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玨沒有倒下。他扶著石壁，背脊劇烈起伏后猝不及防地嘔出一口鮮血。

    謝衿的心瞬間被提了起來。

    他受傷了？辜玨呼吸稍沉，轉頭用手背擦凈唇角，步伐疲倦地向外走去。

    謝衿離開陰影，注視著那道頎長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才去查看金金。

    水麒麟有自愈之能，不用太擔心，此刻四五道劍傷已完全愈合，連痕跡也無，但謝衿為了安撫它，還是給它輸了點靈力。

    危機已經解除，洞中再次回到一人一狗的平靜狀態(tài)，謝衿的心情卻難以平靜。

    辜玨剛才在石壁旁留下了一塊不規(guī)整的黑色血跡。

    謝衿想起，他以前有一次心緒不寧間練功，傷到心脈落下了陳舊疴疾，看這樣子竟像是牽動昔年舊疾。

    他怎么了？他為什么要打你？

    謝衿的自言自語，得到了金金的回應。

    麒麟搖晃大腦袋，看著洞口方向，辜玨剛剛從那里走出去。

    謝衿不是很懂它的意思，你說辜玨？

    麒麟又扭了扭身子。

    辜玨，你說辜玨打你？謝衿猜測著麒麟的意思，他以前也打過你？

    麒麟眨巴著金色的眼睛，點頭。

    他為什么要打你？

    麒麟看著謝衿，眼神陡然有幾分羞赧。它伸出濕滑的大舌頭眷戀地舔了舔他的臉，然后哼哼唧唧地埋起腦袋不動了。

    謝衿無法猜金金的完整意思，只好枕起手臂靠在它身上休息。

    經過剛才這出，他睡意全無，腦袋里一直回蕩著辜玨吐血的一幕。

    若是牽動昔年的陳舊疴疾，不休息三四天恐怕難以恢復

    不過，辜玨修為高深，此處離煙霞也近，回到峰上有的是靈藥法寶。

    安慰自己后，謝衿心中稍定，剛迷糊了一會。

    靜靜趴在身下的金金突然躁動起來，它猛然站起幾乎將謝衿掀到地上。然后拼命搖晃腦袋，一直盯著洞口方向。

    謝衿還不知何事，就聽到洞外傳來一聲遙遠的清嘯。掠至洞外，跟麒麟完全不同的強烈獸氣從天際撲面而來。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從遠處燒過來一道通紅火光，來速極快?？拷?，看到是一只巨大的火鳥。

    它有絢麗的羽冠和尾巴，長長地飄在天際，周身流動通紅火焰，展開遮天蔽日的翅膀焚過幽藍蒼穹，從遠處掠至煙霞上空。

    仰起修長的脖頸發(fā)出清越鳥鳴后，猛然向地面沖去。

    煙霞上空布有結界，妖類無法進入。

    火鳥撞上結界，靈力向四周蕩開，如滔天巨浪翻涌，震動天地。

    一次不成，它在天空盤旋后再次撞向結界。紅色的羽毛如雪片般紛紛而落。

    謝衿看得目瞪口呆，這妖獸是瘋了么？

    不待火鳥第三次撞上結界，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倏忽停在火鳥面前。

    辜玨，你終于來了。火鳥停在空中，周身火焰明滅后化出人形。

    紅眸鳳目，極盡艷麗。這火鳥竟然就是燕不渡的情人，容悵的母親，弟子甄選大會上出現的紅衣女子。

    辜玨負手立在她對面，白色道袍獵獵抖動，神情一如往常般平淡，來煙霞找死？

    若不是他臉色蒼白得幾無血色，謝衿都要懷疑剛才在彌水洞中那一幕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今天是特意來找你的?；瘌B神情間露出幾分急迫，我知道瑤玉祖師你心系天下，求你可憐可憐我，讓我見容悵一面。

