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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妖刀記(1-44卷全)在線閱讀 - 分卷閱讀96

分卷閱讀96

    小乘寺院遺址,辟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為“王舍院”。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墻而入的“阿凈院”,則是專門留宿女眾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為富人間競夸豪奢的游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辦一場沾露法會,廣邀親朋好友、名人sao客參加,供養(yǎng)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fù)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凈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墻,便見燃燈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jian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凈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執(zhí)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lǐng)著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郁的迤邐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著平整青磚的林道里卻也不怎么炎熱,撲面松風(fēng)習(xí)習(xí),令人胸臆一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凈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zhí)役僧首卻給了他一根扁擔(dān),讓他擔(dān)著兩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執(zhí)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jī),就這么糊里胡涂地進(jìn)了上座院幫廚。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鄉(xiāng)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來此。他天性勤奮又好使喚,幫著洗菜生火之余,便與廚中的另一名中年執(zhí)役僧閑聊起來。

    “師父,您出家多久啦?”

    “沒出家!”那執(zhí)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寬疏的眉頭?!斑@年頭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閑錢,才能打通關(guān)節(jié),買得一張朝廷核發(fā)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長鎮(zhèn),家里給人種莊稼的,你說我這種出身,供得起和尚么?況且,老子也生得不夠體面?!?/br>
    他的確生得矮小肥胖,皮膚黝黑,笑起來便像是一顆曬裂了的干皺南瓜。

    那執(zhí)役僧見耿照直發(fā)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們何其尊貴?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養(yǎng),不會下廚來洗菜煮飯,或去打掃茅廁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錢,要廚子、長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買進(jìn)寺里來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頭剃了,看起來也都是和尚尼姑?!?/br>
    耿照想起早上碰見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樣,都是剃了頭來幫忙的。這里的人大多都是?!彼麎旱吐曇簦?/br>
    “我來了兩年啦。這兒給錢又大方,一年還放我兩月的假回家瞧瞧;雖是辛苦了些,也值?。≈皇侨藷o長性,我回家兩趟再回來,當(dāng)初跟我一道進(jìn)來的,卻都瞧不見人啦。這些個懶東西!”

    耿照無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雙眼怔怔定在空處,手起刀落,眨眼將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紙。

    (這便是東海的……佛。)

    追求普渡眾生的信仰,怎能變成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

    香積廚之外,忽然一人叫道:“來幾個有力氣的,快!”聲音熟悉,竟是恒如。

    廚房里的火工頭頭一抹額汗,隨手點(diǎn)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跟恒如師父去!”提聲吼道:“就這么多了!再少個人,午齋便等著晚上吃罷?!辫F鏟“劈哩啪啦”敲刺著鐵鑊,仿佛在發(fā)泄著火氣。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換掉。待會抬東西的時候,不許齜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穩(wěn),個個都得給我“法相莊嚴(yán)”!誰給本寺丟了臉,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jié)n,換過一身干凈的木蘭色五條衣,形制與恒如、與草料倉中慶如所穿如出一轍。耿照心想:“看來,穿這木蘭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輩的正式弟子了。那慶如之舉或許是他私德敗壞,與旁人無關(guān)?!?/br>
    恒如領(lǐng)著含耿照在內(nèi)的四人走進(jìn)庫房,命他們兩兩成對,分別以肩木扛起兩只扎了大紅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長約四尺、寬約尺半,深不過一掌余,入手卻頗為沉重,兩人一前一后、對扛而起,連肩木都被壓得微彎。

    與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積廚內(nèi)的執(zhí)役僧,而是一名長相清秀的小和尚,約莫十五、六歲年紀(jì),氣質(zhì)、容色與半路剃頭的雜工全然不像,應(yīng)是寺中正傳。他身形修長,膀子卻沒甚氣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擔(dān),還沒邁步走出庫房,他已扛得臉色煞白,氣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慶如師叔呢?怎到現(xiàn)在還沒看到人?”

    被喚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師伯的話,弟子不知?!辈恢遣豢柏?fù)重抑或畏懼師伯,短短兩句應(yīng)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沒說的,只好勞煩你幫個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聲道:“弟……弟子自當(dāng)盡力?!?/br>
    恒如似有意再壓他片刻,訓(xùn)誡四人:“這禮物的主兒,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顯義大和尚,他老人家動一動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幾翻。他老人家的臉面,便是本寺的臉面,誰要是讓他老人家在貴客面前失了面子,幾條命都不夠陪!”

