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亂間藥架倒了一排，藥材散落一地，還有六個災(zāi)民被綁住了手腳，此時正狠狠瞪著進來的殷承玉一行。

    薛恕皺起眉，攔住了殷承玉沒讓他靠近，示意隨行的太醫(yī)上前診脈：“先看看有沒有染疫的?！?/br>
    太醫(yī)上前仔細(xì)查看一番，搖了搖頭。

    薛恕這才命人將幾人松綁，道：“這幾人自己沒有染疫，卻冒險來藥房偷藥材，想來是家中有人生了病，急需要藥材?！?/br>
    如今城中藥鋪早就關(guān)門，僅剩的藥材更是席卷一空，若不是家中有人急需用藥材，不至于冒險來搶官府的藥材。

    幾個災(zāi)民聞言立即面露驚慌之色。

    殷承玉見狀心里一動：“府城里還有染了疙瘩瘟的病患？你們將人藏起來了？”

    幾人閉著嘴，誰也沒有開口。

    殷承玉正想著如何勸說他們開口，卻聽薛恕又道：“冒險來偷藥材，想來是你們已經(jīng)沒有藥材了，若今日不能帶著藥材回去，病患恐怕只能等死?！?/br>
    有災(zāi)民聞言憤憤看向他，卻敢怒不敢言。

    薛恕卻是神情平靜道：“這些糧食和藥材，本就是為了賑濟災(zāi)民調(diào)來，若你們現(xiàn)在帶我們過去，弄清了情況，或許親人還有一線生機?！?/br>
    他將倒在地上的藥簍扶起來，將散落的藥材一一撿起來裝好，又將藥材塞到了跪在后方的女子手里：“大黃、樸硝、枳實、川樸……這是治疫的熟藥方，你是大夫?！?/br>
    他的語氣沒有疑問，十分篤定，那被護在后面，一直低垂著頭的女子終于抬起頭來，看向殷承玉：“你們當(dāng)真是來救災(zāi)的？”

    殷承玉頷首：“當(dāng)真?！?/br>
    那女子仿佛在權(quán)衡，良久，她咬著唇道：“給我兩筐藥材，我?guī)銈冞^去?！?/br>
    殷承玉微微點頭，當(dāng)即便有番役裝好了女子所需的藥材，背起藥簍跟在了她身后。

    女子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兵，到底還是帶著其他人，在前面帶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帕子有點用膩了=v=

    第38章

    一行人出了太原府城之后便往南走。

    行了三刻鐘之后，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一座村落。

    那女子卻并未帶他們進入村落，而是自邊上繞過，往村子后面的山林走去。

    “為何不進村？”隨行護衛(wèi)的將官警惕道。

    “你們不是要看病患？”一路行來，那女子見他們并未露出惡意，神色也放松些許，語氣平和地解釋道：“這疙瘩瘟傳染極快，我們不敢將人留在村里，只能另外尋地方安置?！?/br>
    她抬手指了指樹林里隱約露出來模糊輪廓，說：“人都安置在村后的土地廟里了?！?/br>
    此時星辰隱退，月色朦朧，眾人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看去，只能依稀看到些許輪廓。

    又走了一刻鐘，才到了土地廟近前。

    行至一顆粗壯的老樹前時，那女子卻是抬手?jǐn)r住了人，說不能再往里走了。

    她在右手邊粗壯的大樹上摸索了一會兒，抹黑找到一根麻繩，抓住拉扯了兩下，便有清脆的銅鈴聲響起。

    原本黑黢黢的土地廟里很快亮起了燈光，有了動靜。

    “這里面都是染了疙瘩瘟的病患，除了我之外，平常幾乎不會讓人輕易進出。你們也最好將布巾戴好?！?/br>
    就在殷承玉一行將布巾都戴好后，就見有個年輕男人提著燈籠緩緩出來了。

    男人臉上也蒙著布巾，他并未靠近，隔著兩三步遠(yuǎn)的距離便定住了。因著夜色和昏暗的火光，也并未注意到殷承玉一行的異樣，只以為是村里人來了，控制著聲量問道：“溫大夫，可是弄到藥材了？”

    “嗯，弄到了?！睖劂霾⑽刺峒案抢锇l(fā)生的意外，她將藥簍接過來放在面前的地上，詢問道：“大家的情況怎么樣？”

