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想鼻子里一陣清涼，有縷紅色自上流下來，我趕忙拿帕子堵住，白色繡花的絹子上又新添了大片梅花。那時心驚不已，也因從小到大幾乎未流過血，顧不得時辰有些晚，趕緊出去找王媽，想讓她幫忙叫大夫。

    才到樓梯，寒生停在離我?guī)壮哌h的下面，抬頭疑惑地望過來。都是后來他才告訴我，當時我紅著一張臉，急的眼睛汪著淚水，好不可憐。

    “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捂著嘴？”

    怪我當時太驚慌，他聲音柔的不像話，我也更加想要親近，像浮萍著陸——太著急便多踩了級臺階，幸好他大步邁上來把我扶住。

    我分出一只手攥著他的衣袖，穿的是新式夏季軍服，指間布料柔軟許多，不像父親的為了防雨，總是那么厚而硬。

    “鼻子在流血，止不住……”又有些難堪，忍不住低下頭，留了個腦勺給他。

    見過戰(zhàn)場的人自然比我鎮(zhèn)定得多，寒生扶著我回到樓上，還有些啞然失笑的意味，“你把頭向后仰，別再低著了?！?/br>
    他一直攙扶著我，我拖著他，小步小步地磨蹭，奔書房去。

    后來我仰頭靠在他書桌的椅子上，他站著給我換干凈的帕子，大夫都不用請，只說：“北平太干了，你剛來難免不適應(yīng)，回頭讓王媽勤撣撣水擦地，再養(yǎng)些花放著?！?/br>
    額前的發(fā)刺眼，我下意識眨眼不斷，當時他靠在桌案旁，軍裝依舊端正著束縛整個人，眉目間放松又緊繃，糾結(jié)得很。

    寒生伸手，指尖劃過我的額頭，撥開那扇頭發(fā)，成了個中分的樣子，我后來回房間才知道看起來有多傻。

    來不及羞赧，他敲我露出來的腦門，“江南的女兒都喜歡剪成這樣，沒記錯你母親是揚州人？謝家祖籍在東北，那邊的丫頭數(shù)九寒天都是露著額頭，野得很?！?/br>
    我有些不解，直覺他像是不喜歡，“我還沒出過門，沒見過北平的小姐們?！?/br>
    心里想著：那我便不再留了。

    寒生若有所思，手按在腰帶上，默了片刻。又伸過來覆上我的手，帶著拿下了捂住鼻子的帕子，他手上的繭很厚，一定是把我碰痛了，不然心怎么會跟著顫動？

    可惜血不再流了，意味著我也要走。

    “好了，等我得空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最近實在沒有閑功夫?！?/br>
    “很晚了，小丫頭，歇罷?！?/br>
    明顯的逐客令。

    我頂著中分的頭發(fā)，最后看一眼裝飾古舊的書房，都是他的氣息，我留不下，也帶不走，只能應(yīng)聲后出了門，再小心翼翼地輕輕關(guān)上。

    ——貞吉書于民國五年七月十八」

    第二天一早，窗外剛放青，謝蘊已經(jīng)穿好了軍裝準備坐車出門，自然是去九嶺鎮(zhèn)cao持練兵事宜。不出意外，他這一個夏天都會耗在這上面。

    車子動之前，他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司機，轉(zhuǎn)頭朝著門口的王媽說：“叫孫師傅來家里，給貞吉理個發(fā)。”

    王媽有些納罕謝蘊竟會關(guān)注這些事，趕緊接道，“您看我這老糊涂，都沒注意六小姐頭發(fā)長了?！?/br>
    謝家到了貞吉這一輩，女丁興旺，忘記哪位好事的長者閑著無事，便排了個號。

    而王媽對家里的事門兒清著，謝蘊知道，這人精只是尚且沒拿她當回事。聞言把玩著那聲“六小姐”，含糊著應(yīng)了聲，敲敲前座的靠背，示意可以走了。

    王媽辦事快，中午還沒到，廊房四條最出名的理發(fā)館，最難請的孫師傅進了謝宅，恭敬著道一句“六小姐您中午好”。

    貞吉看他小箱子里一應(yīng)的剪刀，才意識到這是位理發(fā)師傅，怪不得身上帶著股發(fā)膏味兒。

    她搖頭拒絕，讓王媽送了孫師傅出去，說要把門簾留起來，不剪了。

    王媽摸不準這位面軟又內(nèi)斂的小姐到底是怎樣的脾氣，還是聽從著送了孫師傅，臨走前不忘記塞些賞錢。

    貞吉這次來北平走得急，家里妝奩匣子的首飾珠寶通通沒帶幾樣，姆媽只給她裝了個小盒子，翻遍了也沒有能把額前頭發(fā)鬢過去的發(fā)飾，只能頂著扎眼的發(fā)絲，勤用手撥弄兩下。

    她又幾天沒見到謝蘊，仿佛那夜染血氣味中答應(yīng)得空帶她出去逛只是戲言。

    大抵過了三五天，她中午繡好了方帕子，鴉青色的棉料，邊角刺了“謝氏寒生”，再沒旁的。

    而那天帶回去的他的那方臟帕子，貞吉洗干凈私藏，誰也不知。

    謝蘊將近十點鐘走上最后一級樓梯，看到書房門口立著個低頭打盹兒的丫頭，穿倒大袖旗袍，今日還搭了條鵝黃色的云肩，看起來愈發(fā)的幼——強作內(nèi)斂成熟的那種幼。

    軍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響驚動了她，眉目有些迷茫，懷里還緊緊地抱著幾本舊書、一方帕子。

    “等我？”謝蘊皺眉問，許是并不想和她做過多牽扯。

    貞吉點頭，跟著他進了書房，把那幾本詠物志放下，謝蘊自然注意到那方帕子，撿起來抖開，兩指摩挲著那繡字。

    “上次弄臟了你的帕子，補給你新的。”

    “你繡的？倒是精細?！彼澳菞l素的很，更別提繡花，隨口又問：“之前那條扔了？”

    貞吉偷咬唇腔的壁rou，點了點頭，不知算是回答哪個問題。

    他拿著散開的帕子就打算塞進軍服褲子的側(cè)袋里，秋蘭有些急，上前拽住他的手，“不要這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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