    眾人唯唯稱是,抬著禮物出了庫房,浩浩蕩蕩地來到法性院。

    院門之外,立著一名魁梧昂藏、濃眉鷹目的壯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蘭僧衣的弟子簇?fù)?,益發(fā)凸顯他的高大結(jié)實,強(qiáng)健的體魄幾欲鼓破織著金絡(luò)的大紅褂子,緊繃的袈裟上浮出虬勁的肌rou線條。

    顯義大和尚蓄著修剪齊整的燕髭,肌膚黝黑如鐵,合什站立的姿態(tài)猶如一桿精鐵鑄就的獨(dú)腳銅人。

    他瞥了行禮的恒如一眼,低聲道:“慶如呢?”聲音沉如磨鐵,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間腹里滾動。“啟稟師父,慶如師弟尚未出現(xiàn)?!焙闳绻е?jǐn)?shù)鼗卮?,眉目間平平淡淡的不見喜怒。

    “晚點(diǎn)再找找?!憋@義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br>
    山門外一陣螺角聲起,低嗚嗚地吹了進(jìn)來。

    顯義大和尚濃眉一動:“貴客來了!”巨靈神似的粗壯長腿跨出院門,率領(lǐng)眾弟子一齊列隊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還未放下肩上的大紅木匣,門外知客僧扯開宏亮的嗓門悠悠唱名,卻嚇得他魂飛魄散:

    “東海道臬臺司衙門、經(jīng)略使遲鳳鈞遲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駕!”

    第三十四折十方轉(zhuǎn)經(jīng),越浦鳳儀

    遲鳳鈞認(rèn)得他的臉。

    在不覺云上樓,遲鳳鈞曾親眼目睹他自猙獰的邪獸--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風(fēng)雙臂受困之危。遲鳳鈞親眼見過他為阿傻口譯那謎樣的手語“道玄津”,看過他二人連手揭穿岳宸風(fēng)的偽善假面,看過他倆面對岳宸風(fēng)時一殺一救,看過耿照如何從邪獸血吻中救出阿傻……

    --遲鳳鈞認(rèn)得他!

    或許有千百分之一的機(jī)會,公務(wù)繁忙的東海經(jīng)略使大人不會記得那張臉……那張最終在“不覺云上樓”震懾全場、昂揚(yáng)風(fēng)發(fā)的年輕面孔。但現(xiàn)在耿照連一絲一毫的風(fēng)險也不想冒。

    “一德師父!”他盡量壓低聲音,垂眸側(cè)首,嘴唇輕輕歙動;從旁邊看來,就像乘隙打了個哈欠?!斑@箱子交給我罷?!庇沂值氖?、中二指一立,定規(guī)似的交錯回轉(zhuǎn)著:“后邊……省力些?!?/br>
    寺內(nèi)正傳弟子地位較高,常遇執(zhí)役雜工獻(xiàn)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軟,忙不迭地與他調(diào)換位子。耿照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一到后列,登時被掩去大半面容,只從一德肩上露出一顆新剃的大光頭。

    鑼鼓聲中,一名身穿烏紫章服、佩掛金紫魚袋的大官跨入院門,五綹長須迎風(fēng)飄揚(yáng),挺準(zhǔn)鳳目、清健如竹,正是總綰東海一道的撫司大人遲鳳鈞。

    數(shù)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見時,這位東海父母官只一襲儉樸青袍,書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卻是穿戴齊整:身上的公服色澤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質(zhì)地厚實的錦紋團(tuán)袍做成曲領(lǐng)大袖、繡金橫襕的形制;腰束御賜的翠毛細(xì)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帶,以彰顯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頭帶烏紗直腳幞頭,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樣是清瘦有禮、眸光溫潤的中年文士,此刻卻別有一番威儀。

    只是遲鳳鈞遲大人不愛鋪張的習(xí)慣還是老樣,隨身只帶了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門公人,算上山門外簡陋的竹制雙抬便轎,至多是六個隨從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異常耀眼,也不過就是一縣縣令的排場。

    那法性院的首座顯義迎上前去,合什頂禮。

    “阿彌陀佛!撫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遠(yuǎn)迎,尚祈大人見諒?!?/br>
    “大和尚客氣了?!边t鳳鈞也合什還禮,清朗一笑?!八兹怂讋?wù),多擾清聽。眼看三乘法會之期將近,若是耽擱了寺里的準(zhǔn)備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兩人推讓一番,把臂相偕狀甚親熱,并肩行入院中。遲鳳鈞忙著與顯義大和尚說話,雙目不曾斜視,自也不會留意旁邊齊齊低首的僧眾弟子。

