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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票號、八大錢莊背后的股東,在銀錢流通上頭很能說得上話。 而到處并購小型寄付鋪、柜坊等,讓鑾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尋常票號難進,或限于獨占經營之處,亦能通融兌現,可滿足客戶的特別需要,在鉅商之間頗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買進了平望,不厭涓滴,亂槍打鳥,影響力益發(fā)可觀。 雷兆堂老來得子,對雷恒春格外寶貝。 這位鑾浦雷氏的獨苗初入越浦,異想天開,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進上流圈子。其時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鋪子“崇古閣”,新得了傳自金貔朝的名貴玉器“芙蓉玉雙全”—— 一只巧致的蝠形鐲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體呈勻淡的櫻色,生機盎然,不似死物;自內里透出絲絲云紋,蝙蝠首尾相銜處扣了枚小巧壽桃,卻如鮮血一般紅艷飽滿,似透非透,毫無溢缺,無論雕工或玉料,皆是珍稀難得。 崇古閣的東家沈世亮不急著脫手,放出風聲后,每日僅招待一組貴賓鑒賞,求觀者不符標準,寧可婉拒,閉門謝客;恁你有萬貫家財,若非聲名與身價相稱,又或同崇古閣往來多年,竟連看一眼也不可得。 無數富豪扼腕已極,更頻繁出入崇古閣,或顯身價,或拉交情,這“芙蓉玉雙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閣的成交量較往年提升近兩成,而有幸親睹至寶之人,尚不足兩百之數,罕聽人說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這位少東家“不知變通”、“不會做生意”者眾。 雷恒春欲賞奇珍,屢屢遭拒,成天出沒於越浦風月場,轉而糾纏那些已約成了的,當然無人肯捎帶這位土鱉暴發(fā)戶少爺,只是揶揄戲弄。雷恒春也不氣餒,擺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請越浦名流,眾人一到現場,赫見滿園百多名艷伎,個個腕上均帶一只“芙蓉玉雙全”,原來雷恒春著人打聽了玉器的模樣,不惜重金,連夜仿造一批,逢女便發(fā);雖是贗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貨,有錢得極其任性。 他就這么在越浦連請了大半個月,宴遍風月勝場,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鐲子流水價地送出,到后來連妓女們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說也奇怪,自此崇古閣的生意陡復舊觀,“芙蓉玉雙全”雖仍是鎮(zhèn)閣之寶,但賞鑒者幾稀,遑論出價。這則乍起倏落的古玩界傳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時人各有評說,莫衷一是,但“鑾浦雷恒春”之名,從此響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為題,寫打油詩曰:“三朝古玩一夜東,閣前從此繞清風,邀得神女赴瑤宴,枝雪環(huán)玉滿林松?!庇墒抢缀愦河侄嗔藗€“古夜清風”的外號。這位雷公子不知是聽不懂,抑或不介意諷刺,逢人便說,頗為自得。 他與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離去,模樣雖熱切,對染紅霞倒無絲毫逾越,連視線都規(guī)矩得很,與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簡直堪稱清流,只是興高采烈得有些不尋常。 等待門房通傳之時,耿照說了崇古閣的事與染紅霞聽,女郎辛苦憋笑,蹙眉低道:“這人……真是好缺德!” “說不定是無招勝有招,盲拳打死老師傅?!惫⒄招Φ溃?/br> “將軍夫人的兄長忒會做生意,可惜半路殺出頭莽山豬,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誰也沒得吃?!比炯t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聲急忙忍住,揉著平坦如削的小腹,咬牙道: “哪有山豬長這樣的?依我看,是專吃老虎的小白豬?!?/br> “……愛是永恒,四季如春?!惫⒄找槐菊浀匮a充。 插科打諢,讓緊繃的情緒稍稍放松。莊外雖無嚴密把守,門內卻是兩樣光景,每條門廊每處洞門,無不配有拏刀負弓、全副武裝的指縱鷹,目光森冷,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以耿照現時身份,雷門鶴沒敢教他多等,兩人同雷恒春閑聊多時,莊內早已獲悉,通報云云,不過是表面工夫。門房前腳才走,后頭雷門鶴便轉將出來,笑容可掬,親熱的情狀倒與離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見。”初老的精瘦漢子錦衣玉帶,與一身草莽氣息格格不入。耿照回歸時雷門鶴并未親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顧及將軍立場,刻意避嫌,總之此際全看不出來,還以為二人與他交情深厚,久別重逢,才得這般熱切。 染紅霞素來討厭露骨虛文,翹著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耿照卻與雷門鶴把臂交引,相讓著繞過了曲折的長廊,來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帳下時,雷門鶴欺他年少,曾經藉機試探,吃了悶虧才學乖。 