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從權(quán)，才冒犯了二掌院，但人命關(guān)天，實無選擇。杜掌門若要見責(zé)，在下也不推諉，愿負荊至斷腸湖，任憑杜掌門處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艷艷的麗影猶在，心底輕道：

    “我雖配你不上，但絕不逃避責(zé)任。占了你寶貴身子的男子，不是貪生怕死的鼠輩?！睙嵫嫌扛鼰o所懼，雙眸昂然迎視。

    許緇衣靜靜望著耿照，似乎想確認(rèn)他的決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瞼：“你有這層覺悟，便好辦多啦。此事僅得五人知曉，其中只你一個外人，這一個多月來我始終留心江湖耳語，看來你口風(fēng)甚緊，未到處吹噓?！?/br>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么可能同別人說？”橫疏影雖知此事，那是她聰明絕頂，窺破端倪后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頭上。

    許緇衣露出放心的神情，從腰畔摘下一柄青鋼劍，置于幾案，手按劍柄，一邊垂首低頌，寬大的右袖覆著大腿，袖中不住輕輕滾動。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數(shù)著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從袖底小露半截，每顆玉珠約莫荳蔻大小，通體渾圓、色澤瑩碧，更無一絲駁雜；即使最大的兩枚達磨珠，也不過龍眼核兒似，做工十分細致。珠串中綴有一把鵝黃流蘇，同樣做得小巧可愛，似是日常隨身之物。

    耿照不敢驚擾，片刻許緇衣睜眼抬頭，淡然道：“自我代掌門戶，已有十年不曾殺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內(nèi)心實屬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劍來，持劍如玉瓶，劍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只尖尖雪履，踏前之際，劍氣轟散！

    那青鋼劍是柄凡鐵，比起黃纓、采藍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里卻似活物。許緇衣皓腕微振，如灑甘露，游星般的劍芒“嗡”地一顫，倏又凝于一點。

    玉人一聲輕叱踏地而出，勢若山傾、發(fā)袂齊飛，但艙里除了異樣的壓迫感之外，連一絲微飔也無。耿照被壓得動彈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隨著劍芒迫近，壓力還在持續(xù)增加；喀啦一陣裂響，酸枝椅的扶手、榫點等已迸出碎粉！

    （好強……好強大的劍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氣勢最強者當(dāng)屬岳宸風(fēng)。蘆葦灘一會，耿照未及回頭，心中已怯，非是膽氣不豪，而是岳宸風(fēng)的殺氣挾著渾厚的內(nèi)力撲至，霎時感應(yīng)危機，自然生出反應(yīng)--“恐懼”，正是身體發(fā)出的警訊。

    許緇衣這一劍卻不同。

    劍尖瞬顫，青芒如螢；足尖踏地，嬌軀飛傾……這一切的“動”都充滿了混沌不明，如山移萍飄，挾綿厚的純陰內(nèi)勁，于遞劍一瞬轉(zhuǎn)成極端之“靜”。動靜倏易、極發(fā)而凝，終于成就這式“太華青燈”。

    再由“靜”轉(zhuǎn)為“動”之時，這一式的大殺著、大威力便即爆發(fā)，咫尺間絕難抵擋，然而耿照所通曉的一切招數(shù)，無法再拆解如此簡單的一劍。唯一的方法就是運足內(nèi)力，以“薜荔鬼手”的剛猛殺招硬撼劍式，拼它個強勝弱敗，二者存一--

    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動，緊握扶手，直到劍尖停在胸口，雙眼始終不離許緇衣的端雅面龐。

    “是江湖變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還是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人？”

    許緇衣長劍不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當(dāng)年我創(chuàng)制這一式“太華青燈”時，師傅說我能放不能收，像內(nèi)家掌力多過劍法，不予“劍”字為名。我苦練十年，近來方踏入收發(fā)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劍，劍尖忽地一顫，如陷漩流，發(fā)出嗡嗡急響。

    （這是……）

    許緇衣運勁一奪，“嘩啦”一聲，耿照身下的酸枝椅應(yīng)聲爆碎，卻見他腰帶中綻出異光，一股無形氣勁轟然迸散！

    她橫劍揮出，青鋼劍被罡氣“錚！”一撞，刃彎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間異光又縮回去，隨勁鼓出的飄塵頓失依托，如細雨般簌簌而落。

    兩人各退一步，許緇衣倒劍入鞘，拂袖掃去落塵。耿照卻因壓制化驪珠的莫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勁，此際壓力一松，通體酥乏，踉蹌幾步仍立身不穩(wěn)，仰天坐倒在地，模樣狼狽。

    許緇衣收起輕視之心，心中一凜：“這股氣勁之渾厚，若與“太華青燈”硬對，說不定是我要吃虧……他硬生生撤回內(nèi)力，豈非五內(nèi)破裂，碎爛如靡？不好！”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躍而起，紅著臉拍了拍屁股襟袍，頻頻致歉：

