競年的人生也許本來是嬌妻美子事業(yè)有成，把他命中注定的嬌妻美子給破壞了，再把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人變成下崗職工，那罪過就大了。

    任競年便收斂了笑：“舜華，如果考大學(xué)的話，那也行，到時候我也想辦法勤工儉學(xué)，日子哪怕難一點，我們一起過?！?/br>
    顧舜華：“嗯，行。”

    這時候，滿滿聽到了：“爸爸一定要考大學(xué)！”

    多多也煞有其事地點頭：“對，考大學(xué)！”

    任競年一聽兩個孩子說話便笑了：“滿滿和多多知道大學(xué)是什么嗎？”

    滿滿：“知道??！”

    多多忙道：“多多也知道！”

    顧舜華有些驚訝，因為她從來沒和孩子提過這種話題：“那大學(xué)是什么?。俊?/br>
    多多搶答：“天天吃餃子！”

    滿滿跟著一起喊：“考大學(xué)，吃餃子!”

    顧舜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想道：“多多和滿滿說得沒錯，考上大學(xué)的話，咱們就給爸爸包餃子慶祝，你們想吃什么餡的？”

    旁邊任競年開始也是疑惑，想著這倆孩子說什么呢，后來猛地明白過來了，笑道：“多多，滿滿，是不是天之驕子？”

    天之驕子？

    多多和滿滿猛點頭：“對，天天吃餃子！”

    顧舜華愣了下，之后真是忍不住笑起來。

    要不說家里有小孩兒就歡快呢，兩個小孩兒更是逗人喜歡，三歲多，上了托兒所有了好朋友，也和大雜院里的孩子接觸多了，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話，又學(xué)不明白，最后弄了一個上大學(xué)天天吃餃子。

    任競年也是忍不住笑：“爸爸怎么著也得考上大學(xué)，考上大學(xué)讓多多和滿滿天天吃餃子！”

    顧舜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得嘞，你們倆啊，也就你爸能琢磨明白你們的話！”

    ***

    這天過去百子灣，因為后腿rou都在大缸里腌著，上了封，也不可能揭開看，不過是圍著大缸打轉(zhuǎn)聞聞味兒罷了。

    下午時候就回來了，回來后兩個孩子過去佟奶奶那里玩兒了，任競年被顧躍華拉著請教問題，顧舜華便拿了筆來，構(gòu)思自己的清醬rou文章。

    她聽自己爸講了那么些典故，又親手制作了清醬rou，對清醬rou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但是等到一下筆，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事并不容易。

    平時自己隨手記下來，那些東西其實很零散，根本組織不起來。就算一肚子掌故，也不知道從哪里講起，一樁樁地列出來吧，也不像樣，你這是寫文章呢，誰要看你菜譜！

    于是等任競年回來，她還在那里咬鉛筆頭。

    任競年看她犯愁：“看看這方面的文章，興許就能寫出來了，抽空過去圖書館或者新華書店看看？”

    任競年這一提醒，顧舜華恍然了。

    她記下來她爸提過，那滿漢全席的事，不是就有一位教授提過嘛，那些文化人可能也喜歡琢磨吃的，他們沒準(zhǔn)能留下一些文字呢，自己可以參考參考，看看別人怎么下筆，不然真是摸不著頭緒。

    顧舜華：“新華書店我去過，肯定沒這方面的書，里面書都很正經(jīng)，這就是閑篇，我回頭去圖書館找找吧。”

    任競年：“這個可以，現(xiàn)在咱不是在內(nèi)蒙古，是在北京，北京是首都，文化資源豐富，如果有圖書館能用，那就是借力，比自己在那里干琢磨強?！?/br>
    顧舜華深以為然，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送了孩子去托兒所，她就趕緊坐公交車過去圖書館了。

    北京圖書館就在北海旁邊，和大柵欄一樣在北京中軸線上，穿過去天*門后，沿著故宮外的紅墻綠樹就那么一直往前，沒多久就到了文津街，這是一處老建筑了，綠色琉璃瓦頂，漢白玉欄桿，雕梁畫柱古色古香的，儼然就是一座古代宮殿。

    顧舜華先去打聽了借書證怎么辦，填表，交了押金，圖書館管理同志就給了一張“借書證”。

    看著這小小的借書證，顧舜華有些激動，這就是隨便能借書的意思了。

    不過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么借書，于是就留心看旁邊的人，旁邊好些男女，都挺年輕的，估計是過來看書的大學(xué)生。

    她看別人往前走，她也就跟著，走過了一處擺有古代瓦當(dāng)屏風(fēng)的地方后，那么一轉(zhuǎn)遭兒，她都要驚到了。

    這是一樓的選書區(qū)，一排排的小柜子，每個柜子上是整齊劃一的小抽屜，抽屜上有許多卡片，顧舜華學(xué)著別人湊近了看，那小卡片上寫著書名以及相關(guān)信息，還有內(nèi)容簡介。

    顧舜華生在五十年代后期，她六歲上小學(xué)時候還不懂事，才上了幾年那個時期就開始了，那時候整體氛圍上來說讀書并不是什么好事，加上她自己也不是多愛讀書，所以從根子上，她就沒讀過多少書，上學(xué)上了那么八年，就這么混過來了。

    現(xiàn)在看到這么一整排的書，她打心眼里覺得震撼，震撼之后也有些自卑，倒是莫名想起一首不知道什么時候看過的詩，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小時候沒人教過她，她爸是廚子，不懂這些，她媽更是不會教育孩子，她自己跟野草一樣這么長大，二十多歲，站在圖書館中，看著這浩瀚如海的書卡，她才明白，自己想知道更多，想要長進，得埋頭去里面尋找答案了。

