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負(fù)責(zé)傳信的潛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聲道：

    “我家綺鴛姑娘說了，事態(tài)嚴(yán)重，煩請點(diǎn)齊兵馬，速速趕至，她在現(xiàn)場嚴(yán)密監(jiān)控形勢，待與隊長會合。典衛(wèi)大人那廂，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帶足夠的人手前來支持?！?/br>
    潛行都的報告絲毫沒有夸張。

    趕到籸盆嶺時，村外聚集的流民多達(dá)兩三千人之譜，現(xiàn)場黑壓壓一片，多是青年少壯，晶亮的眸光宛若饑?yán)?，十分不善。那押糧隊的十二名兵士被圍在村外的一處小丘上，馬匹車輛俱已被奪，靠著地勢與殘株石塊等壘成簡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槍尖突出木隙，以阻絕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幾處斑斑血跡，地面上豎插著殘羽斷箭，卻不知里頭的弟兄傷亡如何。

    即使是像籸盆嶺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來構(gòu)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隨處都有。羅燁見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們早有預(yù)謀，否則倉促之間押糧隊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圍著小丘蠢蠢欲動的流民，見兩百多名的鐵甲軍列隊而來，甲衣槍尖在陽光照耀下煥發(fā)著獰惡寒光，氣焰略微收斂，前列眾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動，一張張黝黑骯臟的面孔直視來敵，氣氛無比凝重。

    羅燁一直推進(jìn)到攔路的木石之前，舉手喝道：“停！”騎隊聞聲不動，仿佛從活生生的人馬變成石雕，兩百多人掖槍凝然，馬蹄都未亂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

    年少的帶疤隊長策馬上前，揚(yáng)聲道：“章成！可有弟兄受傷？”

    押糧隊的什長章成聽見隊長的聲音，大喜過望，從工事后冒出頭來，大聲應(yīng)答：“沒有！不過是些皮rou傷，沒什么大礙。頭兒！這幫子王八蛋要造反啦！”離得近的流民聞言，紛紛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說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東蕃！”雙方隔著堆石土壘叫罵起來。

    羅燁唯恐場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壺里挾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際，一聲狼嚎般的刺耳尖嘯飆向天際。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頭掩耳，踉蹌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發(fā)明，東海護(hù)軍府衙門按將軍大人親繪的圖紙，打造了幾萬枝這種特制羽箭，除支應(yīng)巡哨勤務(wù)之外，只有副統(tǒng)領(lǐng)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鐵騎隊的頭盔內(nèi)襯裝有填毛護(hù)耳，故絲毫不為所動。

    “村中李翁呢？請他出來回話！”

    羅燁放箭鎮(zhèn)住場面，一提韁繩，跨下駿馬輕輕巧巧越過阻路的木石殘株，朝村前行去。背后隊副賀新低喝道：“羅頭兒，當(dāng)心暴民逞兇！”羅燁勒馬回頭：“別動！我有分寸?！庇稚锨拔辶桑嚯x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籬已近在眼前。

    不多時，一名青年扶著被稱作“李翁”的長老來到，羅燁沒等他開口，厲聲道：

    “李翁！你要時間，我給你時間；你要米糧，我給你米糧！你等在這里聚集了幾千人，又圍困官軍，壘石為砦，難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鐵青，顫巍巍地幾乎站立不住，干癟的嘴唇動了幾下，可惜年邁體弱，距離遙遠(yuǎn)，委實(shí)聽不見說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揚(yáng)聲道：“你說送米糧，送的是什么米糧！當(dāng)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揮，幾名身強(qiáng)力壯的流民推來一輛板車，車上壘滿鼓脹脹的麻袋，以粗繩縛得結(jié)實(shí)，袋上撐飽的朱漆印子雖已斑剝褪色，依稀見得“谷城”、“護(hù)軍府典曹司”等字樣，正是一早從巡檢營運(yùn)出的食米。

    青年一腳踏著糧車，從靴靿里拔出短匕，從最頂上的糧袋下手，連刺兩層，破口處“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迭卻悄靜靜地毫無聲息，青年轉(zhuǎn)著匕首絞開麻袋，里頭裝的竟是干草樹枝一類，全是些不能吃的東西。

    羅燁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糧隊動了手腳，怒火中燒，頰畔刀疤脹得赤紅，不覺微微跳動，厲聲道：“章成！這是誰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沉默片刻，抬頭大聲道：“頭兒，不是咱盜賣了軍糧，今兒一早搬糧裝車之時，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裝的是草屑谷殼兒，喂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羅燁年紀(jì)雖輕，卻是精明干練，一聽便知是驍捷營本部典曹干的好事。東海律令嚴(yán)酷，將軍尤恨貪污，盜賣軍糧這種殺頭的勾當(dāng)，等閑沒人肯干；管糧秣的典曹敢動這種手腳，自是受了頂頭上司指使。

