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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彥之精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一幅龐大縝密、巨細靡遺的路觀圖,篷車在山間不住轉(zhuǎn)換道路,始終沒再遭遇赤煉堂人馬盤查。耿照與他隔著吊簾,天南地北隨意亂聊;老胡一下教他如何辨別地形、記憶地圖,一下又講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望遠,反應冷淡,這一路輕松閑話,倒頗有幾分郊游踏青的愜意。 走著走著,不覺過了晌午。胡彥之“吁”的一聲,在一處林子邊停了騾車,指著不遠處的小丘。 “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zhèn)的地界,向東再行一刻便入鎮(zhèn)區(qū),往北是鬼頭嶺;沿這條小路繼續(xù)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邊的越城浦。流影城在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邊說著,一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一幅具體而微的地形分布圖,四周城鎮(zhèn)、山河林砦等無一缺漏,看得耿照矯舌不下。胡彥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來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爺子隱居之處,你還記不記得在哪里?” 阿傻讀他唇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了一想,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睌科鹦θ?,對兩人正色道:“從這里開始,咱們就算入了險地。岳宸風何許人也?云上樓一攪,這廝決計不會善罷干休。若阿傻所言為真--阿傻,我只是假設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攝奴既能尋到了他,岳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的隱居處,只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愿望一次滿足,方便得很。” “三種愿望?”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你泄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一刀,想必岳老師會很愉快。” “他又怎能確定,我們?nèi)齻€一定會來?”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間唯一的一張活地圖,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鏢,老子又是一臉的好管閑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zhèn)東將軍府斗這口氣,摸清楚他岳宸風的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們?nèi)龡l衰鬼,洗好腦袋等著岳老師的寶刀。” 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一齊驅(qū)車上路。 他將劍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腰,連阿傻都分到一柄銳利短匕,以防鎮(zhèn)東將軍府的伏兵突然殺出。騾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里許,車駕無法再進,老胡將騾子系上一株老樹,轅轡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春,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抽新芽,樹頂兀自光禿一片,落葉卻還未完全腐爛,和著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著些許深黝土色,猶如一只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后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蔽日的林道間卻隱有一絲刺骨的濕冷,仿佛凜冬回眸,于此間還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著濕泥腐葉,沿著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zhuǎn)入一處小山坳,抬見半山腰間突出一塊平坦的巖臺,上有三兩幢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敷泥涂堊的夯土墻斑剝得十分厲害,似乎整個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里?”老胡嘴唇歙動,卻未發(fā)出聲音。 阿傻點了點頭,身子突然一陣顫抖,面色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只覺觸手寒涼,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著那幾間茅草房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著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巖臺。耿照拉著阿傻躲在山坳轉(zhuǎn)角處,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巖臺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崖畔揮舞雙劍,示意兩人上前。 “我里里外外都看過了。他媽的!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老胡笑罵: “真是怪了,難道岳宸風是謙謙君子,得了教訓便躲回家反省去了,從此絕了報仇的念頭?” 茅草屋后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道,其下林冠光禿一片,當真是一覽無遺,的確沒藏什么伏兵。耿照聳肩道:“興許是還沒找到這里罷?若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找不著?!?/br> 居間的大屋雖是茅頂土墻,卻有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兩幢小屋:一幢是谷倉的模樣,其中堆置著獵具雜物,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卻經(jīng)人打掃整理,擺著簡單的床褥幾墊,床上還有幾件發(fā)霉的衣服。 阿傻夢游似的走進屋里,靜靜坐上床榻,裹著白布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不住地發(fā)顫著;一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一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老胡搖了搖頭,面色凝肅: “過不了,一輩子就會困在血色的夢魘里,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一閉上眼便能瞧見。那些東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隨著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了,其實并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它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陰沉的語調(diào)與神情所懾,剎那間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該怎么辦?” 胡彥之冷冷一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只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他輕聲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著與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著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并兩步追上前;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老胡,你方才說什么與惡夢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昏頭啦?我是說咱們做人家的朋友,別不長眼,給人家一點空間,如此而已。” 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隨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斗室里,東一塊西一塊、潑墨也似的濺滿大片褐黑污漬,地上、墻上,破爛歪倒的竹椅之上……簡直是無處不在。積了蛛網(wǎng)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著撕碎的布片,依稀識得是女子的衣物一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有什么血腥穢氣,兩、三個月間也已散得干干凈凈,然而一見室內(nèi)的景況,便似有一股腥腐鮮烈的血rou氣息沖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獸肆虐一般,教人不禁掩鼻側(cè)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fā)生的現(xiàn)場了。” 胡彥之稍稍推開門扉,電一般的目光掃過屋里各處--梁上垂下的粗大鐵鏈、地上染血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fā)黑糜爛的細骨碎rou,似乎還有幾截帶著指甲的變形指頭--搖頭道:“畜生才能干出這等事來!阿傻一刀劈了攝奴,還算便宜了那廝。