    男人低低咳嗽了兩聲，嘆氣道：“又死了五個，尸身已經(jīng)燒了，骨灰都灑在廟后頭了。這兩天藥材斷了，沒有湯藥，大家的病情又嚴(yán)重起來，有十幾個人今日都嘔了血，已經(jīng)轉(zhuǎn)到另一邊去了?！?/br>
    溫泠微微皺起眉，說：“這兩簍藥材暫時應(yīng)該夠用了，明日一早先叫人把藥煎了。湯藥還是要繼續(xù)喝才行?！?/br>
    “我知道的?！蹦腥藨?yīng)了一聲，又說：“今日聽老趙家的說，她兒子白日里打聽到官府運了糧食來賑災(zāi)，也不知道府城里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要真是官府來賑災(zāi)就好了，就怕又要將我們這些得了病的都抓去燒死……”他說著又嘆息一聲。因為咳嗽，聲音發(fā)沉，落在人心頭沉甸甸的重。

    溫泠下意識側(cè)臉看了殷承玉等人一眼，安撫道：“不會的，我聽說這次來賑災(zāi)的是當(dāng)朝太子，太子宅心仁厚，素有賢名。并沒有聽說下令抓人……”

    男人哀哀嘆了兩聲，顯然并沒有對此多做期待。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后，溫泠才又帶著一行人離開。

    他們走遠(yuǎn)之后，那個男人才上前去背起藥簍，回了土地廟中。

    溫泠又帶著殷承玉一行折返了村落。

    來的路上，她已經(jīng)知道了殷承玉的身份，此時卻并不見惶恐，只是神色仍然帶著懷疑和不信任：“太子殿下已經(jīng)看過了，準(zhǔn)備如何處置他們？”

    她聲音雖然平靜，眼底卻有波瀾：“我是在山里采藥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里，便留了下來。這些病患大都是太原府城以及周邊縣鎮(zhèn)逃出來的。有的是一開始就染了病，有的是后來被人傳染。他們不想連累旁人，卻也無法坦然接受被燒死，所以聚集在了這處已經(jīng)荒廢的村落里艱難求生。后來災(zāi)民越來越多，口口相傳，有親朋染了病的，便也都送到了這里來。為了防止更多人染上疙瘩瘟。這些病患都安置在土地廟，由病癥輕些的照顧病重的。沒染病的家眷就藏在村子里，四處尋找食物和草藥，還要隨時防備官兵搜查?！?/br>
    她將這些災(zāi)民的艱辛娓娓道來：“可惜我醫(yī)術(shù)有限，也只能開些治療普通疫病的方子，日日喝著雖能延緩病癥，卻無法治好。土地廟幾乎日日都有人病死，因為死的人太多，來不及找地方安葬，只能燒了，將骨灰灑在山神廟后頭。如今土地廟后頭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白灰。”

    講述這些時，她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言語間甚至沒有憤懣，唯有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內(nèi)心的情緒。

    并非無所畏懼，只是如今她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依仗，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面前這些上位者的良心。

    若是他們能生出些許憐憫，或許能放這些病患一條生路。

    殷承玉看出了她暗藏的緊張，語氣平和道：“ 憑你一人之力，無法兼顧這些病患，將他們送去癘人所吧?！?/br>
    “一開始那些官兵搜查病患時，也是說送去癘人所。但后來，癘人所的病患全都被燒死了，就再沒人敢去。”溫泠手指陷入了掌心，卻并沒有退縮。她言詞直接而犀利：“太子殿下也會燒死他們嗎？”

    “這個時候，孤無法承諾你們什么?！币蟪杏袂浦⑽措[瞞自己的意圖，據(jù)實以告：“太醫(yī)和召集的大夫已經(jīng)在盡力尋找醫(yī)治之法。但你身為醫(yī)者，也當(dāng)知曉這次的疙瘩瘟非普通疫病，若是控制不當(dāng)，后果不可設(shè)想。孤如今只能承諾你們，所有送到癘人所的病患，都會盡量醫(yī)治。不到最后一刻，孤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百姓?！?/br>
    溫泠沉思許久，才澀聲道：“我明白了。”

    “如今孤正在廣招天下醫(yī)者，尋求治療疙瘩瘟之法。溫大夫若是愿意，也可出一分力?！币蟪杏竦溃骸爸劣谶@些病患，必須盡快轉(zhuǎn)送到癘人所，以防更多人感染疙瘩瘟。”

