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要她的。

    他說了，她不是他的女兒，母親曾經(jīng)那樣低聲下氣地求他、梨花帶雨地對他哭，可是他看也沒多看一眼，掉頭便走了。

    他走入那一片幽深的噬人的宅院，而現(xiàn)在，她竟然站在了這宅院之中，對著這個(gè)不要她的男人。

    她低下頭，靜了片刻，終于還是叫出了聲。

    “爹爹?！?/br>
    男人的身形猛地一顫。

    她卻不管他，只是低聲說：“你先別說話——我便叫你幾聲，好不好？旁的姑娘都有爹爹，我沒有，我從沒試過叫爹爹的感覺——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里終于裂開了罅隙，極痛苦的罅隙，在背陰之處，他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鬢邊的幾縷白發(fā)像一道滑稽的疤。他嘴唇翕動(dòng)，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黎明澄碧的光影里，盈盈地立著他的女兒，他……和她的女兒。

    與她的母親，有一樣的容貌和一樣的固執(zhí)，還有一樣的眼睛，淺褐色，清透見底，明亮奪人。

    她開口，又輕輕喚了幾聲：“爹爹……”

    ***

    未殊終于從倉庚園走出時(shí)，已是正午時(shí)分，太陽如銅鉦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好像誰若去敲擊一下，便能聽見震天動(dòng)地的喧響。

    無妄連忙跟上他的腳步，喚了聲：“公子？”

    未殊停了步，面容如雪，一雙黑眸深不見底。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絲毫竟夜撐持的疲弱：“去十五宅?！?/br>
    無妄撓了撓頭：“公子要去找小王爺？”

    “不，”未殊頓了頓，“我去找阿苦?！?/br>
    ☆、第42章 莫問

    十五宅位于宮城西側(cè)，是顯要仕宦聚居之處，林深瓦密，大片田宅猶如城中之城。大昌興起未久，庶事草創(chuàng)，實(shí)際是沒有多少奢侈的資本；十五宅里住的要么是歷代積德的兩朝世家，要么是草原上過來的舍盧王公，而且舍盧宅子和漢人宅子之間涇渭分明，一邊高廣簡凈一邊雅致玲瓏，其中分別一眼即能望知。

    馬車駛過了璐王府，無妄巴巴地望著威儀森嚴(yán)的甲兵，回頭道：“真不找找小王爺？他有禁軍——”

    “停車?！蔽词馔蝗坏?，“停車！”

    車仆勒韁不及，車廂猛一顛簸，擺在他面前的式盤突然旋轉(zhuǎn)了大半圈，斗杓指向東北方。無妄用很古怪的眼神看著那式盤，道：“它壞了?！?/br>
    未殊沒有說話，負(fù)袖下車便往東北方去。無妄連忙追過去，那祖宗在皇宮里都敢橫著走，這區(qū)區(qū)十五宅哪還放在眼里，這會(huì)子又不知怎地，仿佛悶了一口濁氣般，大袖飄飄不管不顧自穿過鱗次櫛比的宅邸下穿過，然后叩響了其中之一的門環(huán)。

    無妄抬頭，這座廣亮大宅卻沒有牌匾，沒有燈籠，什么也沒有。然而它占地甚廣，其庭中濃蔭都伸出了瓦檐，青翠欲滴，招人歡喜。公子便站在門前，叩那銅獸鋪首的門環(huán)，“咚——咚——咚——”很有節(jié)奏，絕不催促，卻令人頭皮發(fā)麻。

    許久之后，門緩緩開了，一個(gè)老仆探出頭來，眼光警惕：“這位大人是？”

    未殊道：“我找阿苦?！?/br>
    那老仆臉色很不好看，徑要關(guān)門，無妄上前推住了門，道：“對不住了老伯，我們是來找人的?！?/br>
    “你們不能進(jìn)去。”老仆力氣不如無妄，關(guān)不上門，話音卻愈加冷靜，“你們進(jìn)去了，會(huì)掉腦袋?！?/br>
    未殊已跨了進(jìn)去。無妄“哎哎”兩聲，狠狠跺了跺腳，終究只能隨上。

    然后他便險(xiǎn)些撞上了未殊驟然停步的身軀。剛想罵出口，他便看見了四周涌上的人。

    未殊稍稍抬起袖子，擋住午后烈火樣的日光。轉(zhuǎn)過影壁是第一進(jìn)院落，兩面的抄手游廊上風(fēng)鈴輕響，檐下金戈耀眼，竟是站滿了執(zhí)戟當(dāng)值的金衣侍衛(wèi)。

    層層疊疊青碧琉璃瓦頂后，亦露出了弓箭的鋒芒。

    未殊望過去，垂花門后隱約見得更為深廣的第二進(jìn)院落，和仿佛無邊無際的竹林。

    ——“都放下！”

    “嘩”地一聲整齊的響，金衣侍衛(wèi)們瞬間收回兵器和目光。昂達(dá)尼剌從那片竹林中闊步走了出來，孔武有力的男人，臉龐都繃滿了肌rou。

    “這么快又見面了，”未殊無聲地一笑，“這難道是皇上的行宮？”

    他從來不笑，這一笑卻蘊(yùn)滿危險(xiǎn)的力量。他的聲音很清淡，卻讓昂達(dá)尼剌膽戰(zhàn)心驚。

    昂達(dá)尼剌努力地應(yīng)他一笑：“仙人是圣上跟前的紅人，就不要為難屬下了吧?！?/br>
    “你是正一品，我是從五品，你不是我的屬下?！蔽词饽凵窈苷J(rèn)真。

    “……”昂達(dá)尼剌盯著他，好像想看出來他這話到底是玩笑還是嘲諷?？墒撬箾]看出來——未殊這話，好像竟只是在陳述一個(gè)事實(shí)而已。

    然后未殊又開口了：“我來找一個(gè)人，她叫錢阿苦。”

    “是您的那個(gè)徒弟嗎？”昂達(dá)尼剌撓了撓頭，萬般無奈地一攤手，“她怎么會(huì)在這里？”

    “她就在這里。”未殊平平淡淡地道。

    “仙人，這地方不是尋常地方，這里關(guān)了一個(gè)很不尋常的人……”昂達(dá)尼剌的目光肅了片刻，“陛下有圣旨，擅入此地，殺無赦?！?/br>
    未殊掠了他一眼，半晌，安靜地道：“我不想擅入，你讓她出來。”

    “……”

    無妄看到昂達(dá)尼剌那臉色，真是得意極了：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有多難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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