走罷,這兒沒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xiàn)場一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跡,長、闊便與一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勁道驚人。以這片血漬為中心,四周墻上地下都濺滿小指粗細的斜長血點,怵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里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了?!?/br> 據(jù)阿傻之言,攝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藝業(yè)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chuàng),又失了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陽,慘死在攝奴的凌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跡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為了回護孫女與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著手硬接了一刀?!焙鷱┲紫律韥?,指著地上交錯如虹的激烈掃痕:“若非如此,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必能是對手。” 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撿起了一片寬長木牌,舉袖揩去塵埃,見牌上朱漆陳舊,以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一門十四代先祖名諱,嘆道:“這塊牌位帶將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說的是實話。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后,祖宗名諱是查得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上?!“鑄月煉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門柳家,論刀法便要數(shù)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家了?!?/br> 兩人轉(zhuǎn)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只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屋內(nèi)有竹制的書架、桌椅,還有一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齋。胡彥之隨手拍去灰塵,拉開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將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桌畔的屜篋,檢視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反倒對屜中取出的幾卷白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頷點頭,一會兒才接口:“喏,我在找這個。”將手里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題著四字,另一本則是。 耿照奇道:“這是……族譜么?” 老胡大笑。“傻子,這是刀譜?!彪S手一翻,那本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頭錄有修氏歷代先祖名諱,倒還不顯緊湊,后半?yún)s忽然變了模樣,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似是八股策論一類。 而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志,講述修家先祖開辟鑄月山莊的沿革與艱辛,后半?yún)s是一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的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纖纖素手提著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飄飄態(tài)擬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覺得丑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shù)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見“鑄月刀法式”的字樣,扉頁寫著:“曰“接天云路”。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邐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靈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聞此兮欲升煙?!?/br> 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身上裝飾的瓔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響。 他心念一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撩的意思?!鄙约右颇?,只見下一幀圖里女子持刀平舉,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呈現(xiàn)一種微妙的動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幅圖不僅是舉刀上撩,更是乘勢一躍,由上往下劈落!因此發(fā)飛衣?lián)P,可見刀勢猛烈?!毕肫鹋⒌哪蔷洹跋胂舐劥速庥裏煛?,腦海中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擬羽衣飛升之態(tài),果然下一幅圖像橫刀如吹笛,余勢不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xù)往下瞧,連看了七八幀圖像,看得津津有味,靈光一閃:“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闔。圖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頗沉,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來帶動招式,旋掃起來,威力一定十分驚人?!?/br> 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zhuǎn)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zhì)特性配合武者,將武器威力發(fā)揮到極致的方式,其細膩之處,又與刀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只覺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弦外之音,多看得片刻,仿佛又看出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彥之嘖嘖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得這么好、字卻這么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秘奧全都在圖上?!?/br> 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嚅囁道:“修老爺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了族譜中?”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著“鑄月刀譜”么?那可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氏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于嫡長,錄于宗軌,和家法、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中記載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所附,則是“補天秘式”的心訣?!?/br>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br>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將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耿照。 “喏,給你。小心收藏,可別掉了?!?/br>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又不是我的東西,也……也不是你的??傊皇俏覀兊臇|西,我們倆都不能拿?!?/br>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物事??尚藜疫B最后一個小女娃兒都不在了,真要物歸原主,便隨老爺子小姑娘埋進土里,如屎一泡,由它爛掉。你是這個意思?” 耿照辯不過他,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屜篋里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爺子過世前正寫著的刀訣,我一見這屋里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述,寫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經(jīng)驗,不想讓先人專美于前。照你的說法兒,也要在老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了,才算干凈?” 耿照一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zhuǎn)間,隱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你覺得怎樣?” 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著一柄銅裝長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