    “我會幫忙勸說他們?！睖劂鱿胪ㄖ?，便不再遲疑。

    “那便有勞溫大夫了?！币蟪杏耦h首，領(lǐng)隨行的將官留下幫著溫泠轉(zhuǎn)移病人。

    等殷承玉再回轉(zhuǎn)府城時，天邊只余淺淺夜色，東方已經(jīng)露了白。

    有溫泠的幫忙，勸服第一批病患進了癘人所，逐漸消除周為善留下的陰影，后續(xù)當(dāng)會有更多病患自愿住到癘人所里去。

    如今尚未研得治療之法，只能盡量先將染病之人隔離開來，阻止疙瘩瘟繼續(xù)蔓延。

    殷承玉緩緩吁出一口氣，在薛恕的伺候下寬了外袍，換了身輕便的常服。

    大約是今日受到的沖擊太甚，他并無睡意，索性便在窗邊的羅漢床上坐下，不緊不慢地泡茶。借著裊裊茶香，讓緊繃的情緒緩緩放松下來。

    薛恕就侍立在他身側(cè)。

    他垂著頭，半邊面容隱在陰影之中，濃黑的眼睫遮擋了目光，叫人看不分明。

    殷承玉燙了茶盞，給自己斟上一杯熱茶，輕啜一口，方才看向薛恕。

    “你之前說你也曾遭過大疫，又曾在濟寧待過……”他緩緩轉(zhuǎn)動手指上翠綠的玉戒，用一種閑聊的口吻道：“孤忽然想起來，孤在隆豐十四年時曾去濟寧府魚臺縣賑災(zāi)，那時……你莫不是也在魚臺？”

    他轉(zhuǎn)動玉戒的動作十分緩慢，但凝著薛恕的眼光卻越發(fā)銳利，帶著探究和試探：“你曾在魚臺見過孤？”

    雖是疑問，但卻帶著七八成篤定。

    這些時日觀薛恕言行，他的確是遭過大疫的。

    再聯(lián)想到在天津衛(wèi)時，薛恕曾說過自己祖籍陜西，后來才到了濟寧府定居，卻并未提及在濟寧何處。

    雖然山東水患年年都有，疫病也時有伴隨?？赡芊Q得上大疫的，卻只有隆豐十四年魚臺縣那一次。

    再聯(lián)系薛恕對他不同尋常的態(tài)度，便叫殷承玉心中有了猜測，故意尋了這么個奔波一夜后十分疲憊的時機，試探于他。

    薛恕臉上看不出來太多的表情。

    從殷承玉一次次試探逼問他時，他就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此時被殷承玉一語道破他極力隱藏的秘密，也并未見太多的情緒波動。

    他抬眸凝著殷承玉，沉聲道：“臣若是如實說了，可有獎賞？”

    殷承玉長眉微蹙，抬手攥住他的衣襟，迫使他彎下腰來：“你還想要何獎賞？”

    他鳳眸瀲滟，緩緩抬起那只戴著翠綠玉戒的手，以一種極緩慢的速度，將食指上那枚玉戒褪了下來。

    濃郁的綠色襯得他的手指如蔥白般。

    薛恕凝著，連呼吸都滯了一瞬。

    “這枚玉戒喜歡么？”

    殷承玉以拇指和食指捏住玉戒，在他眼前晃了晃。

    緊接著他不等薛恕回話，便拉開他的衣襟，將玉戒自領(lǐng)口塞了進去，輕笑了聲：“賞你了?！?/br>
    冰涼的玉戒貼著肌膚滾落，激得薛恕整個人控制不住戰(zhàn)栗一瞬。

    “不夠。”

    他啞聲道了一句，在殷承玉詫異的眼神里，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低頭將他戴過玉戒的那根手指含入口中，用力咬了下去——

    殷承玉疼得皺起眉，正要呵斥，就見他已經(jīng)松開了口，抬起頭凝著他，舔了舔唇，目光放肆。

    而被咬過的手指指根處，留下一圈深紅牙印。

    殷承玉的皮膚白，那鮮紅也更發(fā)顯眼。

    “你是屬狗的么？”殷承玉滿臉不快，又有些嫌棄地看著手指上沾染的水漬，將那只被咬過的手遞到他面前，冷聲道：“還不給孤擦干凈？”

    薛恕垂著頭，沒有反駁，自懷中拿出帕子要替他擦手。

    “等等?！币蟪杏窈戎沽怂?，拿出另一塊帕子扔給他：“用這個擦?！?/br>
    他皺眉看著薛恕手里那塊帕子，表情有些嫌棄。

    誰知道他用來做過什么。

    薛恕只得收起自己的帕子，用他給的帕子仔仔細(xì)細(xì)將玉白手指上的水漬擦干凈。

    殷承玉這才滿意了，收回手端起茶杯，乜了他一眼：“說吧。”

    薛恕與他對視片刻，到底還是開了口。

    從魚臺初見，到輾轉(zhuǎn)入宮。

    他將自己鮮血淋漓地剖開來，攤開在殷承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