    耿照才剛松了口氣,忽見恒如的目光瞟了過來,下巴一抬,低聲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兩只大紅木箱,亦步亦趨地進(jìn)得院里。

    法性院是蓮覺寺中最大的別院,歷史也最為悠久。院中的建筑多是數(shù)百年前蓮宗盛極之時建成,還保留著壘石成臺、上筑木構(gòu)的古制。石臺高約四、五尺,比現(xiàn)今風(fēng)行的二尺臺基還要高得多,用大塊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龜甲積,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則不用磚石,皆以整顆完整的桅杉或金絲楠等珍貴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須一根鐵釘。梁上也無多余的裝飾,然斗拱堆棧如層巒,更見工法的巧妙。

    金絲楠的大料筆直而節(jié)少,木紋里帶有金絲,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見光亮,滑順如繅絲,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院五彩斑斕、極描精繪的裝飾,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陽光照耀下隱帶輝芒,襯與滿院的蒼茂松柏,散發(fā)出一股古老寧靜的莊嚴(yán)與肅穆。

    遲鳳鈞與顯義邊走邊聊,恒如領(lǐng)著四人遠(yuǎn)遠(yuǎn)跟著,隔著四名帶刀護(hù)衛(wèi),保持著無法聽清二人交頭接耳的距離。耿照落在隊伍的最末尾,只盼遲鳳鈞別回頭,更莫要一時興起、忽然想認(rèn)識顯義的徒子徒孫之類;走著走著,隊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樣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龜甲狀的臺基,上頭的屋舍等全是木構(gòu),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濃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著絲絲金縷,顯然年代久遠(yuǎn),猶在滿園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處卻非古舊,而是建筑的詭異結(jié)構(gòu)。

    這座堂子乃是由十間長方形的獨(dú)立屋舍所組成,每間屋舍僅有末端的邊角相接,居中圍成一個小小的正十邊形呈放射狀,每屋之外有三邊圍廊環(huán)繞;仔細(xì)一想,才發(fā)現(xiàn)長屋與長屋之間盡管有外圍廊廡相連,實際上卻是相鄰而不相接,十屋共計四十面墻,竟無一面墻是由相鄰的兩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間長屋的屋頂,均采最復(fù)雜的九脊歇山式設(shè)計,重檐迭嶂、層層相因,最后竟壘出了八十個懸山面、共兩百四十條屋脊,造型單純、毫無花飾的斗拱一層迭一層,看來便似蓮花海一般,陡地壯觀雄偉起來,其繁復(fù)精巧令人瞠目。

    遲鳳鈞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撫須喃喃道:“大和尚,這座“十方轉(zhuǎn)經(jīng)堂”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嘆前人的智慧何其高遠(yuǎn),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的偉構(gòu)!”

    顯義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撫司大人的興頭,接口道:“這座轉(zhuǎn)經(jīng)堂最好之處,在于十間精舍不共一墻,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異常結(jié)實,閉起門窗之后,堪稱與世隔絕,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適合密議的場所?!?/br>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遲鳳鈞,一下將他從思古幽情中拉回現(xiàn)實,捋須微笑,轉(zhuǎn)頭問:“是了,幾位行老、巨商們都到了么?”

    顯義稽首道:“回大人的話,都到啦,正在“東之天”里候著?!?/br>
    轉(zhuǎn)經(jīng)堂的十間長屋分別以十方天命名,“東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數(shù)來的第三間。

    遲鳳鈞造訪蓮覺寺的次數(shù)頻繁,每回議事均選在這轉(zhuǎn)經(jīng)堂,對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點(diǎn)頭道:“大老板們?nèi)者M(jìn)斗金,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睆阶酝鶘|之天間走去。

    顯義濃眉一動,上前攬住,低聲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稟報一事。大人這邊請。”挽著遲鳳鈞的臂彎,引他走入為首的“上之天間”。恒如見機(jī)極快,回頭一瞪四人,低喚:“跟上!”抬著禮物上了階臺,便在上之天間的門廊間候著,靜待師父召喚。

    那長屋從外觀看來,便知屋內(nèi)空間不大,約莫是流影城中一間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長一些。兩丈之內(nèi)對面相望,耿照沒把握不被認(rèn)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轉(zhuǎn)經(jīng)堂又在院里深處,院門外俱是顯義的弟子徒眾,階臺下還有四名帶刀衙差,要硬闖出去實有困難。

    他悄然四望,抓緊時間思索脫身計,靈機(jī)一動,聳肩將抬木一頂,箱角正撞著前頭一德的膝彎處。一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