    她這句話讓辜玨神色微變。

    他顯然沒想到她會提起容悵。

    火鳥繼續(xù)道：你不必再瞞我，我已經知道容悵就是我的孩子，還知道他現下已拜入你霞峰門下，求你讓我見他一面。

    說完，她凌空跪下。

    辜玨默然片刻，淡淡道：他不會見你的。

    謝衿完全理解辜玨的拒絕。

    容悵何其驕傲，妖獸母親已讓他極難接受，又怎么會于她相認。

    火鳥跪著往前兩步，細長的鳳眼中盡是急切，辜玨，我求你了，我不可能得到燕不渡，更不可能一直留在外面，回渭水前，我只想見容悵一面。

    見辜玨搖頭，女子嬌美的臉上流淌下兩行清淚。她俯下身子，哭得渾身顫抖，求求你，你讓我見容悵一面

    天穹幽深，辜玨垂著視線看她，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風從天際卷下，似乎知道自己打動不了這個男人，火鳥哭聲漸小，隨后停下來。

    安靜片刻，她猝不及防地抬頭，雙眼中各漫出兩枚血紅的瞳仁。

    謝衿嚇了一跳，那是

    《中州小札》里提到，重明鳥雙目生雙瞳是人間靈物，可看前世，惑人心。

    心中不禁替辜玨捏了把汗。

    卻見他倏忽間向后飄開，一道細細的白綾自袖中飄出，纏上眼睛。隨即指間掐訣，囚龍索割裂夜色，在空中結成天羅地網，想將重明困在其間。

    重明畢竟是九獸之首，她化出原型，隨著一聲響徹天地的清越鳥鳴，振翅沖進云霄，躲開了正在收緊的囚龍索。

    兩人纏斗在一起，天空中，火光靈力翻涌不停。

    辜玨雖然修為在重明之上，但因為忌憚重瞳，不得不系上白綾，目不能視。他掌中化出焚光。白色寬袖在風中不斷擺動，劍氣蕩漾，激得重明身上的火光忽明忽暗。

    謝衿看他動手，愈發(fā)確定他舊疾發(fā)作。

    辜玨，不瞞你說，我今天既然敢來找你，就一定要見到容悵。

    哦？辜玨尾音微揚，透出一絲輕蔑。

    重明且戰(zhàn)且退，向南邊飛去，有種的話就跟我來。

    她這么說，謝衿已嗅到危險氣息。辜玨卻好似完全不在意，徑直跟著重明往南而去。

    眨眼間，火鳥和白衣修士一起消失在了云端。

    天空徹底安靜下來。謝衿凝注著兩人離開的方向，心中無比糾結。

    若是去幫他，自己留書離開的事，定然要給一個交代。若不去幫他，他有傷在身，只怕遇到埋伏會有危險。

    眼前好似又浮現出他在彌水洞嘔出鮮血的脆弱模樣。

    山崖上，夜風猛烈吹來。謝衿佇立片刻，終于向南掠去。畢竟，是同床共枕過的人，不能看他去死。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第36章 掉馬的第九天