    “真是對不?。【棺辶硕圃旱囊巫?。我……這……唉！”

    原來許緇衣的劍勢雖凌厲，碧火功卻未感應(yīng)殺氣。若耿照出手格擋，反將虛招逼實了，以“太華青燈”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兩敗俱傷。他冒險一搏，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許緇衣不會痛下殺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鐵匠，與他融為一體的化驪珠卻無此靈識。劍罡臨門，神珠感應(yīng)危機，護體的碧火功忽又撤去，為保宿主，登時大放異能，涌出巨量奇力！

    劍尖將至，耿照急忙壓制奇力；碧火功、化驪珠內(nèi)外一夾，硬生生將酸枝木椅震成齏粉。如此在發(fā)勁中途、硬將勁力收回的舉動，由來最是傷身，但驪珠奇力非是普通內(nèi)功，碧火真氣又有護體調(diào)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論之。

    許緇衣見他毫發(fā)無傷，心下駭然：“如此修為，何以能夠！”更加印證了心中設(shè)想，反手“鏘！”一聲抽出青鋼劍，飛刺少年頸間！

    變生肘腋，耿照脖頸一偏，食、中二指夾住劍刃，鋒顫一停，難進分許，如陷鐵鉗。他這一著應(yīng)變快絕，足以躋身高手之林，可惜許緇衣非是等閑之?dāng)?，柔勁一吐，嗡嗡顫動的劍身忽變?yōu)樽笥遗まD(zhuǎn)，耿照的手指畢竟不是鐵鑄，劈啪兩聲，被抹開兩道銳口，血珠四濺。

    他吃痛撤手，許緇衣身形落地，劍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頸。

    “代掌門！你這是……”

    “耿大人，只要為了我?guī)熋煤?，我不惜殺人。我信你不過?！彼謩Φ氖謩菔趾每?，不但利落而且優(yōu)雅?！俺牵隳芙o我一個不殺的理由?！?/br>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許緇衣“嗤”的一聲，白皙的笑靨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純凈不帶一絲駁雜。

    “你說話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這個理由不夠好。我為一己之私殺人，你只能拿眾生大義來駁我?！彼坏溃骸捌┤缒慵缲撓麥缪兜拇笕?，我若殺你，便斷了琴魔前輩臨終唯一的絕傳?！?/br>
    “你……你為何知道……”

    “沐云色沐四俠是魏老前輩的愛徒，依我看，他的內(nèi)功修為尚不及你?！?/br>
    許緇衣柔嫩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開口，唇瓣間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溫息。耿照終于明白女子的櫻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這兩字用在許緇衣身上，當(dāng)真是再合適不過。

    “流影城調(diào)教不出你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輩臨終所授，我實在想不出別的答案。”

    當(dāng)然許緇衣的推測并未全對。

    魏無音的固然神妙，足以打開號稱無解的“億劫冥表”，間接促成耿照與化驪珠的融合，要成就這一身驚人藝業(yè)，卻得自種種離奇遇合，未必全與琴魔有關(guān)。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為了妖刀。在下只想知道，代掌門把此事弄清了，圖的是什么？難道如水月停軒這等清修凈地，也有號令妖刀、逐鹿天下的野心么？”

    許緇衣微微一怔，似覺此問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見佳人顰若春花，面紅耳赤，不禁有些惱：

    “代掌門何故發(fā)笑？”

    許緇衣?lián)u了搖頭，微瞇的杏眸中水光瀲滟，盈盈如波，卻沒什么敵意?！扒倌拜吪R終之前傳授你的，可是號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么？”她雪靨嬌紅，微捏著右手玉指，以指背輕拭眼角，側(cè)頤笑問。

    耿照一愣，本想大聲駁斥，總算這幾日被寶寶錦兒套話多了，頗有些長進，沉聲道：“就算琴魔前輩真留下了什么，必然也是消滅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子，豈能與妖物同流合污？”

    許緇衣笑道：“照??！那我逼問你號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豈非緣木求魚？”說著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會面以來，她始終保持端莊的形象，縱是和顏笑語，亦合禮守分，帶有一層隔閡。直到此時才笑逐顏開，可見耿照逗得她開懷，終是忍俊不住。

    耿照脹紅面孔，訥訥道：“這……代掌門說得也是?！?/br>
    許緇衣輕咳一聲，斂起嫵媚歡顏，又恢復(fù)成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軒代掌門，正色道：“我?guī)熋盟严?shù)說與我聽，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問我所圖為何，其實簡單得很--妖刀禍?zhǔn)?，乃我輩俠義道中人的職責(zé)，正當(dāng)追隨魏老前輩之余烈，掃蕩魔氛！豈可置身其外，故作無事？”