    以谷殼草屑替換白米這一招，尤其陰毒。

    草屑谷殼人不能食，不能稱作是“糧”，然而卻屬于“秣”的范疇，可做馬的飼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貪污，清點(diǎn)倉廩后食米總數(shù)不變，大可推說一時不慎裝錯了，也不過就是罰俸坐扣的小罪，與盜賣軍糧的殺頭重罪不可同日而語。

    于鵬、鄒開授意底下人如此胡為，說了到底，還是想讓耿照下不了臺。但以秣充糧，吃苦的卻是這三百名巡檢營弟兄。

    “狗官！”羅燁不禁握拳咬牙，須得極力克制才不致罵出聲來。章成卻無如此思慮，他與什中弟兄連日辛勞、疲于奔命，還得搬自家食米供給流民；誰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給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們吃什么，難不成還當(dāng)成祖爺爺來供？

    糧食運(yùn)至籸盆嶺，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盤查，說要查驗米糧。章成一時氣不過，與流民罵了開來，后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頭兒！”他填了滿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們弟兄累得半死，上頭就給咱們吃這個！拿來分與這些個賊廝鳥，還挑三揀四，這是什么道理？典衛(wèi)大人忒愛做好人，說什么“勿傷人命”，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還講什么情面！”

    “噤聲！”

    羅燁被他一說，反倒冷靜下來，知此際不宜激起民忿，轉(zhuǎn)頭對嶺上老人道：

    “李翁，這車上之糧，都是從本營的庫房中解來，我等也是駐扎外地，手邊余糧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請李翁族中諸位先行往西邊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面稟我家典衛(wèi)大人后，再請他為諸位張羅?！?/br>
    老人似是猶豫起來，身畔的青年卻厲聲道：

    “你裝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誰不是被你們鐵騎隊的逼得走投無路？若非在籸盆嶺喘口氣、歇歇腿兒，指不定現(xiàn)下還在荒野中忍饑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兒聚集起來，壯大了聲勢，你們當(dāng)官的能這般好聲好氣說話？”流民們不由得大聲附和。

    青年說得激昂，挾著老人振臂道：

    “諸位！休忘了今晨這一幫東蕃來時，何其囂張跋扈！教咱們拆穿了糧車上的手腳，說理不過，便挺槍放箭傷人性命！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鷹犬，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則央土、東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豈有來不得的道理！”

    “說得對！”

    “東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東海境內(nèi)、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強(qiáng)力壯的青年漢子，不乏在家鄉(xiāng)時做點(diǎn)小生意、甚至讀過幾天私塾之人，聽青年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憤，益發(fā)沸騰。

    羅燁見那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jì)，一身洗舊了的青袍儒服，青綢束發(fā)，中央還鑲了塊盈潤的小小方玉，腰懸長劍、肩負(fù)行囊，盡管面上難掩風(fēng)塵仆仆之色，卻半點(diǎn)也不像來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動群眾，必有圖謀！須拿下交與大人發(fā)落?！庇移破溆眯模瑩P(yáng)聲大喝道：

    “你非央土之民，憑什么替他們發(fā)聲？你謗議朝政、污蔑將軍，所圖不過是鼓動來自央土的無知百姓，起身對抗朝廷，自己卻躲在百姓的后頭，算什么英雄好漢！你可曾為這些央土流民，做過一丁半點(diǎn)？”

    誰知流民卻不領(lǐng)他的情，反倒大聲鼓噪起來：“兀那狗官！東郭公子為咱們盡心盡力，照管衣食溫飽，豈是你們這幫蠻橫東蕃可比！”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紛紛拾起石塊泥巴朝羅燁擲來！

    幸而雙方相距甚遠(yuǎn)，土石落地離羅燁駐馬處猶有一段，只驚得馬匹不住跺蹄，原地進(jìn)進(jìn)退退打起轉(zhuǎn)兒來。

    巡檢營的隊副賀新見情況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遙指天際，叫道：

    “羅頭兒，快回來！那幫暴民要亂啦！”羅燁扯緊韁繩，口中“吁吁”有聲安撫坐騎，回見下屬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鬧出人命來，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衛(wèi)大人有令，不許傷害百姓！”

    卻聽嶺上青年笑道：“好一頭假惺惺的鷹犬！諸位鄉(xiāng)親且停手，莫給這幫爪牙落了口實(shí)，以此欺壓百姓……”羅燁心頭正松口氣，青年卻長聲大笑：“為免你說我鼓動百姓、居心叵測，我只好親自動手，來個“擒賊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聲已挾著凜冽勁風(fēng)，撲至羅燁身后！

    （好快！）

    羅燁以鑲釘臂鞲遮護(hù)頭臉，只來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馬來！

    谷城鐵騎隊所披的鐵甲，乃是在棉絮襯里的襖上縫綴鐵片，連同頭盔、披膊、膝裙，一領(lǐng)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防護(hù)力固然絕佳，然而一旦下馬，卻顯得無比笨重。押糧隊一什被流民逼落馬來，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為盔甲太過沉重，難以步戰(zhàn)突圍的緣故。