    她就那么低頭找著，并不知道里面的規(guī)矩，更不知道該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書，她翻來好久，才找到兩本飲食方面的書，暗暗記下來編號，之后學(xué)著別人上了二樓。

    一樓是選書區(qū)，二樓才是借書區(qū)，要把剛才的編號告訴圖書管理員，再把借書證給對方，對方就幫你把書拿過來。

    圖書館的管理員那也是好職業(yè)，鼻子朝天，并不會有太多耐心，所以這個時候就得看人眼色，萬一管理員說這本書借出去了沒找到，那你也沒法兒。

    顧舜華看著前面一位并沒有借到自己想要的書，就有些擔(dān)心了，可別自己要的這兩本沒有。

    不過擔(dān)心倒是多余的，她交了借書證，又說了編號后，圖書館管理員交上去編號，很快，傳送帶就把書從書庫傳出來了。

    后面還有人排隊，她走到一邊，翻閱過，然而看過后，只有失望。

    這兩本書，都是泛泛而談，里面記載的也不過是一些尋常做菜的門道，這種書，別說她了，玉花臺隨便一個學(xué)徒都沒看的必要，這就是給普通人家做菜時隨便看看的。

    這一下，她真是失望極了。

    翻了這么久，找了兩本沒用的，她還得去排隊還書。

    她沮喪地耷拉著腦袋，認(rèn)命地過去排隊，誰知道這時候，就有人在她耳邊問：“顧同志，你也來借書？”

    顧舜華看過去，竟然是嚴(yán)崇禮。

    她忙對嚴(yán)崇禮笑了笑：“嚴(yán)教授，你也在啊，吃了嗎？”

    說完后，她才意識到不對，說什么吃了嗎，你當(dāng)這是大雜院里嗎，她怎么就不知道來一個有檔次的打招呼？

    嚴(yán)崇禮卻不以為意：“吃了，你呢？”

    顧舜華點頭：“嗯，也吃了。”

    這可真是一個糟糕透頂?shù)脑掝}，把這滿室書香都熏出火鍋味兒來了吧。

    嚴(yán)崇禮看向顧舜華手里的書：“顧同志，你借了什么書？”

    顧舜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謙虛地道：“我又不是什么文化人，平時不怎么看書，只是這次我們單位要舉辦一個內(nèi)部報紙刊物，說是讓我們廚師踴躍報名寫一篇關(guān)于吃的文章，我們單位根本沒人肯寫。你也知道，當(dāng)廚子的，哪有什么學(xué)問，讓他們寫字這是逼死人，最后把我推出來了，我其實也不行，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br>
    嚴(yán)崇禮明白了：“顧同志是想找一些飲食方面的書來做參考學(xué)習(xí)下？”

    顧舜華：“是，不過這兩本都不行，里面根本沒講多少東西?！?/br>
    嚴(yán)崇禮：“那你想要什么樣的？我經(jīng)常來這個圖書館，很熟悉，我?guī)湍鷧⒅\參謀。”

    顧舜華便笑了：“那敢情好，嚴(yán)同志，我想要一本關(guān)于清醬rou方面的書，關(guān)于這方面歷史文化起源之類的介紹?！?/br>
    嚴(yán)崇禮：“清醬rou？”

    顧舜華便描述道：“對，就是解放前老北京的一種腌rou，當(dāng)時還挺有名的，不過日偽時候，就沒怎么見過，到了解放后，就絕了，市面上也看不到了?！?/br>
    嚴(yán)崇禮想了想：“故都rou味比江南，清醬腌成亦美甘；火腿金華廣東臘，堪為鼎足共稱三，這首詩，說的應(yīng)該就是你口中的清醬rou了?！?/br>
    顧舜華聽了這首詩，喜出望外：“對對對對，就是說的這個，嚴(yán)教授，你在哪兒看到這首詩的，這首詩寫得真好！”

    她已經(jīng)琢磨明白這件事了，她的文章，就得沖著這個味兒來，要把清醬rou提到解放前老北京傳統(tǒng)上去，要往文化上面靠，那才能讓大家認(rèn)這個東西，才能有更多人捧場，也就能把這絕了的清醬rou傳承下去，不然，就那么麻煩的制作過程，早晚得絕了。

    她最需要這么一首詩了！

    嚴(yán)崇禮看顧舜華那眉飛色舞的勁兒，笑了：“顧同志，這首詩，我應(yīng)該是很早前看過，那本書應(yīng)該是叫《古都美食百詠》，不過圖書館中應(yīng)該很難找到了，是以前的書了?！?/br>
    顧舜華聽了，有些失望：“這樣啊?！?/br>
    說著，她下意識看向一樓選書區(qū)，還是希望過去找找，沒準(zhǔn)兒就有呢。

    嚴(yán)崇禮：“這種解放前的北平名吃，不一定只這本書記載過，其它文人墨客應(yīng)該也有寫過，我們可以多翻翻，我過去幫你一起找吧?！?/br>
    顧舜華：“那怎么好意思，嚴(yán)教授，你忙，我自己過去找就行。”

    嚴(yán)崇禮卻不由分說，陪著她下樓了，到了樓下，兩個人重新排隊，找了一番，不過顯然并沒有這本書。

    顧舜華：“沒找到這本書，不過有嚴(yán)教授這首詩，我覺得也不錯，我可以用上?！?/br>
    嚴(yán)崇禮卻道：“我想起來了，顧同志，你可以看看梁先生的書，那是民國的大學(xué)問家，我記得他的一些筆記中好像有相關(guān)的記載，興許能寫有這個?！?/br>
    顧舜華眼睛頓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