    謝衿沿著兩人離開的方向追去,周遭景色飛速變幻，離煙霞峰越來越遠。

    路上想起他吐血的模樣，連耳畔的呼呼風聲也好似在催促,謝衿愈發(fā)心急。

    終于聽到前方隱約傳來金石般的鐘磬聲,其間鼓蕩靈力。

    附近沒有廟宇，怎么會有鐘罄的聲音？

    繼續(xù)往前，很快看到遠處天邊有一條巨龍正繞著空中的白色身影盤旋游弋。

    它渾身覆蓋著黑黃色的龍鱗,頭上長有盤虬的龍角，四只龍爪寒光閃動。于其他龍不同的是背上還有一對rou翅。

    rou翅開合扇動，巨龍在漆黑云端穿梭,襯得面前的白色身影渺小如螻蟻。

    修士眼上系著白綾,雖目不能視，面對巨龍卻無退縮之意。

    巨龍仰頭嘶吼,猶如鐘罄般的聲音中裹挾著強大的靈力，向四周激蕩開來。謝衿運氣抵擋,還是K覺到五臟六腑大受震動。

    以聲傷人，是為應龍。

    此獸想必就是九獸中的應龍。

    謝衿看到半空中辜玨的身形重重搖晃了一下。

    穩(wěn)住后,他指間掐訣，白色劍光布滿天穹,破開夜色，瀑布般向應龍傾瀉而去。

    劍影還未落在應龍身上,一片火光先至,替它擋開了漫天的森然劍光。

    清越鳥鳴響起，火鳥從云間飛來，輕巧地降落在應龍背上，化成紅衣女子的模樣。

    把辜玨引來正是火鳥安排的。

    重明和應龍都是九獸中靈力極深的，即便是單獨出現,普通修士也難以應付。

    此刻，有應龍在身旁，她不用再怕辜玨。紅衣女子站在應龍背上，睨著白衣修士，莞爾一笑，你既然敢來，就別想走了。

    是么？辜玨語氣隨意，但應龍的吼聲持續(xù)不斷，謝衿全力護住心脈尚且難以承受，他修為再高也能看出此刻是在勉力支撐。

    辜玨，你不讓我見容悵，我就跟你沒完。

    重明站在應龍背上，圍繞辜玨游弋，并不急于出手。

    此刻勝券在握，她大可以對獵物戲耍一番

    辜玨臉色極白，手中長劍劃出的每一道劍光卻依舊從容不迫。

    收拾不了兩只妖獸，他大可以離開。

    但看這不要命的架勢，簡直讓謝衿懷疑他跟兩只妖獸有殺妻之仇。

    黃龍在云端盤旋后，再次凝力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鐘罄之吼，謝衿的肺都快被震出來了。