    那儒服青年見他墜落地面，步法變幻，竟雜著駿馬亂蹄，于間不容發(fā)之際不斷出腿，踩得羅燁滿地打滾，不只模樣狼狽，更是險象環(huán)生。嶺上流民見狀，無不鼓掌叫好：“東郭公子好武藝！”對羅燁指指點(diǎn)點(diǎn)，笑罵頻仍。

    鐵騎隊眾人彎弓搭箭，卻怕誤射羅頭兒，何況那儒服青年身形飄閃，始終被繞圈亂踏的馬匹遮去大半，根本無法接近或瞄準(zhǔn)，要想先射死羅頭兒的愛馬，休說誰也沒那個膽量，就怕馬兒“砰！”一聲中箭側(cè)倒，頭一個便將羅燁壓成rou泥。

    一時間，兩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無人能為頭領(lǐng)解圍。

    然而青年的著急與煩躁，毫不遜于束手無策的巡檢營眾鐵騎。

    他倚仗驚人的輕身功夫，一眨眼間沖過十丈的距離，猛將羅燁撞下馬來，看似魯莽，實(shí)則經(jīng)過精密計算。不止對谷城鐵騎的氣力、訓(xùn)練、武藝質(zhì)素有深刻的了解，連鐵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兩”為單位，滿擬能手到擒來，不費(fèi)吹灰之力。

    豈料這名生得一張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軍蕃，竟能頂著四五十斤重的鐵甲滿地打滾，不惟四只亂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門“滄浪腿法”也悉數(shù)落空，要說是運(yùn)氣，這廝未免太好運(yùn)了些。

    青年本想拔劍將他釘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失卻出手的余裕。羅燁打滾的速度未曾放慢，卻能伸手去解鎧甲系帶；青年的腿勢若緩，怕他立時一躍起身，只得拼命加緊攻擊，主客在不知不覺間易位。

    片刻“鏗”的一響，羅燁扯斷系帶，兩片裙甲落地，雙腿一個掃堂回旋，蹴得綴鐵裙片接連飛起，如風(fēng)中絲絹，輕飄飄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鑄造，眼力尤佳，知這兩塊綴滿方形鐵片、鑲釘無數(shù)的裙甲少則十斤，要一腿踢飛如旋葉，余勢所及飄冉而升，怕沒有幾百斤的腿力！心下駭然：

    “走眼！料不到谷城軍中，竟有這般拳腿行家！”著地一滾，堪避過旋甲斷頭之厄。羅燁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嘶啦--”兩聲長長裂帛脆響，將雙肩披膊扯落，鐵甲再去十斤，跨步飛進(jìn)，揮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劍，掌風(fēng)已至面門，連忙踮步飛退，令敵勢自老。

    羅燁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時，右拳倏如彈子般直搗而出！青年避無可避，雙掌往胸前圈攔，“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連退三步，借機(jī)退出拳掌可及的范圍；正欲反手拔劍，羅燁摘下頭盔一掄，打得他雙腳離地，側(cè)向飛出一丈有余，跌落時連滾幾圈抱腹嘔血，熟蝦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

    “這是……翼爪無敵門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獵”的徒弟，還是“萬里寒空”的傳人？”驀地露出一臉的陰鷙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點(diǎn)忘啦。不管你是黑鷹或白鷹，都是武林公敵！”

    羅燁扔去頭盔，青白的瘦臉上毫無表情，腮幫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頰的長疤殷紅如血，如赤蜈蚣般隱隱跳動。他只有在極端憤怒時，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仿佛回到初傷，透著血芒，鼓脹欲裂。

    “怎么我卻不甚意外，在此煽動流民、意圖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鋒照嫡傳的“不動心掌”！”少年的臉龐依舊冰冷如石雕，不帶一絲起伏，襯與金鐵交擊般的冷冽喉音，益發(fā)令青年膽寒起來。

    他一手撐地，不敢移開目光彎腰起身，“鏘！”一聲擎出長劍，遙指著步步逼近的少年，坐著不住挪退，強(qiáng)笑道：“你既知我來歷，還不快逃命去？黑鷹白鷹惡貫滿盈，俱已伏誅，他們的傳人躲到了軍隊里隱姓埋名，如能棄惡從善，料想家?guī)熞膊粫s盡殺絕……”突然揚(yáng)聲大叫：

    “你殺我好了！東郭縱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壓良民！”奮力拄劍掙起，下盤卻無比虛浮，踉蹌倒退幾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懷中。羅燁回神，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竟越過警戒線，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壯流民，眾人目中敵愾甚深，漸漸圍了上來。

    人群中忽聞一聲喊：“……殺了東蕃！”雖刻意捏尖嗓音，羅燁也能辨出是那復(fù)姓東郭的青鋒照弟子所發(fā)，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還管得了這些，臨界沸騰的敵意與憤怒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