此番在自家地盤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練就什么絕世神功,欲雪前恥;乍看是挑釁,實則想尋個挑事的口實,若耿照自恃修為,又震得他踉蹌幾步,此間不比越浦驛,關起門來全是他雷門鶴的人,正所謂“先撩者賤”,典衛(wèi)大人因此受點皮rou苦頭,料想將軍亦難見責。 退百步說,若耿照投鼠忌器,隱忍屈就,無論是顧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吃這敵眾我寡的一塹,銳氣既折,后頭談起事來,總是對赤煉堂有利。 豈料少年連護體真氣也不用,逕與他把臂言笑,視滿園指縱鷹如無物,在這份自信氣度之前,四太保的計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門鶴未占一絲便宜,難勝于交鋒之先。 應付染紅霞這種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門鶴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了武功,連心性都在忒短時間內,得到飛躍性的成長,赤煉堂的新掌權者不禁收起輕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對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來意,諒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門鶴皺著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開口?!暗湫l(wèi)大人這話,說得我云山霧沼,簡直毫無頭緒。是將軍那廂,有什么吩咐么?將軍他老人家忒也客氣,往后只消說一聲,草民即刻往見,未敢勞典衛(wèi)大人屈駕。” 染紅霞不禁攢緊了棗木扶手,總算也是見過大場面的,并未輕易發(fā)作。她素恨與赤煉堂、觀海天門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這等睜眼說瞎話的壞習氣。 越浦是赤煉堂地頭,耿照雖未廣發(fā)武林帖,但拜會邵咸尊、蕭諫紙事,道上總有風聲。雷門鶴明知故問,決計沒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氣,真當他一無所知,將七玄結盟、欲與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說了。雷門鶴木然聽完,半晌都沒反應,直到染紅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幾欲開口之際,才聽雷門鶴道: “這個……請恕我不太明白典衛(wèi)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個沒聽清,還以為是大人糾集七玄,自做了盟主,來向我等七大派說項。”說著笑起來,摸了摸干癟的褐色皺臉,似對這般荒誕言語,也覺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這般作態(tài)?。?/br> 染紅霞心底有氣,差點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風追羽”雷門鶴是何等樣人?說句“人精”,還算是辱沒他了,居然裝出這副山野村夫、目不識丁的蠢笨德性,明擺著愚弄人。況且,被他截頭去尾地換話重說,聽來就是滿溢私心、陰謀詭譎,一樁化干戈為玉帛的美事,突然變得猥瑣至極,教人渾身不舒服。 耿照到這時還掛著笑,染紅霞都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佩服。 只見他輕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br> 雷門鶴一愣,木著臉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豈可與邪宗妖人勾結?將軍縱愛大人之才,卻不能容忍jian宄蟊賊,妄行yin邪!大人忒不自愛,萬一牽連有司,對得住將軍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盜的出身,被其指為“jian宄蟊賊”,耿照頗有哭笑不得之感。但雷門鶴可不是說著玩的,一來便扯上鎮(zhèn)東將軍——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臺面上也不能任他與“邪魔外道”四字掛勾。挑這點說事,可說是將耿照最強的助力,直接轉成了軟肋罩門。 染紅霞面色微變,雷門鶴卻未言盡,滔滔不絕道: “……況且邪道七玄,劣跡斑斑,百年來與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說,近期妖刀亂世,焚毀本幫總舵,便疑似七玄所為,當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擊數名奇形怪狀的妖人鬼祟行事,說是七玄首腦;乃至襲擊將軍、驚擾鳳駕……等,皆與這幫匪徒脫不了干系。這些事,耿大人該不會也有一份罷?” 從裝傻充愣到猛潑臟水,這位四太保翻臉如翻書的硬底子功夫,兩人總算見識到了。 染紅霞固然氣得發(fā)抖,但雷門鶴眉宇間的險戾,卻不似虛張聲勢;一旦認了這些“罪名”,又或給他逮住話柄,原該是辭令爭勝的游說之行,搖身一變成了困獸血斗、以寡敵眾的殊死戰(zhàn),那是半點也不突兀。 偏生他問得極毒,刀刀削在己方難辯處,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確是無話可說,又急又氣,只是莫可奈何。卻聽耿照怡然道: “四太保未親眼見得,難免受道聽涂說蒙蔽,上述種種,與七玄并無關連。