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照清隱約察覺得到阿彌在南理城中有威望。一開始的阿德，他以為他只是跟阿彌熟悉，才處處全心全意地協(xié)助阿彌，但今天晚些時候在城墻上，言照清發(fā)現(xiàn)連成年男子都肯聽她號令。

    她坐在地上畫圖、問話、說事的時候，那些人圍著站在一旁，俯首帖耳地耐心仔細聽著。她不必多交待，就有人順著她的意去察看敵情。

    她那一句“馬首是瞻”，并非言過其實。

    “你帶兵打過仗？”言照清好奇。

    “自然，大前年蠻子來，城中沒人，宋阿爺不肯離開他那艘船，自然是我上?！?/br>
    這小丫頭說著，還頗為驕傲自豪，揚著下巴，不可一世的模樣。

    宋沛是調(diào)兵遣將的一把好手，寫過的兵書他也曾看過，十方妙計，計計叫人拍案驚奇，這樣的人教出來的學(xué)生，能差到哪兒去？

    “你？你一個丫頭，你才幾歲？你大前年才幾歲？他們肯聽你的？”言照清失笑出聲。

    “你少瞧不起人，小爺我今年十六了，你是去年才打仗的，論資排輩起來，我可是在你之前，你還得叫我一聲大前輩呢！”阿彌不滿嚷嚷，斜眼瞧他，“再說了，有志不在年高，謝昭將軍十三歲就上戰(zhàn)場殺敵呢，我同樣也是十三歲上戰(zhàn)場殺敵的，我以后也能做她那樣保衛(wèi)家園的人！”

    謝昭，前朝威風(fēng)凜凜的女將軍，聲名顯赫在外，光是提到謝昭的名字就足夠叫敵人聞風(fēng)喪膽。

    謝昭是保家衛(wèi)國的大功臣，前朝現(xiàn)國是她協(xié)助平定的天下，就算是貴為帝后，她也親自帶兵平定邊界，鞏固了現(xiàn)國的河山。

    但到了這只小狐貍這兒，不提國，只提家。

    保衛(wèi)家園，同保家衛(wèi)國之間，格局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或許廢***就是利用了她的熱血，她的野心，她想成為第二個謝昭的渴望，叫她心甘情愿做李穆川的臂膀。

    言照清突然覺得可惜，他想她除了聽從李穆川的讒言，希望建立一個全新的李穆川治下的、自稱將男女平等的李朝之外，她應(yīng)該也沒有別的辦法。

    女子在李朝官場舉步維艱。李朝沒有女子做武將，李朝從來不許女子入駐朝堂，管顧天下事，她想成為小謝昭這一個愿望無異于癡人說夢話。

    言照清又是覺得可惜，又是覺得好笑，站起身來，仗著身高垂頭看她，“那你有什么計謀？你讓我將桂隴兵交給你，你總得有配得上的腦子?！?/br>
    這是實話實說，她想要兵權(quán)，光是口頭上對過往戰(zhàn)功的炫耀和滿腔熱血可不行。

    “你若是不答應(yīng)，我何必要把我的計謀跟你分享？你要是學(xué)了去，偷用了怎么辦？”

    這小狐貍還挺謹慎。

    言照清笑出聲，“桂隴兵調(diào)動也不需要兵權(quán)，聽席子墨，聽我的。你若是想調(diào)動桂隴兵，端看他們服不服你。”

    阿彌眼珠略微一轉(zhuǎn)，心里好似也有了主意——言照清這話，接近于松口了。

    阿彌往床上去，一屁股坐上床，躺下，揉一揉鼻子，再打了個噴嚏。

    “哎，你干嘛去？”言照清莫名其妙，看她話也沒講完，自顧自要上床睡覺。

    “睡覺啊。”

    聽到真是睡覺，言照清竟有一瞬無語凝噎。計謀呢？不講了？桂隴兵的調(diào)動權(quán)呢？也不要了？

    這般被晾下，言照清心中竟然有些不是滋味，“也對，你也該睡了，不睡長不高，你瞧你那個個頭，我要是站直了都瞧不著你?！?/br>
    眼風(fēng)掃見床上的人倏地攥緊了拳頭，但也只是攥緊拳頭，沒別的動作，沒一會兒就放開，干脆翻了個身，面朝里頭睡。

    “哎，吹熄油燈，有光我睡不著。”

    還命令他。

    言照清覺得有些無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怎么睡得著的?。肯衲氵@樣的——”

    “知道知道，是個逆賊，逃犯，被你捉住了，要送到京城交三司會審，擇日砍頭的。”

    這樣一串說下來，她倒是說得平平常常，好像在說別人的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言照清瞧她還真的沒個起伏，要睡了，也不知道這人的心怎么這么大，俯身將油燈吹滅，凳子搬到墻根處，靠著墻。

    他這段時日都是在這兒這樣睡的，防的是這只小狐貍逃脫。前段時間她昏昏沉沉，腦子難得有清醒的時候，他可放松，如今她既然已經(jīng)可以自由活動了，他難免要更提高警惕一些。

    雖然表面關(guān)系和善，但言照清還是不相信她。

    廢***，一個逆賊，有什么好相信的？

    言照清輕哼了一聲，聽著右側(cè)傳來王二的微微鼾聲，左側(cè)傳來她不多時就綿長的呼吸。

    她好似還囈語過兩聲，微微掙扎了一下，但終究是從前夜制服仵作的時候就開始不斷透支體力，疲憊透頂，這一睡下去就十分沉。

    言照清輕笑兩聲，嘆了口氣。

    還說要帶兵打退蠻人呢，如今大敵當前，蠻人圍城，她竟能睡得著。

    言照清一夜難成眠，臨近天亮的時候才囫圇睡了一會兒，睡得也不甚安穩(wěn)。大概是敵軍壓境，約莫一萬人就在城外頭，言照清心頭總浮現(xiàn)惶惶然的緊張感，夢里也是西度戰(zhàn)場的殘影。

    這在以往不曾有過，今夜不知為何全都浮上了他的夢境里頭，夢見自己身上的盔甲滿是血污，獨自彷徨走在黃泉道的小路上，兩側(cè)遮天蔽日的樹上站滿了紅眼的烏鴉，鳥頭垂著，發(fā)著光的紅眼睛瞪著他。

    言照清在夢中不發(fā)一言，沉重走在腳底砂石guntang的道上，突然不知道哪兒傳來一聲喚，言照清木然抬頭望去，在紅眼烏鴉之間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那人蹲在樹枝上頭，身旁落滿烏鴉，她低著頭看他，一雙眼幽深，好似暗夜的大海。

    小狐貍？

    小狐貍……

    “言照清？言小郎君？言大人？哎！”

    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并且是拍在他昨天被蠻人的肩傷了的肩上，言照清吃痛，大汗淋漓從夢中醒來，下意識將弄疼他的人制住，掐住脖子，站起身來將人用力往后推了幾步，想再用力摔到地上。

    “哎！哎！言照清你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