    空中的辜玨搖晃兩下，唇畔溢出一縷鮮血。

    重明露出得意的笑容，馭龍馳來。龍鱗在夜色下泛著森冷的光，火焰灼燒夜空，那道單薄的身影好似隨時要被撕碎。

    謝衿毫不遲疑地踏空而起，召喚九關擋開應龍，牽住他手，走。

    剛想回峰，應龍的吼聲陡然增大，宛如實質般從天降下。巨響過后，一堵金色的虛影落下，構筑結界擋住兩人去路。

    九關無法撼動半分。

    謝衿正不知怎么辦，手腕被身旁的人反手握住。

    辜玨解開白綾，神情間似乎也沒有太多情緒，只開口道：重明鳥所在的應龍背脊便是它命門所在，我吸引應龍，你取重明即可。

    他還要跟兩只妖獸死磕？

    謝衿著急，你身上有傷，再戰(zhàn)只怕

    他把白綾交到謝衿手中，側目去看天際，不妨事。

    語氣雖平淡，卻有一份讓人難以拒絕的力量。

    辜玨閉目，稍稍聚攏氣息后奪空而去。謝衿不再多想，直取應龍背上的紅衣女人。

    以前做道侶時，不管面對什么樣的困難，謝衿都全身心地信任他。

    現在也不例外。

    他說的就是真理。

    焚光劍影在空中交織，封住應龍的前進方向。

    應龍仰起頭顱，噴出腥臭熱氣，吼聲持續(xù)不斷，震動凌霄。

    焚光劍陣驟然破裂，劍影重新合一，飛回辜玨手中。

    他又掐訣化出囚龍索。

    不同往常，而是傾盡靈力，一道又一道金色細線密密麻麻劃過，仿佛將整個夜幕盡數分割。

    應龍被困在網中動彈不得。

    謝衿系上白綾，雖然看不到，但重明獸氣所在的位置K應得清清楚楚，手持九關直取龍背上的女子。

    這一劍凝聚靈力，劍氣縱橫。重明不敢正面抗衡，如一朵紅云般從應龍背上飄起，落在后面。

    謝衿聽到她驚詫地開口問：你是辜玨的道侶？

    謝衿一頓。

    果然是神獸重明，這么快就驗過自己的身份了？

    不管是不是，有我在你就傷不了他。謝衿說完，聽到重明低低地笑起來，笑聲似有幾分愴然。

    很好。說完她化出原形，展開巨大的羽翅，沖向籠罩整片天空的金色巨網。

    謝衿找到機會，解掉遮住眼睛的白綾，掠上應龍的背脊。

    應龍黑黃色的背脊上有一片金色鱗片。

    定然就是辜玨所說的命門所在。

    重明想解救應龍，周身火光大盛，狠狠撞向囚龍索結起的巨網。

    金色靈光有一瞬間黯淡。辜玨雙手結印，默默念咒。

    重明的火光與囚龍索上的金光此消彼長。

    他舊疾復發(fā)在先，又一直鏖戰(zhàn)，此刻苦苦維系囚龍索上的靈力。謝衿看到他白皙的額角上，汗水正滾滾而落。

    仿佛有所K應，他突然側目看來，視線穿越漫天的光華落在謝衿身上。

    仿佛有很多話想說。

    應龍再次發(fā)出巨吼，謝衿胸口一滯就看到他唇邊再次滲出血線，隨即無力地松開指間法印，從空中向地面墜去。

    籠罩天地的金色巨網頃刻間碎裂，化為星點散入夜幕。

    重明也被囚龍索傷到，身上的火光驟然黯淡，從天際墜落間再次化為紅衣女子。

    應龍帶著謝衿向下疾馳，將重明接到背上。

    另一道白色人影還在如墨的夜色中墜落，就像雪片緩緩飄落。謝衿伸手扣住應龍的金色鱗片，厲聲道：救他，不然我殺了你！

    應龍發(fā)出痛苦的嘶吼，扭動身體掙扎后，自知無法拒絕，朝那道人影快速游去。

    應龍一閃而過，謝衿把人拉進懷里，順勢在龍脊上坐下，讓他靠著自己休息。

    辜玨臉色蒼白，唇瓣上沾著嫣紅血跡，長睫細密抖動后，睜眼看來。

    謝衿也不知道要說什么，用指尖替他拭去唇畔血漬。重新扣住應龍的金色鱗片，吩咐道：回煙霞峰。

    重明知道計劃落空，已經悄然離開。應龍被制住命門，無法拒絕，帶著兩人向高處飛去，穿過低低的云層，視線驟然空曠。

    眼前一覽無余是星辰和銀河。

    謝衿不開口。

    辜玨也沒有說話，靜靜靠在他懷里。

    他沉靜的雙眼一直注視著前面，夜風吹起長發(fā)，一縷縷擦過辜玨臉頰。

    不管他留書時說得多堅決，辜玨還是看得出，他不能放下自己。

    自己也必不能放過他。

    應龍向下再次穿過云層，煙霞峰已在眼前。

    謝衿垂下視線，問他，師父，我?guī)慊厝ィ?/br>
    等等。

    謝衿用目光詢問，就看到他伸手摸到應龍的金色鱗片，扣了下來。

    馳騁天際的龐然大物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嘶吼，巨大的身軀猛地抽搐后，開始瘋狂地扭動。

    謝衿將辜玨護在懷中，從龍背脊上一掠而下。

    失去命門所在的金色鱗片，應龍靈力驟泄，扭動身軀開始虛化，若隱若現。

    但它垂死掙扎間，不斷發(fā)出的鐘磬般的嘶吼還是震得辜玨面若金紙。

    謝衿握著手腕，不斷給他渡去靈力。

    應龍的吼聲越來越低，最后連同它龐大的身軀一起徹底消失。

    最后只剩一?；疑脑ぁ?/br>
    這是應龍的元丹。

    拿到它，辜玨就擁有七枚神獸元丹。

    他竭盡全力從謝衿懷里起身，走向那枚灰色的元丹，正要伸手收走。周遭突然又變。

    白色的濃霧從空中流淌下來，灌注在這片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