我合七玄于一盟,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攜手合作,正為對付妖刀陰謀。此際力分則弱,徒然受制于陰謀家,四太保智光昭昭,必能辨別是非,權衡利害?!?/br> 遇上個怎么都不同你翻臉的人,饒是jian猾如雷門鶴,也不能自唱獨腳戲—— 所謂“臟水”,潑的就是毫無根據、捕風捉影之物。雷門鶴一口咬定是七玄,如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這一團糊里糊涂的模樣,休說一槌定音,連敲在哪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著臉道: “且不說這個。本幫大太保失蹤多時,據說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無存。典衛(wèi)大人既說是七玄的首領,難道不該給本幫個交代——” 染紅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聽到這里,連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無憑無據的指控,此事與前事豈有不同?堂堂一幫首腦,凈在這些無聊的空處著墨,委實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讓雷門鶴瞠目閉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給你交代?!?/br> 少年攤開手掌,一反入堂以來的溫和笑意,目光緊盯雷門鶴,瞧得他頸背寒毛豎起,卻無法轉頭?!拔抑钦l害了大太保,或知尸體收埋于何處,但我覺得你并不想知道,起碼不想讓外頭的人知道?!?/br> 雷門鶴面色鐵青,額際汗油滲亮,活像見了鬼似,視線被少年掌里的鐵簡牢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門鶴也無法移目。 數月以來,他無數次從雷奮開忽然現身、“指縱鷹”倒戈圍殺,將自己砍得四分五裂的惡夢中驚醒,然后睜著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樹下悄悄拾起,乘亂揣入懷中的鷹形母牌,雖教雷門鶴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指縱鷹”,同時也成為惡夢之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葉振、高云等雖已身死,子牌內所藏的鐵簡卻也一并丟失。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腦,盡管當天不在現場,無從得知老流氓雷奮開重傷垂死,但見母牌落在雷門鶴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發(fā)生了什么事。 雷門鶴能號令這支昔日的敵方部曲,全因“見簡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處,并不相信這種事。 他對總瓢把子的忠誠,在認定雷萬凜已死——即便未死,何異于死——的剎那間,便已煙消霧散。此際他仍愿意效忠雷萬凜,但他的妻子兒女,乃至喜愛的人、事、時、地、物等,皆無法承接雷門鶴的移情,恃以穩(wěn)坐赤煉堂大位。 這些年,他觀察雷奮開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們的盲目愚忠,豈料有朝一日,自己也須倚賴這般不靠譜的物事,方能收割得來不易的戰(zhàn)果。 而耿照手里的鐵簡,就像徘徊于奈何橋畔的惡鬼冤魂突然還陽,親討血債。是雷奮開沒有死,藉這名少年之手,來與我算帳么?還是從頭到尾,都是老流氓釜底抽薪的伎倆,讓自己把“指縱鷹”布在身邊?不,也有可能是這廝陰錯陽差,曾睹當日的奪權混戰(zhàn)…… 雷門鶴飛快自混亂中清醒過來,一一排除各種可能性。 耿照知道這枚鐵簡代表的意義,知道“是誰害了大太?!保衾讑^開詐死,一聲令下便能讓指縱鷹滅了自己,犯不著利用這名少年——雷門鶴非常清楚,老流氓對于外人插手本幫之事,痛恨到何種境地。當日耿、染聯袂闖風火連環(huán)塢,便是雷奮開親自出手挫的銳氣,毫不把鎮(zhèn)東將軍的顏面當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雷奮開臨死之前,將鐵簡交給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說不完全,讓耿照誤以為能憑此物威脅自己,又或討得什么好處……雷門鶴嘴角微揚,露出極其險惡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撿了天大便宜?。?/br> “我?guī)椭杏袔讉€人,對典衛(wèi)大人手中之物頗有些興趣?!彼掍h一轉,好整以暇?!安恢写藰s幸,蒙大人接見否?” 耿照把玩鐵簡,笑道:“貴幫好漢,豈能失之交臂?有勞四太保引見?!崩组T鶴一打響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滾巨石,轟隆的腳步聲還未進門,一股混雜濃烈獸臭的血腥氣倏忽卷入,染紅霞蹙緊柳眉,微微摒息。 烏影幾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間,來人須得低頭彎腰,才能自門框下勉強擠入,來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漢,虎皮圍腰虎皮裙,連綁腿護腕用的都是虎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縱鷹制式的赭衫,整個人簡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漢雙手過膝、腰窄膀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