    這番話以她酥顫醉人的嗓音說來，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幾乎要鼓掌叫好：“這……才是所謂的正道，此話當(dāng)真是擲地有聲！”卻聽她話鋒一轉(zhuǎn)：“但東海正道七大門派，立場各不相同。三鑄之中，青鋒照邵家或肯仗義援手，其余則關(guān)心鋒會遠甚于此，連貴城也不例外。

    “便說四大劍門，觀海一脈組織駁雜，亦有鹿別駕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份子，難以倚靠；指劍奇宮獨善其身；劍冢終究是朝廷轄下，蕭老臺丞風(fēng)燭殘年，雖有召集四門之舉，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應(yīng)付妖刀的秘法，合該交給誰？”

    這個問題在午夜夢回、披汗驚起時，耿照也問了自己無數(shù)次。

    聰明如橫疏影，亦無法給出明確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蕭諫紙。她懷疑蕭老臺丞的理由或與許緇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斷卻是一致。

    “該……該交給誰……”他喃喃道，一如曾經(jīng)自問的千百回。

    許緇衣撤開長劍，隨手還入鞘中，低頭輕撫劍柄，忽然一笑。

    “誰都不用給。只須公諸于世即可?！?/br>
    “公……公諸于世？”

    “是?！痹S緇衣微笑道：

    “降魔除妖，人人有責(zé)！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覬覦，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斷念，使正義之士有依。退一步說，將琴魔遺言當(dāng)作私物，則黑白兩道不分利害，總要一窺秘奧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獨占，莫教他人知曉，此即“奇貨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個東海，當(dāng)有很深的體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

    “不瞞代掌門，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見蕭老臺丞，將所知告訴他老人家，由他來主持滅魔大計?！痹S緇衣若要用強，方才兩度能將他斃于劍下，要拷問機密亦非不能，不需要這般拐彎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懷見識，遂不再隱瞞，這話算是認(rèn)了“琴魔之傳”一事。

    許緇衣淡淡一笑。

    “無妨。我只希望你見過老臺丞之后，也能同樣說一遍與我聽。妖刀萬劫直搗斷腸湖，赤眼與幽凝之惡更是我親眼所見，離垢屠盡嘯揚堡兩百余口，天裂亦在貴城逞兇。水月一門與妖刀勢不兩立，必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當(dāng)知誰可托付，莫讓我覺得今日走了眼，看錯了人?！?/br>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幾分，點頭道：“三乘論法大會在即，聽說蕭老臺丞也來參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許緇衣垂斂彎睫，淡淡的笑容里似有一絲狡黠，隨手輕撫劍鍔。

    “那暫時與我們一道罷，彼此也有照應(yīng)。是了，敝門有位女弟子名叫黃纓，可曾與你同路？”

    耿照愕道：“黃纓？她沒在流影城么？當(dāng)日臨行，我還曾與她道別。”

    許緇衣?lián)u頭。“紅霞說，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為你們走在一塊兒?！?/br>
    回想這一路的艱辛，耿照不禁苦笑：“還好她沒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心想小黃纓天真可喜，對自己又極講義氣，若教她受得一丁半點傷害，那真是萬死莫贖了。

    “她還沒回水月停軒么？”

    “沒有。不過我已派人尋訪，也不用過于擔(dān)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間，你我之議不預(yù)他人，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相信你能明白?！币环魅雇龋U裊轉(zhuǎn)身，優(yōu)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走吧！我們?nèi)ビ命c齋菜，莫讓符姑娘久等啦?！?/br>
    ◇◇◇

    這艘巨艦“映月”乃是水月停軒的掌門座艦，造得極其巨大，腹尖面闊、昂首翹尾，甲板上層壘如樓，兩側(cè)設(shè)有護板，可抵風(fēng)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艙算起共分五層：最底層裝載石磨土囊壓艙，第二層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層的甲板乃升帆cao槳之處，也是全船指揮的中樞。第四、第五層則是女弟子們的居所，進出都有人持實劍把守，不讓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艦堪稱是水月財貨實力的極致展現(xiàn)。

    許緇衣先在斷腸湖南岸水深處搭建船塢，召集湖陰、湖陽兩大城的造艦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龍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全艦歷時三年才竣工，此番是頭一回離開斷腸湖水域，先自斷龍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過十天的光景，既平穩(wěn)又舒適，眾女一點也不覺氣悶，四、五層甲板終日都是鶯啾燕囀，笑鬧不絕。

    除巨艦“映月”之外，還有兩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搖月”、“浣月”隨行。水月眾姝在湖畔長成，除了水性，搖槳撐篙也不含糊，否則在水道縱橫的停軒之內(nèi)，可說是寸步難行。

    搖月、浣月體積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cao縱，不像映月艦須另聘專門的舵工水手，于是將四、五名干練弟子編作一船，輕裝簡載，當(dāng)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